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穹淵離京在即,江東雲為此設了一桌酒菜餞別,除了他們二人和金霞綰就沒
有別人了。
風爐上的小鍋烹著幾樣時鮮的菜,山藥、蓮藕、薺菜等等,一旁淺碟上有羊肉
兔肉,還有幾樣調料。金霞綰替江東雲拌好調味醬料,轉頭問嚴穹淵說:「叔叔喜
歡鹹一點還是淡一點的?我幫你?」
嚴穹淵搖搖頭說:「我自己來就好。」
江東雲笑說:「你都要走了,儘管使喚他吧,別客氣。」
金霞綰沒回嘴,笑著把菜盤和肉盤調換位置說:「叔叔你多吃點羊肉,雖然很
貴,不過師父可是為了你啊,特地叫我去準備的,一般百姓可吃不起這個。」
嚴穹淵說:「你在長個子,你才該多吃點。」
金霞綰表情微妙的扯了嘴角,挾了羊肉給江東雲說:「師父你也吃啊。」
江東雲笑著和嚴穹淵說:「你不必管他,這孩子挑嘴,長腳的都不吃,只吃魚。
來,這魚片讓你自己涮吧。」
「謝謝師父。」金霞綰開心接過魚肉,挾了半透明的魚肉片放到鍋裡燙熟,沾
了他自己配的調味醬料吃,滿足得瞇眼微笑:「嗯、嗯嗯、嗯,好吃!」
嚴穹淵瞧少年那模樣,淺淺哼笑,搖搖頭逕自進食,臉上是不自覺的寵溺,和
過去冷若冰霜的樣子截然不同。而這變化都落在江東雲眼中,他一直認為嚴穹淵就
是塊捂不熱的冷硬石頭,誰承想這人終究是會變的,只不過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
了他的養子金霞綰,頓時心生醋意,卻不知是吃誰的醋更多些。
江東雲悄然瞥了眼金霞綰,那少年對自身的魅力毫無所覺,他暗自安撫自己這
都不會有什麼改變,因為嚴穹淵就要離開,回琉璃天再也不會進京,而金霞綰是不
會離開花晨院的。
「真好吃。」金霞綰衝著江東雲微笑,江東雲回以淺笑,遞了帕子給他說:
「擦一下嘴角,吃得臉上都是了。」
「喔。」金霞綰的嘴邊、下巴沾了醬料,頰邊也濺上兩小滴,吃相很不怎樣,
也因為如此,江東雲總是讓他別在外面進食。
嚴穹淵看少年一直沒擦到頰邊的髒污,忍不住伸手替他抹淨,笑話道:「怎麼
這也能吃得像隻小花貓。」
金霞綰咂咂嘴,有點沒大沒小的回應:「多謝啦。」
江東雲熟悉養子的一切習慣、好惡,然而此刻看著他倆自然又自在的互動,心
中像是落了帶刺的種籽。短期間內,在他未留意的時候,這兩人就已經混得這麼熟稔,
好像只有他被不知不覺隔絕在外。
「六郎,霞綰的簪子你可還留著?」江東雲忽然問起那簪子的事。
嚴穹淵嚥下食物抬頭看他:「這要還回去麼?」
江東雲淺笑:「還了也沒意義,乾脆你收著留作紀念。霞綰覺得呢?」
金霞綰細細嚼著嘴裡的魚肉,看了看他們兩人,最後吞下食物對嚴穹淵說:
「那支簪子是花我自己的錢訂做的,你付錢買下就是你的啦。」
嚴穹淵一本正經問:「多少錢?」
江東雲蹙眉低喊:「霞綰!」
金霞綰無辜瞅了眼江東雲說:「師父,我跟叔叔開玩笑的,是吧?嚴叔叔。」
嚴穹淵唇角微揚,從懷裡拿出一個紅包說:「嗯,玩笑而已。我本來就準備了
紅包要給他。」
江東雲睨了少年一眼,吁氣道:「你們倆真是的。」
金霞綰頗意外拿到紅包,開心歡呼:「哇,真的是給我麼?謝謝嚴叔叔!」
這一頓飯,金霞綰吃得最開心,不過散場時也是他最失落,因為他忽然想到這
是他和嚴穹淵最後相處的時光了。是夜,江東雲帶了三位哥哥去一位官員家應酬,
被留下的金霞綰跑去潛入嚴穹淵住處。
嚴穹淵本來已經就寢,躺在床上卻一直沒能睡熟,一聽到像是小鳥、小貓溜進
