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九章 空白
比起跟二十多個人擠在十五人的牢房裡,許至清對這個昏暗的單人間算是很滿意了,
不然繼續浸在各種不堪描述的氣味之中,他大概會忍不住把自己打昏,期待身體和大腦能
在他沒有意識的時候讓他嗅覺麻痺。不過真正讓他難以接受的是牢房詭異的階級制度和潛
規則,獄方不僅在每個牢房中選擇了最兇悍的一個當頭,給予較大的睡眠空間並免除沒道
理的夜間站崗傳統,還默認了因此衍生出的欺壓行為。這樣管理起來難道會比較容易嗎?
這是把獄警一部份的工作分出去了?
還好進來的不是鄭楚仁,許至清實在很難想像他跟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入睡的樣子,
更難想像他在這麼多人面前擦澡,使用骯髒的衛浴設備。怎麼說呢,雖然鄭楚仁作為一個
富人家的孩子並沒有受到善待,平時也過得簡樸,可是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挑剔的
地方,像是牙刷和牙線有特定使用的品牌,寢具每幾天就會換洗一次,飲食上更是均衡得
讓人髮指。
這些小小的任性和堅持都是許至清希望他能保留下來的,他不屬於這種地方,許至清
也不希望他得對誰低聲下氣來換取相對和平的生活
當然許至清自己也適應得比預期中要不好,否則他就不會故意挑撥他那個牢房的領頭
人──其實也不過是不遵守站崗的安排,還有在獄警巡過來時先一步開口要了止痛藥而已
,要說是故意不如說是遵從本性──他知道獄方至少會保障他的安全,在推搡中暗自把肩
膀弄得脫臼了,在不確定該怎麼處置他的情況下,他暫時被轉移到了少數的單人間。
大概是不想讓他過得太舒服,原本能夠作為唯一「娛樂」來源的書沒有提供給他,不
過那些跟中央宣傳文宣沒有兩樣的故事到底是娛樂還是折磨,這可很難說,把那些文字稱
之為故事都言過其實。
在這樣一成不變的空間中,為了消磨時間不斷讀著以洗腦為目的寫出的文字,是否會
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那些說法呢?許至清沒有答案,至少這樣悲劇中的悲劇並沒有發生
在他父親身上,他父親被剝奪了聲音,剝奪了對音樂的熱愛,但沒有被剝奪獨立思考的能
力。
爸爸在看守所待了多久呢?許至清記憶中從他父親被逮捕到審判出爐的時間並不長,
畢竟罪證確鑿,很多正確但違法的事情他父親都是光明正大地在做。他記得 Phi 曾說看
守所的環境比監獄要更加惡劣,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即便現在想這些已經無濟於事,他
還是希望他父親受過的苦愈少愈好。
今天的午餐和晚餐就和昨天、大前天、這整個星期一樣是白飯和邊角部位煮成的蔬菜
碎肉湯,鹽下得不少,混在一起吃還可以接受,早上加菜的蘿蔔泡菜意外新鮮,是他這幾
個星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除了檢方來和他談條件那天,對方帶了還沒冷掉的便當
過來──鄭楚仁要是看到了,大概眉頭都要皺到擠在一起了吧,就連洛基在其他人不在時
也不會吃得這麼隨便,大學時許至清倒是見過一個同學裝超商關東煮的湯配吐司吃,當時
努力不和其他人打交道的他都差點忍不住要分對方自己的午餐。
大家現在在做什麼呢?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只要鄭楚仁在,他們至少就不會
偷懶靠泡麵和水餃過日子,不過休息就不一定了,鄭楚仁自己就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
我沒事喔。許至清抱著腿的手在膝蓋內側寫著。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就算寂靜讓他每一次呼吸和每個小動作都顯得太過響亮,他還能用自己的聲音填補空
白,許至清回想自己曾和父母一起看過的電影,昨天是他父親客串了龍套演員的殭屍末日
片,今天輪到他母親的朋友執導、但在發行之前就被禁播的英雄片。說實在就算是許至清
小學時期相對開放的環境裡,那樣明顯批判當局的故事能通過審核的可能性本來就不高。
「第一幕,呂教授在丈夫要被逮捕時覺醒了超能力,把警察全部趕走之後一手抱著丈
夫,一手抱著兒子,一家三口飛到了山林裡,建立起秘密基地。」
在那裡他們遇到了幾年前就覺醒的二十二歲青年,還有他負責後方支援的老朋友,接
著開始到各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因為身體構造與他人不同而受到攻擊的嬲孩、被父親
