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入水中之前,薛千韶原本掐準時機施了個術法,好讓身周能被氣泡包覆。但這裡似
乎有什麼限制,術法壓根不管用,他心中一驚,連忙閉氣,又回身掩住隳星的口鼻,才艱
難地拽著他,朝一處闃黑的水中洞穴游去。
帶著人泅水已足夠困難,深水中又有種力量拉著人重重下沉,更加吃力。薛千韶好不
容易進入洞中,又發覺它是個近乎垂直的深長坑道,只得奮力向上游。
掙扎許久,他才拖著隳星破出水面,渾身濕透狼狽至極。還沒喘上幾口氣,就立刻伏
在岸邊確認隳星的狀況,萬幸,他似乎還留存一絲意識護體,還知道要閉氣,並無大礙。
才鬆了口氣,薛千韶卻又瞥見,隳星的脖頸竟已經被惡咒印覆蓋大半,甚至有一絲痕
跡悄悄攀上下頦,不由蹙起眉,眼神一暗。
他卻也沒有時間繼續耽擱,又接著認命地揹起隳星,繼續向前。
前方的坑道亦是斜斜向上,黑暗寂靜,崎嶇不平,走起來不但單調,還散發著一股難
以言喻的壓迫感,除了前方被符火照明的一小段路外,薛千韶能感知到的,唯有身後沉沉
壓著的身軀,以及他的心跳和吐息。
他倒是睡得安穩,還真是放心。薛千韶沒好氣地想道。
自從見到隳星以來,他似乎就沒有走運過,甚至一而再、再而三被牽連,沾上許多棘
手的事。一樁樁事接踵而來,以至於他並未發覺,他的宿命確實已經和隳星魔尊牢牢糾纏
,印證了推演的結果,卻遠非他原本以為的那種方式。
大徒弟徐卓曾問他,難道不曾怨懟過命運?當然是有的。
可如今他才知道,天命此物,原來不是讓人別無選擇,而是精妙到讓他在面對選擇時
,仍會執拗地踏上那條命定的窄道。
就如同此刻。
無論隳星魔尊是不是蘇長寧,他都只能認栽,竭盡全力帶著此人脫險。即便沒有誓咒
將二人性命相連,也同樣會如此。
一步步前行著,就這麼過了莫約半個時辰後,薛千韶發覺隳星呼吸的節奏改變了,不
由有些緊張起來。
隨後等來的,卻是身後人抱住了他的頸子,在腦海中慵懶地問:「薛郎,到哪了?」
薛千韶答道:「還沒出去。」
隳星「嗯」了聲,半晌才道:「情況生變了。」
薛千韶心跳漏了一拍,連呼吸都有些不穩了,調息半晌才問:「什麼意思?」
隳星緩緩地道:「魔皇的心臟和血畢竟出自同源,這裡似乎又與破霄魔皇有淵源,我
感覺魔皇殘存的執念擰成了一股,亟欲攻克我的意識,去完成一點什麼事。幸好我方才消
耗不小,短時間內不是你的對手。」
薛千韶哪裡聽不出他話中含意,咬牙道:「……我不信你原先沒料到這點。」
隳星有些驚訝地好奇道:「怎麼看出來的?」
薛千韶道:「你把咒印解讓給小十,我就猜你其實並無十足把握,不過是哄騙我而已
。」他頓了下,忍不住繼續道:「你算準我無法拒絕先救小十,且會因此對你心存感愧,
死心塌地助你度過這一關。」
隳星靜默片刻,方讚歎道:「不愧是薛郎,看得真透徹。」
薛千韶聞言氣得屏住呼吸,卻又等來一句:「我的確想要你死心塌地。」
待他說罷,薛千韶感覺臂上咒約有了改動,灼燙了下,接著便聽見隳星虛弱地悶咳了
聲,細微的血腥味跟著飄來,令他心口一緊。
隳星歇了一會,方道:「我方才已單方面同意解除咒約,若我真被魔皇執念主導,不
要遲疑,解除咒約殺了我罷。」
薛千韶聽了這句話,只覺冰寒徹骨,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在腦中一閃而逝。他努力冷靜
了片刻,才沉下聲問道:「你是魔尊,為何選擇捨己救世?」
隳星答道:「世間如何,我並不在意,做魔尊也只是重複殺與被殺,我早就膩煩了。
」他頓了一會,又道:「我先前說過,我一直在找一個人。」
薛千韶未答,背部卻越發緊繃,隳星伏在他背上,自然也感覺得到。
隳星續道:「現在我尋到了。我不在乎世間如何,但我絕不能傷他。」
薛千韶心中五味雜陳,沉默片刻後怒道:「不是還有仇要報嗎?難道這就甘心了?」
隳星答道:「是不甘心,可也不算太壞的結局。報仇是為解脫,死去又何嘗不是?」
薛千韶憋得身子輕顫起來,強忍哽咽道:「那你尋人又是為了什麼?找到了就算了?