來那樣熟悉的動靜就醒了。他坐起來朝黑暗的角落念出對方使的輕功路數:「夢裡
尋香。」
「春隱袖。」金霞綰走到月光灑落的地方咧嘴燦笑,兩人念著輕功秘笈的篇章,
像對暗號似的,他覺得很好玩,坐到嚴穹淵床邊接著念:「薰風微雨。」
「意矇矓。」
「霞殘月上?」
嚴穹淵慵懶答道:「你不累?」
「凌雲傲霜?」
「今日不忙生意了?」
金霞綰不滿哼了一聲,揪對方袖子鬧道:「怎麼不繼續啦?」
「又不好玩。」
「我覺得很有趣啊,好像在對暗號,嘻嘻。繼續嘛?」
嚴穹淵拿開少年的小手問:「你師父呢?」
「出門去啦,今天花晨院生意淡了些,不忙。你明天真的要走啦?京都這麼好
玩,你多留幾日嘛,我跟師父請假陪你到處走走?」
嚴穹淵望著少年半晌,他其實察覺到江東雲先前提防自己的眼神,擔心自己不
夠果斷會害了少年,於是道:「不留了。早晚要離開,就這樣吧。你在教坊也看慣
了不同人來來去去,再說你原先不是挺討厭我的?我走了,也沒人再嘮叨你,正合
你意。」
金霞綰沒想到自己忽然紅了眼眶,稍微側坐別開臉說:「我沒討厭你啊,我現
在不討厭你了。你跟那些人又不一樣,我也不像哥哥他們天天送往迎來的,我……
我覺得你雖是長輩,可也像我兄長、像朋友,也像……我也不知道怎麼講,我不想
你這麼快離開。」
「唉。你還是這麼孩子氣,何時長大呢?」嚴穹淵想伸手摸少年的頭,但是忍
住了。他說:「你只是貪圖新鮮,我一個外人忽然出現在這裡,你覺得有趣,等相
處時日一久你會厭膩,就巴不得我快走了。世事人情有時就如流水,好聚好散,細
水長流,也未嘗不好。將來你偶然想起我,或我不經意想起你,可能還會覺得有趣
而笑著。」
「六郎。」金霞綰這次輕輕捏住對方的袖擺,低頭輕喚,還改口喊六郎,儼然
是在撒嬌。
嚴穹淵被這麼一喊,心中亂得一塌糊塗,極為艱難的又把那隻小手輕輕撥開:
「撒嬌也沒用,你不會跟我走,你師父也不會允的。」
金霞綰嘆氣,乾脆向後仰躺,半身壓著嚴穹淵的腿腳,抬臂遮住泛淚的雙眼,
故意戲謔道:「討厭啦,你這一走就害我守活寡了。」
嚴穹淵失笑:「又胡說八道什麼。」
「收我簪子,你就是我的人啦,多留幾日都不肯,小氣。」
「起來吧,我要繼續睡,明日得早起上路。」
「我偏不起,不讓你睡了。」金霞綰起身搶了嚴穹淵的枕頭抱緊,嚴穹淵消極
的和他搶枕頭,最後由著他霸佔枕頭,他笑著躺在同一張床上,只不過和對方頭腳
相對,嚴穹淵嫌棄的念著他,抓起他的腳幫他脫鞋襪。
鬧了片刻後,兩人稍微安靜躺下來,金霞綰腳上還套著羅襪,他用腳輕碰嚴穹
淵的手臂問:「叔叔你有沒有喜歡過誰?你行走江湖時有沒有見過美女?有沒有遇
過人家比武招親?」
「安靜,讓我睡。」
「你喜歡男子還是女子啊?我們花晨院周圍都是妓館,你好像一次也沒去過,
也不看她們?」
「你們這裡的人我也沒多看,怎麼問題這樣多?」
金霞綰笑嘻嘻說:「說了不讓你睡嘛。」
嚴穹淵有些不耐煩的嘆了口氣坐起來,金霞綰也跟著坐起來和他互相瞪眼,後
者表情鬼靈精怪的,前者滿眼無奈。許是月色給的錯覺,金霞綰覺得嚴穹淵的眉眼
看起來格外溫柔,他摸上嚴穹淵的臉,對方雖然有些疑惑,但也沒有露出厭惡的神
情或躲避他的碰觸,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描過男人厚薄適中的唇,人家說薄唇的人也
薄情,他覺得嚴穹淵也不是薄情,只是不輕易交付真心。
