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沉睡了許久,只是睡得並不好,時常半夢半覺,間或夾雜似夢非夢的畫面
、無法理解的低語,甚至聽見了自成韻律的風聲,讓他如聞天籟。
偶爾他也擁有些許感知。比如感覺自己浸於水中,水溫宜人,渾身輕盈,細密而不惱
人的酥癢在身上流竄,並聽見有人低喚著一個名字。
這令他感到安心,便又沉沉睡去。
可這一切只如清風來去,他僅是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他甚至不曉得、也未曾思考過
自己是誰,彷彿他也是一縷無知無覺的風。
直到某一日,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人正在對他說話。
那人像是在宣讀什麼,他只模模糊糊聽見:「……十歲家毀,因果未斷,而強行入道
,拂逆天命,金丹天劫,降下大厲,兩相抵消。」
「十四築基,立誅一魔,替天行道,天道贊之,降下福澤,元嬰劫免。」
「大魔降世,以身相殉,逆轉天命,仙班嘉許,特令汝脫胎換骨,再續氣數,重歸人
界……」
聽到這裡,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他被無形力量猛然一推,重重墜落,再回過神時,他
發覺自己已睜眼瞪著紗帳好一會了,雙眼開始發乾。
薛千韶眨了眨眼,迷茫地坐起身,試著回想方才夢中聽聞的話,卻已經記不清了。
他望向身下大床,正遲鈍地思索著「這是哪」,忽然有人走進他所在的石室。
那人身著太鯤山外門弟子的俐落服裝,看著年紀尚輕,但薛千韶並不認得他。
小弟子徑直朝床邊而來,悠悠哉哉換了瓶中的花,接著才忽然轉過頭,視線與薛千韶
對上。
薛千韶跟他一起愣了一會,接著那小弟子飽受驚嚇,踉蹌著連連後退,竟轉身拔腿狂
奔,一面喊道:「林師兄──」
薛千韶也被他嚇住了,心想哪來的新弟子,見到人不知行禮便罷了,轉身逃跑又是何
故?他明明很和藹。
思及此,他的記憶終於回籠。薛千韶訝然瞠目,將靈力運轉了一周天,內視丹田,發
覺自己的元嬰竟似完好無損。
──進明淵療傷的方法,難道真的成了?
他又愣了片刻,終於打算起身下榻,可他才移動了些許,卻觸碰到一件冰涼的硬物,
轉頭一看,竟是收在鞘中的歛華劍。
他碰到劍鞘時,便感覺劍身顫慄著回應於他,顯然歛華不但恢復如初,甚至還有了劍
靈……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時,卻又有一人匆匆闖入石室,與他四目相對,呆愣片刻後仍一臉驚疑不定,過了
好半晌,他才終於行禮道:「見過掌門師叔。」
來人正是林契,他似是剛要離開,又匆匆被方才那小弟子喚了回來,薛千韶正打算讓
他上前問些話。林契卻自行走近,三指朝天,驚慌地問他:「掌門還認得我嗎?這是幾?
」
薛千韶略感無語,沉默了一下。林契馬上呼天喊地:「完了!果然傻了!我就道神魂
肯定還有暗傷,偏那魔尊不信!真的完了!」
薛千韶終於開口道:「林師侄,鎮靜一點。我想問你這是何處,還有我究竟是如何痊
癒的?」
林契聽他開口,才愣愣道:「沒傻,真的沒傻……小命保住了……」
薛千韶冷眼看著他,覺得他比較像是傻了的那一個。
林契緩了一會,才答道:「這是太鯤山在山崖新闢的洞府,專門供您休養使用。至於
您如何痊癒的……我只知道,魔尊親自帶您進了聖淵,百日之後又帶您一道回山,那時您
的神魂和修為,就已恢復如初了。我也相當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手法,能連消散的元嬰
都修復……」
薛千韶聽到這裡,終於有模糊的記憶片段浮了上來,讓他知道他的嬰身並非被修復,
而是某人在明淵裡,透過長時間的雙修,重新替他締結而成的……
薛千韶讓自己維持鎮定,努力不在面上露出端倪。而就在此時,方才轉頭就跑的那名
小弟子,於門口悄悄探出頭來。
他發覺薛千韶已瞧見他了,才僵硬地走了出來,一禮道:「見過掌門!」
林契隨口介紹道:「這位師弟,是當初右護法帶來的那個孩子,您休養期間,都是他
負責灑掃洞府,他方才見您醒來了,才特意去把我追回來。」
薛千韶見他一臉侷促不安,年紀看著也不大,卻已是築基期修為,這才想起右護法說