和兄長長期暴力對待的少女、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男人、受到坐擁權力的人脅迫的姊弟檔,
他們的傷痕讓他們獲得了不同的特殊能力,Caroline 就此誕生。
「第二幕,秘密組織的成員開始打擊不公不義,在整個島上佈下了希望的種子,直到
邪惡的掌權者發起了圍剿行動,讓他們不得不暫時撤退,好重整旗鼓。」
在最後的對峙來臨之前,幾個人聚在一起說了平時沒說出口的話,做了平時不敢做的
事,希望不要留下任何遺憾。呂教授的兒子在父母的鼓勵下表達了自己隱隱約約意識到的
好感,那個人也許會回應他的感情,也許會像是電影裡那樣,捧著他的臉給他一個吻。
「第三幕,在一般大眾的支援下,組織最終打敗了當局,讓每個人獲得為自己的未來
做決定的力量。組織成員就此過著平凡的生活,超能力也漸漸消失。」
因為超級英雄能夠以一敵百,能夠正面對上權威並取得勝利,才可能迎來這樣的結局
。許至清好笑地勾起嘴角,要是這個世界上真有超能力,大概也只會淪為少數人壓迫多數
人的工具吧,畢竟力量本身沒有是非善惡,這樣想起來也許這個平凡的現狀還好一點,至
少他們不是毫無反抗的可能。
「現在這種電影要是拍出來肯定沒有辦法上映,不過應該在提案階段就通過不了吧,
搞不好還會被吊銷執照。」
要是監視的人現在正好轉到他這裡,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會懷疑他差不多要無聊到
崩潰了嗎?還是會覺得精神受到他粗糙的故事汙染了呢?啊,如果他之後故事說得具體一
點,但每次都故意不說清楚結局,聽見的人會不會覺得難受?不過這也要他故事編得夠引
人入勝才行,或者要狗血一點,讓人一邊罵一邊想聽下去,老實說他不是很擅長,會演戲
說謊跟會說故事是兩回事。
等胃裡的湯水消化得差不多了,許至清開始晚上固定的運動時間,雖然空間很小,也
理所當然沒有器材,但能做的訓練足夠他每天輪著做。一方面是出於習慣,一方面是想讓
自己身體累一點,晚上比較不會睡不著,同時他也不想丟掉母親教會他的自律。
最後的收操伸展他是哼著父親的歌做的,這大概是單人牢房的另一個好處,這幾天他
已經從第一張專輯唱到第四張,都是死忠粉絲才會聽過的作品,畢竟那時候他父親還不怎
麼紅。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強迫監視的人聽了禁歌?許至清的大腦開始浮現不著邊際的想
法,說不定獄方還得開會決定他哼歌的時候,監視人員是否得切到其他地方的音訊,還有
事後錄音應該怎麼處理,畢竟嚴格來說那也算是違禁作品的重製。
好像法學院會出現的考題,不能爭辯真正重要的社會現象,就只能討論這種沒有意義
的枝微末節了。
「在牢籠裡的時間感很奇怪,當下每分每秒都漫長得讓人抓狂,回頭想起來,幾個月
甚至幾年的時間卻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每一天的起始和結束。有時候我會有種自己靈魂離
體了的感覺,感官彷彿同時失靈,世界也許依舊真實,但我並不在其中。可是即便是這樣
虛幻的片刻,我也無法想像自己回到亭文和至清身邊的畫面,也許是下意識覺得自己已經
回不了家了,沒有什麼原因,並非理性得出的答案,只是最軟弱的自我想說服自己放棄的
藉口。」
這是許至清翻閱過無數次的日記後半,用不穩的筆跡寫出的字句,他感性的父親沒有
寫到太多具體的細節,只是將意識中流淌的思緒化為文字,傾倒在白紙之上。
「刑期比我要長上許多的 W 有天突然把我拉到一邊,鄭重地說:『你得去想像未來
的你在這個時候會怎麼做,不要問自己現在要做什麼,這樣你的眼界會脫離不了這一刻,
要問自己為了在三年、五年、十年後達到正確的未來應該做到什麼,只有去想像未來,你
才能真正活在當下。』W 不是念哲學的,說的話卻比亭文架上的書都要難懂,不過我得感
謝他,是他這番話讓我能堅持下去。」
許至清躺在堅硬的床板上,盯著斑駁的天花板,像是在飾演他父親那樣念誦著「台詞
」。就如他母親在教課時所說,經驗果真會化為演員的養料,曾經只是能牽動他情緒的文
字活了起來,在他腦中凝實成父親的聲音,被他和父親有七成相似的聲音賦予實體。
「我開始在想像中跟未來的自己對話:『今天你有沒有好好擁抱老婆和兒子?有沒有
告訴他們你愛他們?如果沒有就快去做,如果有就再來一次。五年,你欠了他們至少五年
。』他也會回答我:『你不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要怎麼成為現在的我?別跟我抱怨食物不好
吃,再怎麼樣也沒有羅哥做的糟糕。』」
未來的許至清,你和大家在一起嗎?他們原諒你了沒有?