少年的碰觸很輕,像羽毛撓在心尖上,嚴穹淵自覺不妥,捉住少年的手腕說:
「不要鬧了。」
金霞綰一臉委屈瞅著人,自覺狼狽後下床拎著鞋子說:「對不起,我不鬧你了。
你好好歇著吧,晚安。」說完就躍出窗外飛不見了。
嚴穹淵有些愣怔,方才金霞綰的神情看起來哀傷,似乎有什麼話還想對他說,
但卻這麼離開了。他感受到金霞綰確實捨不得自己走,不過分離總是有些感傷,過
一陣子或許就會平復吧,無論對他或對那少年都是……
金霞綰狼狽逃回房裡,撲到床上哭了起來,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難過,想起很
久以前有個哥哥跟他講過,一開始討厭的傢伙,一旦真心喜歡上才最是要命。他心
想自己完了,他喜歡上嚴穹淵了,可那個人明日一早就離開,他心慌意亂,傷心得
哭了許久,上一回這樣哭已經不知是何時的事了。
哭著哭著就睡了,還一覺到天明,來叫醒他的人是長寧哥哥,長寧說:「那位
嚴六郎要離開,你不去送一送?」
金霞綰點頭,鞋都沒穿就急忙跑去送行,江東雲看他儀容不整跑來前頭,臉色
不太好,不過大清早往來的人不多,江東雲也沒念他。
嚴穹淵輕裝簡行,騎上一匹黑駒瀟灑擺手:「你們保重。我走了。」
江東雲揮別道:「一路順風。」
金霞綰望著嚴穹淵一騎絕塵的身影,悲傷之餘又有點生氣,他氣嚴穹淵居然連
一句話也不跟自己講,走得那麼乾脆,真是無情!
江東雲看養子莫名一臉慍色走回去,喊住他說:「怎麼啦?在氣什麼?」
金霞綰仍有薄慍的扯開嘴角笑說:「沒什麼,以後沒有嚴叔叔嘮叨我了,我開
心!」
「這孩子真是……」江東雲莞爾,低頭冷眼看他的腳說:「下回不許再這麼失
態了。」
「是,師父。」
之後幾天江東雲的心情都有些低落,金霞綰認為他是因為和榮親王吵架,加上
朋友離開才這樣,所以這些天也特別安份,還特地去買他愛吃的小吃。一日午後他
喝著金霞綰點的茶湯說:「一會兒你到我房裡來吧。」
金霞綰歪頭問:「師父要吩咐何事?是機密麼?」
「那倒沒有,近來無事,是我有話想跟你說。」
「現在不能講?」
江東雲抬頭盯著少年看,後者不敢再多問,低頭答應:「好、好,我知道了。」
喝完茶,金霞綰被江東雲叫去沐浴,他一個人泡澡發呆,心中想的都是嚴穹淵。
「唉。」他嘆了口氣,也不曉得這樣算不算失戀,師父心情不好,他的心情也
不好,所以他才想哄師父高興,看到師父高興了或許他也能振作一點,可是師父近
來有些陰陽怪氣的,雖然以往也常摸他臉誇他可愛,但最近看他的眼神讓他有些發
毛。
他到了江東雲寢室外,江東雲一聽他來就喊他進去,剛聞到陌生氣味就本能壓
抑吐息問:「師父,你換了不一樣的香麼?」
「換了。你不喜歡?」
金霞綰說:「不太習慣,味道有點太濃了。」
江東雲拍了拍鋪好的床說:「過來睡吧。」
「睡?我回房也能午睡啊。」
江東雲過去牽少年往床邊走,他說:「以後你就住這裡。」
金霞綰茫然望著眼前俊美無雙的男人,歪頭喃喃:「師父,我怎麼不太明白你
的意思?還有我能不能先出去,那香爐裡的香我聞不太……頭有些暈……」
江東雲見少年開始發暈往一旁踉蹌,順勢將人摟住帶到床裡,他一手放下床帷
說:「你喜歡我麼?」
金霞綰察覺情況有異,試著推開江東雲說:「我當然、敬愛師父,可是你為何
要迷暈我?」
「自然是不希望你一會兒難受,你不曾像教坊其他人那樣,早早就受調教,你
別害怕,這只是讓你放鬆,等下承受時才不至於太疼。」