過,這孩子身上有水系天靈根。想來他是在太鯤山身份有些尷尬,又與魔尊有淵源,無人
收他為徒,便被安排來這裡打雜,自行靠著天資努力至築基。
想來這孩子也算被他連累,今後便隨他回洛芷院,加以指導彌補罷。
他將這番意思告訴了小弟子,順道問了他的名字。小弟子喜得面色通紅,並回答自己
叫念明,連連拜謝。
接著薛千韶對林契道:「你應該是要回師尊那?就趕緊回去罷,該做什麼做什麼,我
稍晚會自行回到洛芷院。」
念明聞言有些不解,殷勤問道:「掌門既然好不容易醒了,怎麼不急著回去呢?師兄
們都很想念您,時常來訪呢。」
薛千韶還未回答,林契便搭上了念明的肩,道:「念明師弟,這種事做弟子的可管不
著。你都知道幾位師兄時常來訪,怎麼不想想,最常到訪的人是誰?……你不如先去收拾
東西,準備跟著去洛芷院,莫要打擾掌門。」
念明忽地臉上一紅,似乎領悟了什麼,連連頷首道:「林師兄提點得是。」接著他便
一禮,道:「弟子先去收拾包袱了,絕不會打擾掌門和魔尊大人。」
薛千韶不知他究竟想通了什麼,卻覺得很想解釋一番,又怕越描越黑,只得閉口不言
,心中說不出的憋屈。
他正有些糾結,卻聽見林契又忽道:「對了掌門,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稟報,但我左
思右想,還是讓您知道較好……」
林契說完此事,便也退下了。
薛千韶望向床邊剛換上的鮮花,沉思了好一會,等了又等,最後還是起身,於儲物戒
中翻出衣衫換上,攜歛華劍出了石室。
行走間,他發覺自己的步伐較以往輕盈,對靈氣和氣機的感應,似乎也更細緻敏銳,
有點像當年築基後感受到的落差。想來,暗淵可孕育真魔,自己借明淵療傷,有些意外成
效也不足為奇。
他心頭正有猶豫之事,不由有些想給自己推算一下,可一低下頭,見到自己飄散的白
髮,想起前塵種種,終究還是輕輕搖了頭。
──師尊說得沒錯,卦不可盡信,今後還是不再算了罷。
石室外,一條短隧道橫於眼前,右方傳來了太鯤山的氣息,左方則是孤鳴境。
薛千韶移步朝左方去。熹微晨光灑落,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不由加快了腳步,讓步伐
跟上漸快的心跳。
孤鳴境中,草木沾露,葉尖微微下垂。花木似乎都剛過了花期,櫻樹上結著青嫩櫻桃
,石板步道旁的杜鵑叢,也只剩下零星幾朵殘花,比起冬日蕭索,又是另一番難以言喻的
寥落。
薛千韶一路沿著石板前行,來到湖邊小築的院子裡。此時太陽還不高,小築北面庭院
,仍有部份隱於陰影中,半明半暗,襯得簷角垂下的淺紫藤羅花,分外鮮明。
花影間有一人側身而立。他的白髮在頸後鬆鬆束起,玄黑錦袍幾乎曳地,袍袖捲起兩
折,似乎是因為在整理花木,才捲起了袖子,露出裡頭的銀白中衣,以及一截咒印加身的
手臂。
院中白色粉蝶被薛千韶驚動,紛紛展翅起飛,彷彿無聲地喧鬧著,但那人卻仍一動不
動,恍若對他的到來毫無所覺。
薛千韶微蹙起眉,望向他臂上那些咒印,在三步外遲疑止步,一時失語。
他總覺得隳星有哪裡不太一樣了,像是被寒溪長久洗練,沉澱了下來,兩人間似乎也
產生了某種隔閡,令他原本已想好的那些話,突然變得難以傾吐。
半晌,隳星卻先低聲開口道:「今年藤羅花開了。」
薛千韶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隨風輕擺的藤羅花,他又續道:「我原想,說不定種著、
種著,你便會醒來了,正好可以看花開。結果種了三年,花開了……若今年花謝時你還未
醒,我就得將它們毀去重種了,幸好你來了。」
薛千韶原想回他這些花多無辜,何必如此。但又聽他提及了「三年」,這才想到,對
自己而言不過沉睡了片刻,對隳星而言,卻是無止境的等待,不由感到些許心酸。
薛千韶低下頭,轉而道:「既有閒情在這看花,方才我醒了之後,為何不直接到洞府
來?」
孤鳴境與山崖上的洞府相鄰,只需神識一掃,就能知道彼此動靜,是以薛千韶才有此
一問。可話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後悔,總覺得話中嗔怪的意味太重了。
隳星聞言終於側過臉,望向他道:「我只是擔心,或許你並不那麼想見到我,不如在
這候著就好。」
