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艾咪死了，我好難……好難過。」
年約十歲的男童坐在輔導室的諮商室小隔間中，雙手抓著衛生紙，滿臉淚光斷斷續續地道
：「可是不能跟其他人講，他們會、會說，她只是動畫……裡的人，笑我看、看女孩子看
的，然後媽媽跟老師都會罵、罵我看動畫……不讀書。」
「我不會。」
輔導老師──艾歧華──輕聲回答，細框眼鏡下的棕瞳溫柔而專注，配上眼角的淚痣和微
微勾揚的嘴唇，令他雖然是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性，卻散發鄰家大姊姊的溫和感。
「愛咪是你喜歡兩年的人，而且也是個體貼、溫柔，有點笨拙但絕對值得為她哭泣的好女
孩。」
艾歧華側身抽出衛生紙，擦拭男童的面頰道：「知道她死掉時，我也很傷心。」
「老師也喜歡艾咪？」學童意外地問。
「喜歡喔！如果我能生在故事中的世界，一定要和她交朋友。」
艾岐華眼睛一亮，轉身從木紋三層櫃中拿出信封與信紙道：「對了，你要不要寫信給艾咪
？」
「寫信？」男童抬起頭問。
「沒錯，寫信。把你想對艾咪想說的話、喜歡她的理由，還有如果你是漫畫裡的人，你會
怎麼幫助她，通通寫進去。」
男童先點頭，再快速搖頭道：「寫、寫這個被媽媽發現……」
「你就說是輔導老師出的作業。」
艾岐華將信封與信紙放到男童的手中，雙手搭上對方的肩膀慎重地道：「艾咪是很重要的
人，要好好和她告別喔。」
男童的眼瞳微微張大，凝視艾岐華片刻後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紙與信封，起身小
跑步離開諮商室小隔間。
艾岐華目送男學生走遠，彎腰收拾地上的衛生紙團，直起身子正要把紙團扔垃圾桶時，看
到一名中年男子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端著一杯熱茶與一個資料夾走進隔間。
「主任！」
艾岐華呼喚中年男子──輔導主任黃闊展，快速將紙團丟進垃圾桶，驚喜地走向對方問：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完全沒發現。」
「半個小時前，上完三班的課後就回來了。」
黃闊展拉來一張電腦椅坐下，望向輔導室的門口問：「我剛剛看到小俊，那孩子雖然邊走
邊擦眼淚，但看起來心情好多了，你找到他最近課業退步的原因了？」
「找到了，一位對他很重要的朋友去世了。」
「去世！」
黃闊展的聲音一下子拔高，險些將熱茶潑出來問：「誰？哪一班的？最近沒有學生出事吧
！」
「不是現實中的朋友，是二次元的。」
「二次元……你是說卡通和漫畫嗎？」
「沒錯。」
艾岐華見黃闊展一臉錯愕的樣子，笑了笑輕鬆地道：「這說起來也許很誇張，但因為虛構
人物的遭遇心情起伏並不罕見喔，我念大學時就有同學因為日劇裡某個配角死了，傷心到
曠課三天。」
「你這麼一說，我老婆幾年前聽說一個日本男星結婚後，也連續好幾天沒心情煮飯。」
「老實說那陣子我也是。」
「你也是？」黃闊展的聲音微微拔高。
「開玩笑的，別當真別當真。」
艾歧華擺出笑容，看向輔導室外的長廊道：「我想小俊應該沒事了，課業部分可能還需要
一些時間和幫助，但不會繼續惡化了。」
「辛苦你了。」
黃闊展喝了一口熱茶，望著艾歧華的側臉笑道：「有年輕人真好，這年頭的孩子們的變化
越來越快，我剛學會用臉書，他們就說臉書是老人用的，現在流行的是ＩＧ，我把ＩＧ帳
號辦好了，結果又冒出個抖音，老人家根本跟不上啊。」
「你才五十幾歲，不算老。」
艾歧華輕笑，再斂起笑容道：「主任才辛苦，要說服其他人收我這種背景的老師，一定花
不少功夫吧。」
「背景？你的背景很好啊，能讓李教授寫推薦信的教師十年來有沒有五個都不知道呢。」
「我不是指那種背景，而是……」
「曾經進入歧途的人，最知道怎麼從歧途中走出來。」
黃闊展打斷艾歧華，抬手拍拍同僚的肩膀笑道：「雖然在你報到那天就說過了，但容我再