金霞綰再遲鈍也猜得到是怎麼一回事,他努力推開江東雲,然而半點力氣都使
不上,光坐著都勉強,眼皮也越來越沉,他帶著氣音喘道:「師父饒了我吧,我對
你只有敬愛,並無那樣的心思和情意,何況我、我有喜歡的人,我不想這樣。」
江東雲看少年在他懷裡哭,冷下臉說:「你喜歡上六郎是麼?」
金霞綰抖了下,江東雲雖然俊美無儔,平日看人都好像無比深情,但神情冷下
來時也能令人不安發怵。他不敢回答,顫著唇瓣哀求:「求師父放了我,我不想做
這事。」
江東雲把少年輕放到床上含笑低語:「由不得你。忘了六郎吧,他不屬於任何
人,也不會為了誰停留。只有我才會真心愛護你,我會一直對你好,你是我的。」
「師父不是喜歡榮親王麼?」
江東雲緩和許多的臉色又冷了幾分,他不悅道:「不許你再提別人。」他極力
想忘卻那人,對他來說陸永觀只是個意外,他不小心分了神,其實他最疼愛的還是
身下的少年,只要他和金霞綰在一起,往後誰也不能再動搖他了。
「聽話,乖。」
金霞綰只有童年聽過江東雲用這麼輕柔的語氣跟他講話,那時覺得師父就像神
仙一樣,現在他卻覺得神仙也很恐怖。他無力抗拒,外袍、襯衣,一件件被剝開,
江東雲想吻他,他扭頭躲開,卻被掐著臉扳回去。
「不唔……」
江東雲一碰到那柔軟的唇,少年就哭得更可憐,他蹙眉嘆息:「我也不想這樣
佔有你,最好是我們兩情相悅,可你知道麼?天底下最難得的事情之一,就是我愛
你,你也愛我。」
金霞綰啜泣,因為迷香的緣故,他幾乎快暈過去,內心的恐懼讓他還勉強清醒
著,只是一雙眼睛都快闔上了。他心裡崩潰痛苦,只想得到嚴穹淵,可他也知道不
管他怎麼想、怎麼喊,那個人都不會回來救他的,他不禁後悔當初若是答應當嚴穹
淵的徒弟、跟著對方遠走的話,如今他也不會恨上江東雲。
「你瘋了。」金霞綰哭得不那麼厲害了,臉上也沒了表情,目光冷然。
江東雲瞧出少年逐漸放棄掙扎,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清楚這意味著
金霞綰也放棄了他,而非順從。不過他說服自己,讓少年死心也好,至少他得到這
個人,誰也奪不走金霞綰了。
「霞綰,我只是想保護你。」江東雲無法直視少年深黑到映不出光亮的眼睛,
他抱起少年拍拍背,語氣有些落寞的跟他說:「這幾日我才知道自己的生父,原來
是當今的天子。不過我想你不會太訝異的,你一向對別人的事都不太感興趣,也不
會亂傳,所以我才什麼都告訴你。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以後也是。不過,這件事很
荒謬不是麼?」
金霞綰還在苦撐,咬著舌尖想讓自己別這麼快昏睡,他得伺機逃跑,江東雲講
得不錯,他對別人的事向來都不怎麼關心,多荒謬也不關他的事,何況再荒謬的事
他也見識過了啊。
江東雲抱著半裸的少年喃喃自語:「我真沒想過是這樣的,天子和自己親生的
公主私下生了孩子,更沒料到的是……陸永觀真正喜歡的是當朝天子,而我不過是
替身。哼、呵,這樣究竟算什麼呢?我該跟陸晏一樣喊陸永觀叔公?還是……那麼
我是他侄孫?真夠亂的了。但是算了,讓他們自己亂了去吧,往後我只有你,你也
只有我。」
金霞綰心中琢磨哪一招點穴能一擊弄暈江東雲,他練那些樂器不單單是練拳腳
工夫而已,也在練指力、練點穴,但是他很怕不能一招見效。卯波九變的篇章裡有
點穴功夫,不過他現在心很虛,連手也很難抬起來,還能點穴麼?十成十會失敗的,
那怎麼辦才好?