薛千韶聞言心頭糾緊,終於豁出去上前一大步,僵硬地摟住了他,將臉埋在他肩頭低
聲道:「你是故意說這話戳我心窩的嗎?我當時不是都說了……」
沒成想,他都這般投懷送抱了,隳星仍巍然不動,過了半晌才輕聲問道:「說什麼了
?」
薛千韶抿了下唇,道:「我是你的了。」
他語調很輕,事實上卻說得字字艱辛,面上燒出一片緋霞。
接著,他感覺到隳星深吸一口氣,小心地伸手回擁,卻始終帶著一絲克制。
在薛千韶看來,這般表現實在太反常了,使他心中不安更甚。他從不曉得,要主動哄
人竟如此困難,但此刻,他願意拿出更多勇氣,便微微踮起腳,閉目吻上了隳星的唇,而
後生澀地嘗試舔吻,彷彿也嚐到了一點藤花香及清苦的味道。
隳星呼吸一窒,終於忍不住按住他的後頸,與他親密交吻,直要沉溺至窒息一般。
接觸間的熾熱溫軟,彷彿捂化了一層寒霜,兩顆滾燙的心終於貼到一起,漸漸引動了
更深的欲念。然而隳星竟率先抽身,含笑喟嘆道:「方才我騙你了。」
薛千韶微微一愣,睜眼望向他。
隳星續道:「若你直接回太鯤山,我恐怕會去將你綁回魔域,鬧得三界皆知……九霄
門已經被我得罪透了,屆時你可就做不了太鯤山掌門,只好做我夫人了。」
薛千韶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卻暗自鬆了一口氣,心道他總算是正常些了,一面接
話道:「如此說來,那時我潛入天瓊宇營救你的事,難道並未傳開?」
隳星答道:「楚銘遠把消息壓了下來,青真君一脈則極力將我塑造成十惡不赦、三頭
六臂的怪物,好掩蓋他們的無能,所以確實沒有傳開。」他牽起薛千韶的手,將他帶往廊
下落座,一面挑眉笑道:「不過要是你希望,我也可以讓你英雄救美的事蹟,立刻在三界
中廣傳……」
薛千韶被「英雄救美」的比喻弄得渾身不對勁,皺眉道:「不必。我只是在想,既然
九霄門知道了,卻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你我就算光明正大重啟合作,似乎也無妨了。
」
隳星半開玩笑道:「合作什麼?你嫁進來,整個祁夜都是你的。若你需要,我也可以
將魔域都拿下,只不過有點麻煩罷了。」
由於心有旁騖,薛千韶並未就「嫁」字與他起爭執,轉而問道:「這般有底氣?難道
你後來還是破境成功了?」
隳星點了點頭,答道:「在明淵當中,我的神魂也被淬練了一回,心境澄淨許多,修
為漲了回去。後來我尋了一處無人的荒蕪之境渡劫,成功晉升,不過這個消息並無多少人
知曉。」
薛千韶聞言,微訝道:「當真?那你現在算什麼境界?」
隳星搖搖頭道:「我也不甚確定。靈氣能用、魔氣同樣能用,且道修還有『化神』境
之稱,魔修卻沒細分到這,似乎是近代無人修到此境界,稱呼方式已經失傳了。」他頓了
頓,又道:「或許算是半仙半魔。」
薛千韶先是一愣,接著道:「那你能用什麼功法修練?按你這麼說,能用的功法多半
也失傳了罷?」
隳星驀然笑了起來,眼含期盼地望著薛千韶。
薛千韶初時還沒意會過來,半晌臉上騰地一紅,道:「……不行!」
隳星道:「我都還沒開口……」
薛千韶撇開臉道:「你肯定又要提雙修。這並非正經功法,用久了道心不曉得會不會
出問題。」
隳星故意道:「大道三千,殊途同歸,怎麼就不行了?」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這樣想,可看見薛千韶羞惱的模樣,他就是忍不住想逗他,於是隳
星又湊近他耳畔,低聲道:「不然,不雙修,就只……好不好?我可是為你守身如玉三年
……」
薛千韶實在是聽不得了,豁然起身朝院外走,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山看看了。」
隳星連忙拉住他,討好道:「開個玩笑也不成嗎?別生氣。」
薛千韶並非真的動怒,被他一拉便停下了腳步,頓了一頓,在藤花下僵硬地回過頭。
他能感覺到,隳星眼下看似輕佻,但也就只限於嘴上說說,行動間彷彿顧忌著什麼,唯有
他先主動,隳星才敢再向前一步。
薛千韶再次心緒複雜地,望向他的手腕。
因為手臂抬起的緣故,寬袖再次滑了下去,露出的臂上滿是咒印痕跡。
薛千韶從林契那得知,這般咒印痕跡,幾乎遍佈了他全身。
原來在帶他離開聖淵後,隳星隨即找上林契,要求林契將他身上殘存的天人咒印改寫
。
改寫成什麼呢?