」
隳星淡淡一哂,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落入聖淵後,日復一日重複廝殺與吞噬,神
識不斷被侵吞又癒合,有時我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只記得我要找一個人。或許正因有此執
念,我才能保有一絲神智,殺出重圍,繼承魔皇之心,最終破出聖淵。而後也就成了習慣
,我仍然一直在尋他,卻沒覺得能找到,也就未曾設想過,若真的找到他後,該說些什麼
、做些什麼。」停頓半晌,他又道:「或許,真的已經足夠了。」
薛千韶忍無可忍地道:「……別說了!」話說出口,他才聽見自己的嗓音嘶啞,帶著
哽咽。
隳星勉強將雙眼睜開一線,道:「你在為我難過?我竟有點高興……看來我果然做不
了好人。」
薛千韶怒道:「我說了,閉嘴!」
如果不假作生氣,他大概壓不住心中節節攀升的愧疚和悲痛,而若真在此時崩潰,他
恐怕就無法繼續走下去了。薛千韶不允許這樣的狀況發生,於是竭力忍耐。
隳星卻像對他的情緒無所察覺,又道:「恕難從命。我還得教你如何破界──」
話才傳了一半,薛千韶腳下忽然踩空,再穩住腳步時,眼前之景已全然不同,變成了
一處小石窟。此地形似一只倒扣的碗,最頂處有一道隙縫,讓一束光線照進來,將石窟正
中的小丘頂端映得發亮。
隳星竟開口道:「上去看看罷。」
薛千韶也有此意。一來,這石窟似乎已是終點了,除了這座小丘外也無路可去;二來
,他也感覺到一種隱微的牽引,似乎非得上去瞧瞧不可。
小丘周遭有光暈籠罩,生出一地翠綠苔癬,看上去像一塊綠草地。薛千韶沿坡向上,
一直到頂部才踏到相對平坦的地,頓下腳步。
小丘頂端,赫然端坐著一尊石像,沐浴在唯一的一束光下。
那石像揹著長劍盤坐在地,背脊挺直、微微垂首,未束的髮絲垂落頰邊,又向下流洩
一地。他那有些模糊的五官顯得祥和俊美,唇角勾著一個悲天憫人而又超然的笑,只消看
他一眼,便會聯想到得道金仙。
而在那仙人的手臂上,竟盤著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龍。
薛千韶背後忽然一輕,下一刻,隳星便落到了他眼前。突如其來的動靜使他心生戒備
,伸向劍柄的手卻顫抖不已。
隳星步履蹣跚地上前,最後在石像前蹲下身,碰了碰仙人石像的臉。霎時,一縷黑氣
自他指間竄出,鑽入小龍體內,那小龍竟因此像是活了起來,對著隳星威嚇性地齜牙咧嘴
。
隳星收回手,那小龍便平靜了下來,再不理會他,自顧自沿著仙人的手臂向上爬去,
最後盤住它的脖頸,飽含眷戀地在仙人臉側蹭了下,就此定住,不再動彈了。
薛千韶一時看愣了,此時才握緊劍柄快步上前。卻見隳星以手指輕輕劃過石像的長劍
,石像便自那處開始龜裂,接著竄出一塊巴掌大的發光碎片。
碎片形狀細長、斷處鋒銳,似乎真的是仙劍的一部份。
在碎片落入隳星掌中後,石像徹底崩毀,徒留一地碎石。
隳星這才緩緩站起身,轉過身來對薛千韶笑道:「似乎……暫時沒事了。」
薛千韶愣了愣,略帶迷茫的雙目微瞠。沒事了?這麼容易?