江東雲拿袖子給少年擦額面上的汗:「出了這麼多汗,還是害怕麼?那今日先
不做到最後吧,我幫你養穴,用最小的玉勢。恨我也不要緊,我願意讓你恨一輩子。」
他重新將人放回床上,轉身去取道具,拿來玉勢後再取了香膏,邊塗邊說:「我知
道你的脾氣,敢愛敢恨,此刻定是巴不得剝我的皮是不?」
金霞綰聽男子笑了幾聲,他閉眼不想再看,江東雲又喊他的名字,再然後是很
長的一陣沉默,江東雲好像沒有再碰他,他實在撐不下去,暈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金霞綰甦醒時房裡很暗,外面天都黑了,稀微月光照進室內,
門窗似乎都敞開,那一爐迷香早已滅了。雖然他頭還有點暈,不過已經恢復許多,
他掀開身上的被子把凌亂的衣服穿好,坐在床邊運功穩住氣脈。
除了迷香讓他還有點暈,現在身上並無任何不適,他正在納悶江東雲去了哪裡,
就聽到隔壁房傳來曖昧的叫聲,是有人在做那件事的聲響。他踩著輕功的步法移動,
認出房外的靴子是陸永觀的,八成是陸永觀臨時過來,撞見師父要對他做的事,吃
醋之下把師父抓去隔壁了吧。
金霞綰瞄了眼那雙靴和緊閉的門,面無表情離開那裡,回自己屋裡收拾行囊。
除了幾件常穿的衣物,其實真正屬於他的東西並不多,他挎著包袱要走,臨行前看
著掛在牆上江東雲送的劍,猶豫半晌還是決定帶上,東西是無辜的,能派上用場就
好。
那一晚花晨院跟平常一樣熱鬧,誰也沒察覺金霞綰出走了,而且走得比嚴穹淵
還乾脆,隻字片語都不留。
* * *
從前錦山國就是個富庶繁榮的地方,若非統治者過於昏庸無能,國運能更長榮
興盛,北方的銀華國有大半的國土皆為苦寒之境,吞併錦山國後就遷都,直接將錦
山國的舊國都佔為己有。
京都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城皆是皇族貴冑,外城是官員富戶,最外圍則是一般
百姓。為了能出城關,金霞綰離開時偷了別人的路引,把一小袋錢調換到那旅人的
行囊裡,他也知道這樣不好,可他也沒別的辦法,若換作是以前的他會毫不心虛偷
了就走,也不會留一筆錢當補償。
出城後他到了附近的船塢搭船離開,一路上他並不怎麼和人交談,這艘船上的
乘客有不少都是為了遊覽名勝的旅人,這條水路多變,有湍急時的刺激景象,也有
風平浪靜時的美景,而他只是在上船時多問了句琉璃天怎麼走,就獨自坐在窗口邊。
他搭過的船只有京都裡那些權貴富戶的畫舫,像這樣的遊船對他而言太刺激,
加上他急著逃出來,什麼東西都沒吃,腹裡不舒服,頭也越來越暈,上岸以後他就
默默走到樹林裡吐了些酸水。
金霞綰並不想哭,只是身體難受,吐完才好了許多,他抹掉眼角水氣,轉身面
向三個來意不善的漢子。
為首的漢子個子是最矮的,但也比金霞綰高了一個腦袋,他扯開笑容說:「小
兄弟一個人出來玩,需不需要找護衛?」
旁邊同行的男人看金霞綰面無表情迎視他們,既不害怕也沒情緒,哈哈笑說:
「這莫不是個傻子?怎麼一聲不吭的?」