現在的許至清,不要失去自我,不要讓他們像你經歷過的那樣再一次失去你。
「不管要用什麼辦法,都要好好作為自己撐下去。」
即便是謊言,都要告訴自己:「我很好。」
*
「1015 號,你的律師來了。」
「『我的』律師?」
「手。」
上次也沒說是他的律師,這次又想和他提什麼交易了?許至清讓獄警替他上了銬,跟
著對方走到同樣的房間裡,大概是他的案件性質特殊,每次有誰來探訪他都會被帶到這,
而非同時會有許多人使用的律師接見室。
他的訪客沒有像是約定成俗地那樣坐在背對門的座位,確保門外的人能夠清楚看見他
這個嫌犯的動作,而是坐在前幾次屬於他的位子上,翹著腳盯著門口看。面貌打扮毫無疑
問是女性的形象,卻不是在這樣的地方會作為這個角色出現的類型,頭髮剪得很短,靠近
耳朵的部分幾乎削成了平頭,妝容比起看守所更適合搖滾樂手的舞台,身上雖然穿著正式
的套裝,可是略寬的袖子隨意地上折拉起,將看起來不便宜的布料擠出了好幾道皺褶。
能用這樣的形象得到在此刻負責接觸他的工作,家裡沒有一點背景是不可能的。許至
清沒有立即入座,而是看了帶他過來的人一眼,對方搖搖頭,對他比了個坐下的手勢。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座位安排這種小事情,許先生,竟然還先尋求了許可,真叫人失
望。」
這麼明顯的挑釁,許至清並沒有配合的興致。
「『我的』律師突然來訪有何貴幹?」
對方聳聳肩,「每個被告總要有一個辯護人,不是嗎?」
「如果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難回答,不如從自我介紹開始?」
「哈,你這表情順眼多了。敝人在下我姓蘇名晨,今天我受某個可悲的老頭之託,來
這裡向你提出一個正常人都不會拒絕的交易。」
「我前不久才拒絕了一個據說只有瘋子才會說不的交易。」
「我知道,我消息還沒有那麼不靈通。」蘇晨翻開原本就放在桌上的文件夾,裡頭列
了一串第二個字被星號取代的人名,「曾經是矯正官中的金字招牌,被『指導』過的孩子
好幾個都在成年之後功成名就,他對你很感興趣,也相信自己能改變你,怎麼樣?你想離
開這裡嗎?」
長長的名單末尾貼著一張標籤紙,熟悉的筆跡寫著「鄭*仁」。
許至清有意控制著呼吸,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好觀察眼前的人。他在這裡得不到外頭
的消息,不清楚圍繞著自己和 Caroline 的言論有什麼變化,只能從上次向他提出的交易
看見一點端倪──他在他們眼中是個有價值卻麻煩的燙手山芋。
「我的事情有棘手到需要用這種辦法安撫民心嗎?」
「怎麼不猜是這位前矯正官突然職業病發作,想要引導你走上『正途』呢?」
「他要做,難道其他相關人士就會接受?」
「多方博弈的過程也許和你有關,卻不是你需要知道的。」蘇晨輕巧地將標籤撕下來
夾在手指之間,「最終這個提案被我帶到你面前,只要你接受了,你就可以從這個地方走
出去。當然,你不會像是其他接受矯正的未成年人那樣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而是會住進
寬敞許多也舒適許多的監牢,同樣會有監視的設備,矯正官會依照自己的判斷為你安排『
課程』,直到他和其他人認定你不會再對社會造成危害為止。」
許至清輕哼,「沒有時間上限?」
「許先生,您知道像您這樣的案子通常會被判幾年嗎?」蘇晨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
「五年算少的,最高可能判到十年,這種時候,難道您不該抓緊任何提前重獲自由的機會
?」
她把手蓋在許至清手上捏了一下,趁隙將標籤塞進了他虎口,許至清皺著眉對上蘇晨
的眼睛,如果這是他們的希望,如果這是他們這段時間努力的成果……
「我需要做什麼?」
「做好心理準備,明天會有車過來接你。」蘇晨揚起嘴角,一邊說一邊起身,「很高
興認識你,許先生,還有……」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如果會再見就再見吧。」
許至清收緊拳頭,把那個人的名字緊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