隳星要求,改寫後的咒印,必須隨時能殺了自己,而咒印的掌控權,則要在薛千韶手
中。
換言之,只要薛千韶對他動了殺心,咒印就會即刻生效。
如此大事,林契自然不敢承應,然而當著魔尊的面,他卻更加不敢拒絕,只得陽奉陰
違,造出了一個看似兇悍、時則無用的咒印,並在方才立刻將此事稟報薛千韶。
薛千韶心想,隳星無非是因為在失控時重傷了他,心中愧悔過深,唯恐這樣的事再發
生一回,才會做出如此瘋狂的決定。但這於他而言太過沉重了,他並不願、也不需要用這
種枷鎖困住隳星。
他原想和隳星就此事好好談一談,見面後卻遲遲開不了口。又轉念一想,咒印並非真
的能傷及隳星,林契也說了,這些咒印虛有其表,只要薛千韶願意,立刻就能解除。
相較之下,隳星的心結,才真正需要時間來紓解。若這個並無實質效用的咒印,能令
隳星感到安心些,解咒之事其實也不必急於一時。
一步一步來罷,薛千韶在心中嘆道。
他在轉瞬間作下決定,微微歛眸掩去形跡,反握住隳星的手掌,略為生硬地道:「還
坐著做什麼?陪我回去拜見師尊。」
他如此一提,隳星倒真的愣住了,臉上笑容僵固。
薛千韶見他這般反應,生怕是自己太唐突,便放低了聲道:「不是你說要結道,對我
負責的嗎?」
三年前,同樣的廊下,隳星曾對薛千韶提起結道之事,本以為十拿九穩,卻遭拒絕了
。後來又經歷種種波折、三年生離,隳星雖然是沒機會再提,其實也是不敢再提了。
若薛千韶當年沒遇見他,或許就會直接被封璐仙君接走,穩穩當當踏上仙途。
若三年前他們未曾重逢,薛千韶亦不會遭他諸般設計,鬧得道心不穩、本命劍損毀;
更不會為了從天瓊宇救他,被累得命懸一線,如今才醒過來。
這三年中,他不斷在想,或許薛千韶當初說得沒錯,他們並不適合。尤其在經歷這一
切後,他確實不知道,自己該要如何去愛他了。
所以他只敢玩笑般地試探,不敢真正再提起結道的事,但薛千韶卻對他說:隨我回去
見師尊。
垂落在薛千韶身周的藤花隨風輕擺,光影浮動,映在他絲緞般的華髮上。薛千韶看似
理直氣壯,可那雙澄淨如初的黑眸卻有些閃爍,牽著他的那隻手,也正微微發顫。
隳星卻覺得,這是世上最堅定的一隻手了。是他把自己拖出仇恨泥淖,將他的心洗練
潔澈,使他再次覓得寧靜與春暖。
藤羅花只能為他而開,正如他也只要為他而活。
就算這隻手要將他推落地獄,他也會含笑墜下去,何況只是跟他回家?
世間所有韶光,都在這了。
-《何處覓殘春》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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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夏。記於2022.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