另一個男人朝金霞綰喊道:「你懂不懂江湖規矩?」
金霞綰聽他們提了規矩就問:「這一帶都是你們管的?」
為首的男人說:「不算,但是我們跟地頭相熟,有我們保駕護航,沒人敢搶你,
看你年紀輕,可以算你便宜些……」
金霞綰心想這大概是話本裡說的地痞無賴,出了京城會有更多,他可沒空理會
這些雜魚,話沒聽完轉身就要走,惹惱了那三人。他感應背後的動靜,側身閃過其
中一人直劈下來的刀,朝其身側點穴、出掌,踏著輕功步法踩到另一人刺來的刀尖
上、手臂、肩膀、頭頂,再往其後背踹上一腳。
樹林裡一個少年忽然和三名大漢鬥了起來,少年輔以點穴並施展拳法、掌法,
打得他們渾身痠痛,有一人還被扳斷指骨。三人聯手也抓不到金霞綰,他神情無辜
而天真,卻下手狠辣,因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那三名漢子受創後自亂陣腳,出招
都亂無章法,活像在抓貓、撲蝶,而且還狼狽落敗。
金霞綰沒出劍就打得那三人求饒,他沒再多瞧他們的慘樣,挎好行囊安靜走掉。
但他沒想到這只是開始,被他打的三者的確是地痞流氓,最難纏的也是這類人,
之後他一路上頻頻遇到有人向他討教武功,其實就是結伙找碴。
金霞綰出來時帶的盤纏即將用罄,他認為這些流氓也非善類,乾脆就打劫他們
的錢財,很快的京郊和周邊城鎮開始出現有個混世魔王專門黑吃黑的傳言,該人個
子不高卻出手狠辣,不殺人卻多的是折騰人的招數,有人被挑斷手腳筋,有人被劍
畫得滿嘴是血,越傳越恐怖。
天氣逐漸暖熱,金霞薍本想去琉璃天投奔嚴穹淵,卻因為不時跟人打架惹事而
耽擱行程。某個晴朗的午後,他在經過的小鎮上找了間餐館解決午飯,隨口叫了幾
樣菜色,店家卻說大餐館才有,只好叫了幾樣招牌菜應付,等人上菜的期間他讓人
來上茶,又拿起茶碗皺眉嫌棄:「碗怎麼這麼髒?」
那人轉身就去換茶碗,金霞綰低頭看自己的靴發呆。他以前從來沒走過這麼多
路,這陣子都快把鞋底磨壞了,看來晚點還得去買雙新鞋,不過在這之前他要找間
旅店休息。飲茶時,他偶然聽鄰桌的人在聊採花大盜,好像有個採花賊來到這個鎮,
已經有十多名女子遇害,那採花賊不僅玷污女子清白,還會在那些受害者身上刺字,
簡直人神共憤。
不過金霞綰偶然聽了那些話也沒放在心上,一來他不是女子,不必擔心受害,
二來他對別人的事沒興趣,三來他覺得疲累想休息,不想主動招惹麻煩。
在館子裡吃飽喝足,金霞綰打聽到附近的旅店,雖然近來旅客多,但他一個人
倒是好安排房間。他的房間在三樓,剛好能遠離大廳圖個清淨,總不會再有什麼江
湖無賴跑來尋仇、挑釁或是討教工夫了吧?
「哈啊啊。」少年一進房就張大嘴巴打呵欠,眼角逼出一些水珠,疲倦放鬆的
模樣看來無辜可憐,他把包袱放在床裡,劍也擺在身旁,只脫了靴鞋就躺到床上睡
覺。雖然天還亮,但他以前也都是大白天睡覺,無所謂。要不是因為夜裡有宵禁,
他得白天上路,他早就貪黑多跑好些地方了,那些臭無賴哪裡還能找他麻煩?