敢情剛才的難過焦急,都是多餘的?
隳星見他這副糾結神情,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撫向他的臉,但他還沒垂首吻上去,
就被薛千韶錯身避開,緊接著,歛華劍便橫在兩人之間。
薛千韶道:「解釋清楚之前,離我遠點。」
隳星挑起眉,淺笑道:「這種時候,不是該親近一番,以示歡欣之情嗎?」
薛千韶瞪著他,不打算接話。
隳星只好遺憾地收回手,緩緩坐到柔軟的青苔上,支著下頦仰首道:「好罷,但這還
真不知從何解釋起。不如我先來問問薛郎──打從一開始,你便知這條是死路,對嗎?」
薛千韶見他終於要說人話了,便收起劍糾正道:「嚴格說來,不是死路。據卜術結果
,這是前景最難測的一條路,可能有大凶險,也可能有大機緣,若三大仙門的人只想離開
,並且一樣使用卜術探路的話,就最不可能往這兒走,也就可以為你爭取恢復時間。現在
誤打誤撞來到這處石窟,也是應了卦象。」
隳星點了點頭,道:「那也與我所料的狀況差不離。我推測,這處地宮在被當作魔皇
血的容器前,原本是被魔皇用來藏匿某些重要物品。現下看來……或許這裡便是關鍵。」
薛千韶望向已崩毀的石像,不大相信地道:「你覺得,破霄魔皇打造這個地宮,只是
為了擺放一尊金仙石像?」
方才他也沒機會細瞧那石像,只知石像面容有些模糊,只是不知為何,那石像的姿態
令他感覺有些眼熟。可無論如何,打造這樣一個地方,若只是為了擺一尊石像,實在還是
太過荒謬了。
隳星道:「或許不只是擺放而已,而是供奉。再說,除了石像外,還藏了此物。」隳
星攤平手掌,斷劍碎片靜靜躺在他掌心,他接著抬眸笑道:「說來也巧,我寢宮的修練禁
地裡,也有過像這樣的東西。你可知道,你二師兄擅闖我的宮殿,就是為了奪走它?」
薛千韶心中驚詫,一面蹲下身細瞧,一面問道:「……這究竟是什麼?」
隳星聳了聳肩,道:「如你所見,我想這應當是仙劍碎片之一,能夠鎮壓魔皇殘餘的
魔念。」
薛千韶想起魔皇的真身是龍,又想到方才那仙人石像上的小龍,只覺得事情越發弔詭
。傳說只道金仙下凡鎮殺魔皇,但那石像所刻的金仙與小龍,卻顯然不是這麼回事。
線索太少,終是理不出頭緒。薛千韶只得道:「無論如何,拾獲仙劍殘片對你有所助
益,算是歪打正著了?」
隳星笑道:「不是歪打正著,這都是薛郎的功勞才對。」
薛千韶被他看得侷促不安,立刻站直了身拉開距離,誰知那仙劍碎片竟浮了起來,飛
到他肩頭雀躍地跳了兩下。
兩人見狀都愣了下,隳星挑眉道:「看來它也與你有淵源,想跟著你呢。」說罷,他
起身一把撈住了碎片,那碎片在片刻後掙脫出來,又尋求庇護似地朝薛千韶飛去。
薛千韶也覺莫名其妙,但他又覺得,似乎就是這東西冥冥中指引他過來,只得接下碎
片,道:「若此物對你沒有用處了,我還是先收著,之後再問問二師兄。」雖然也不一定
問得出什麼,二師兄身上的謎團向來沒少過。
隳星表示無所謂,薛千韶便將它收進儲物戒中,隳星才接著道:「下一步便是離開地
宮了,很遺憾,以我此刻的精神和力量,尚且無法駕馭破界之力,得要由你來開道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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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的一章。魔尊表示:我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