講一次──歡迎加入私立逢新中學小學部輔導室，本室期待已久的生力軍。」
艾歧華心頭一熱，還沒開口回應，耳邊就聽見一連串掉落聲，看見原本夾在黃闊展臂下的
資料夾落了一地。
「哎呀呀呀，我竟然忘了手裡還有東西。」
黃闊展邊說邊蹲下撿拾散落的文件和夾子，艾歧華也動手收拾，兩人合力下很快就把紙張
收回夾中。
艾岐華站起來，想起黃闊展先前是主動走向隔間，開口問：「對了主任，你有事找我嗎？
」
「是是是，瞧我這記性。」
黃闊展拍拍頭，仰頭看著艾岐華面戴愧色地問：「岐華，可以請你在放學後多留約兩個小
時嗎？會給你加班費，如果你要吃飯的話也能報帳。」
「怎麼了？」艾岐華目光轉凜問。
「四年二班轉來一位新學生，」
黃闊展垂下肩頭煩惱地道：「她的身分比較特殊，家離學校又有一段距離，自己回去不安
全，可是監護人因為工作忙碌沒辦法準時來接人，原本是由二班的班導師在教室陪孩子一
起等，但你也知道二班的蕭老師已經懷孕七個月……」
「我明白了，交給我吧。」
「要照顧……歧華你說什麼？」黃闊展眨眨眼問。
「那個轉學生交給我，我陪她一起等監護人。」
艾岐華重複，聳聳肩膀輕鬆的道：「反正我下周開始要幫去開刀的林老師代二班的輔導課
，早點接觸學生了解狀況也好，何況我年輕又沒有家累，本來放學後就會多留一到一個半
小時處理公務，搞不好她的監護人來了，我的報告還沒寫完呢。」
「岐華……」
「如果主任不好意思的話，就送我你太太做的泡菜吧，那酸辣脆麻的滋味吃過一次就忘不
了啊。」艾岐華笑著擺擺手。
「沒問題！我明天就拿一罐給你。」
黃闊展拍胸承諾，站起來將手裡的資料夾──轉學生的資料──遞向艾岐華，再三拜託與
感謝對方後離開樹洞。
「樹洞」是一對一諮商室的暱稱，內部以淺棕色油漆、樹藤壁貼和小盆栽裝飾，也是艾歧
華先前與小俊交談的地方。
艾岐華沒有馬上翻看資料夾，因為他得將隔間中的桌椅歸位，此外還要將方才的諮詢整理
成報告，且打報告中途又有學生跑進輔導室找他聊天，送走學生後又迎來家長的來電話，
導致他忙到放學前半小時才有空閱讀。
而這一翻，艾岐華就明白黃闊展為什麼會說轉學生「身分特殊」、「自己回去不安全」了
。
這名在下學期才轉入小學部四年級的學生名叫何小蝶，母親是亞洲排名第三的金控集團─
─鹿鼎金控公司前董事長的千金，父親則是知名幫派竹節幫高亮堂堂主何勁，兩人和三名
友人於一年前死於入室搶劫案，只有獨生女何小蝶因外出幸免於難，目前由小舅──鹿鼎
金控現任董事長兼執行長張君毅──收養。
一般的孩子若是生於這種家庭，學習上通常不是大好就是大壞，何小蝶屬於大好中的大好
，她的智力測驗成績高達一百三十四，從小成績就名列前茅，且擅長的不只有智育科目，
體育、美術、音樂……等學科也沒落出前三名過，甚至在經歷父母雙亡的悲劇時，她也僅
僅是落到第五名。
不過如果何小蝶是個完美小姐，黃闊展就會選擇將人放在警衛室，而不是特地拜託艾岐華
接手了。
在大多數孩子來說能輕鬆取分的群育成績上，何小蝶可說是驚人的差，最高只拿過乙等，
大多數為勉強及格的丙等，班導師的評語中也時常見到「內向寡言」、「獨善其身」、「
好強安靜」這類委婉暗示何小蝶不太和同學交流的評價。
這問題在何小蝶父母慘死的那一學期猛然惡化，她在放寒假前兩周與三名男同學在教室內
吵起來，吵架迅速演變成打架，最後何小蝶因為瘀青進了保健室，但三名男同學卻因腦震
盪送醫院。
「難怪會在這時間轉學……」
艾岐華撫摸紙上的文字低語，將資料翻回第一頁正想再看一次時，辦公桌隔間屏風外忽然
傳來敲響，他起身探頭往聲音源看，先瞧見二班的班導師蕭玲玉，再於蕭玲玉右手邊看見
一名女孩。
女孩穿著逢新中學的紅色制服與黑色長襪，及腰的長直髮漆黑如濃墨，小小的臉蛋讓人聯
想到日本女兒節時擺放的人偶，只是少了笑容與腮紅，讓這張臉精美有餘溫度不足；烏亮
的眸子又大又圓，卻像潭水一般幽靜，不像十歲孩童該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