金霞綰本就睡得淺,如今又隻身在外並不安全,即使做夢也都是些雜夢,稍有
不尋常的動靜便能擾醒他。他就寢半個時辰後窗子被推開,雖然窗子沒發出聲響,
可外面的涼風吹入室裡,這就足以讓他有轉醒的跡象。
將醒未醒之際,有人摸了他的臉,他登時驚醒,一睜眼就被一隻肥厚的大掌摀
住口鼻,潛入他房裡的傢伙身形魁梧略胖,撲到床裡壓著他說:「你別怕,我不會
傷害你,一會兒你會快樂得欲仙欲死的。」
「唔嗯、嗯!」金霞綰悶悶哼了幾聲,即使話說不清也要罵髒話,對方太沉重,
他一時推不開,那壯漢掐住他的臉,拿出一個小瓶子給他聞,他閉氣佯裝被迷暈,
趁賊人著手脫他衣服時出手點穴。
賊人沒暈,還笑說:「咦?原來懂武功麼?真是可愛,你點穴功夫不行啊,我
只有些痠疼而已。」
金霞綰既無法抽劍,也推不開對方,惱火大罵:「才不是我武功不濟,是你渾
身肥肉太多啦!你不是那採花賊麼?看仔細,我是男子!」
「你不知道我男女不拘的麼?你生氣起來特別可愛,真是招人喜歡。」
金霞綰扭頭閃躲,卻根本躲不開對方碰觸,心中噁心得要命,也勾起他的陰影,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從同一扇窗飛進來往採花賊後背打出一掌。
採花賊驚叫一聲被打得撞上床頭,金霞綰趕緊逃下床,一看來者竟是嚴穹淵,
嚴穹淵見到他也是一愣。
「你怎麼在這裡?」嚴穹淵詫異的表情夾雜欣喜的情緒,但此時並不是敘舊的
好時機。
金霞綰沒應話,轉身抽劍要刺死那賊人,嚴穹淵上前捉他手腕攔住:「別殺生。」
「他該死。」金霞綰眼神陰沉狠毒,好像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洩。
嚴穹淵點頭:「他是該死,但若就這麼殺死他,太便宜他了不是?」
金霞綰轉頭看那人被嚴穹淵的雲堤掌打到現在都還沒緩過來,正撐起上身咳嗽
乾嘔,又狼狽癱坐下來。雲堤掌的掌勁能摧人臟腑,不過嚴穹淵心善,應該只是令
對方不適而已,並未令其受內傷。金霞綰贊同道:「是便宜了他。」說罷,迅雷不
及掩耳的掃出一道劍氣,直傷那賊人下陰。
「霞綰!」
少年看也不看賊人,指尖輕撫過劍身冷然道:「我沒殺他,只是他也不能在我
眼下全身而退。」
採花賊發出慘叫,當場疼暈過去,血很快滲到了床上。金霞綰蹙眉低道:「真
是煩透了,髒了床得罰錢啊。」
嚴穹淵嘆了口氣說:「我幫你付。」
「不用,我有錢。你快叫大夫來吧,失血過多也會死的,不是要將他送官府去?」
嚴穹淵點頭:「好。」
嚴穹淵去找了旅店的掌櫃幫忙,叫了大夫也找來官府的人處置採花大盜,金霞
綰一臉睏意安靜的坐在房裡,等那賊人被抬走,他走到金霞綰面前問:「我也住這
裡,你要不要先去我那間房睡?」
金霞綰沒睡好,又受了驚嚇,現在遇上一個可靠的人,自然點頭答應,抬手揪
著嚴穹淵的袖擺就表示要跟對方走了。
嚴穹淵低頭看了眼少年的舉動,無聲莞爾,他牽起少年的手說:「一會兒安心
補眠吧,等你睡飽了再說。」
「喔。」
嚴穹淵的房間在二樓,金霞綰又想抱著包袱跟劍往床裡躺,被他攔下來:「你
這些東西擱一旁吧,我在房間守著,寸步不離,你安心睡。」
金霞綰坐到床邊,嚴穹淵蹲下來給他脫靴,抬頭對他微笑了下,他忽然覺得嚴
穹淵那抹笑容很晃眼,害他眼睛也泛起水氣,靴子一脫好他就背對人側臥,蒙著被
子睡了。嚴穹淵拉了張椅子過來坐床邊,似乎打算真的就這麼守著少年。
雖說有嚴穹淵守著,不過金霞綰依舊沒能睡好,那些雜夢越來越清晰,好像朝
他逼近,但他並不想看清楚,在黑暗裡不停的逃。
有睡總比沒睡好,兩個時辰多之後,金霞綰醒來往床外看,嚴穹淵還端坐在那
張椅子上盯著他看,彷彿這段期間都沒有移動過,像尊雕像。他問嚴穹淵說:「你
一直在這裡?」
嚴穹淵點頭:「我答應你了。」他知道江東雲把金霞綰當眼珠子般護著,可金
霞綰如今卻獨自一人出現在京都以外的地方,可見師徒間出了事。雖然他不知道事
由,卻瞧得出金霞綰神情憔悴,殺傷採花賊時那異常狠毒無情的模樣,讓他想起受
傷後變凶惡的獸類,令他錯愕和心疼,他又怎麼可能丟下少年不管?
金霞綰抱著被子低頭說:「謝謝你。」
嚴穹淵苦笑:「怎麼忽然這樣生疏了?」
「其實我……」金霞綰想告訴他一切,想訴苦,也想問嚴穹淵能不能收留他,
但話還沒完就聽到敲門聲,他赧笑了下說:「你先去應門吧。」
「嗯。」
嚴穹淵去開門,房外站了兩名女子,是一對主僕。
「嚴大哥,聽說那採花賊是你幫官府捉到的?你可有受傷?」女子話音輕柔悅
耳,惹人憐愛。
嚴穹淵說:「我沒受傷,多虧我一位朋友相助才順利捉到賊人,只是他正在我
房裡歇著,有事晚點再說吧?」
一旁女僕搶白道:「我家二娘子聽你答應幫官府抓賊人就擔心得坐立難安,這
下終於逮到人,嚴大俠看來無礙,明天我們也能啟程吧?這真是太好啦。」
「翠兒,妳別急著搶話講,嚴大哥方才說了什麼?你一位朋友在這裡?他可有
受傷?」
嚴穹淵身後冒出一道雌雄難辨的嗓音說:「我受了驚嚇,需要再休養幾日。妳
們是何人?」
「霞綰,你怎麼下床來……」嚴穹淵站開來,金霞綰在兩位女子面前露了臉。
金霞綰對女子們微笑道:「二位姐姐好,我是被採花賊襲擊的倒楣鬼。」
女子們訝異打量少年,的確是水靈靈的一個人,女僕質疑道:「但你分明是男
子啊?」
金霞綰苦笑:「我也沒想到啊,那採花賊居然男女通吃。還好六郎救了我。」
看起來對嚴穹淵有好感的女子茫然不解的提問:「嚴大哥,這位是你的?」
嚴穹淵思忖該如何介紹金霞綰,金霞綰就挽住他的手臂說:「六郎是我夫君。」
這會兒那喚作翠兒的女僕也忍不住驚呼:「什麼夫君?你一個男子,怎麼好意
思喊嚴大俠夫……」
兩名女子看見嚴穹淵的反應都愣住了,嚴穹淵非但沒有反感,還寵溺笑嘆道:
「你這麼說要嚇壞她們了。二位,他就愛開玩笑,妳們別怪他。」
「不是玩笑。」金霞綰抱緊嚴穹淵的手臂倔強堅持:「六郎收了我的簪子,是
我的人。姐姐們又是誰?」
嚴穹淵解釋:「她們要去探親途中遇上山匪,家僕幾乎都逃走,我路過正好救
了她們,反正我也有空閒就充作護衛先送她們到就近的這座城鎮了。」
「哦,萍水相逢。」金霞綰點點頭:「六郎真是熱心助人,那就好人做到底……」
翠兒也跟著點頭:「是啊是啊,嚴大俠好人做到底,陪我們──」
「去找鏢局吧。」金霞綰微笑說:「鎮上肯定也是有鏢局的,運貨護衛還是交
給內行人比較好,萬一妳家二娘子有什麼閃失,我家六郎也賠不起的。」
金霞綰略嫌粗暴霸道的將那兩名女子打發走,關緊房門,抬頭瞪著嚴穹淵。嚴
穹淵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有些無辜,明明什麼錯事也沒做,卻好像已經犯下
什麼滔天的罪過,被少年烏黑的眼睛直瞅得莫名心虛。
「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嚴穹淵溫聲詢問。
金霞綰委屈得紅了雙眼,扁嘴哽咽:「睡不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