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突破你的心
車窗外一片深黑，枯樹被海風吹得颯颯作響。在車裡聽不見聲音，但樹影搖晃得厲害，只
要車速一快，就感覺鬼魅要追了上來。
林少人將車停在一棟木造的二層樓老屋外，問：「是這棟吧？你仔細看看，像是樓梯、窗
框，那些小細節很難改變的。」話雖這麼說，但眼前的房子在林少人眼中就是一棟頹圮廢
屋，彷彿大風一來就會坍垮，除了陳舊毫無特色。
林勁越過他的人，專注地審視著屋子，林少人聞到一股果香的氣味。他一直以為那是去
NO NAME那天喝的威士忌香氣，如今想來應是林勁身上的香水味，必須靠得如此近才能發
覺，成熟淡雅的果香。
林勁皺皺眉說：「格局跟外觀看起來是很像，但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我下去問吧。」林少人開門道。
林勁一把抓住他，「別了吧。都有人住了，去問有什麼用，人家也不會知道。」
「就說我們迷路了，想跟他借宿一晚。」林少人隨口胡謅，打開門下了車。
「欸，少人！」林勁也跟著下車。
林少人踏上屋簷下的木板地，一旁放著兩張木椅，諸多修補的痕跡，但不見一絲灰塵。其
中一張的椅面上躺著一本書，從屋內透出的微弱光芒射在書封上，照出「離海歸鄉」四個
字，那是尹懷伊的第一本小說。
肯定就是這裡了，林少人心想，向林勁擺擺頭，示意他過去看，自己則往木門上敲去，咚
咚咚三聲響。
房裡亮著燈，代表屋子的主人尚未入眠，可一點聲音也沒有。林少人再次敲門，這次加強
了力道，像是要將那扇已經殘破的木門敲壞般咚咚咚咚的連續聲響。
「小聲點，你會嚇到人家的。」林勁不安地說。
忽地，裡頭隱現遲緩的腳步聲，喀噠喀噠地益發靠近。林少人對林勁露出得意的笑，指指
門內示意這樣才有用。
接著喀啦一聲，一個駝背的白髮老人半打開門，透過鉛筆般細縫警覺地上下打量他們兩人
。
「不好意思，我們在找一棟房子，不知道您這裡──」
林少人話還沒說完，老人便打斷了問：「你們是政府的人嗎？」
林少人搖搖頭，「不是，我們只是一般人。」
老人瞇起眼，再次謹慎地打量他們，自言自語地說：「看起來是不像......」
「我們不是政府的人，我們......」林少人看了看林勁，又轉回老人說：「我們跟朋友以
前常來這附近的一棟空屋玩，後來朋友去世，就好一陣子沒來了。今天突然想來看看，卻
怎樣都找不到那房子，他說跟您這棟屋子很像，所以我們才......」
「啊！」老人倏地想到什麼，推開門走出來，拿起木椅上的書問：「這是你們的嗎？」
林少人沒有多想，即刻就點了點頭。
「那快進來吧。」老人態度驟然轉變，敞開木門，邀請他們進屋。
屋內有些冷，可說是廢墟的房子裡沒有冷暖氣，也沒有吊燈，僅由一盞盞看上去就是從垃
圾堆裡撿回來尚能使用的立燈檯燈，構築出夜晚的燈光。本是客廳的空間裡毫無陳設可言
，一樣是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沙發、座椅、各式大小板凳圓凳積滿屋子一角，中間放了一
張狀態尚好、但對這屋子而言太過巨大的塑料矮桌。桌上攤放著幾本書與仍啣著水滴的茶
具，想必老人剛才應是在此看書喝茶消磨夜晚時光。
老人緩步往一旁的雜物堆走去，想拿坐墊給他們。林少人見狀快步上前拿了三個，放到矮
桌旁，扶著老人坐了下來。
「坐，你們也坐。」老人邊說邊伸手指指茶具，讓林少人幫忙斟茶。
「爺爺您別忙，是我們打擾了，這麼晚真是抱歉。」林少人說，將清茶遞到老人面前。
「沒關係。」老人徐徐地說，「這裡從來沒有訪客，我以為是公家機關要來跟我收回房子
，所以緊張了一下。你剛才說，你們以前跟朋友常來這裡，難道這是你們的房子？」
「不是的。」林勁開口道，「我們只是偶然發現這屋子空著，能住人，所以偶爾會來。」
「這樣啊，真抱歉，我擅自佔據了這裡。」老人垂下眼道。
「您別抱歉，這也不是我們的，您住下就是您的了。」林勁急忙說，「我們待一會兒就走
。」
林少人瞥了林勁一眼，正想改口，就見老人擺擺手說：「這麼晚了，你們就住下來吧，我
還有幾床被子，」說著轉向林少人，「小弟啊，你等等跟我上樓搬一下。樓上有不少新曬
的被子，天氣越來越冷了，我這幾天剛好整理出來。」
林少人頓時鬆口氣，馬上九十度欠身道：「真是太謝謝您了。」
「很像命運啊。」老人說。
「嗯，您就是我們的命運之神！」林少人揚起愉悅的笑說。
老人也咯咯笑了起來，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再跟你們好好聊聊。浴室在後頭，隨意用
，廚房裡的水已經煮開了。這附近沒店家，我有不少儲糧，你們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吃。」
「我們有準備吃的。因為原本以為要來鬼屋探險。」林少人說。
老人笑得更開心了，「那真是抱歉啊，結果只有我一個老頭子！哈哈哈。走吧，小弟，我
們去二樓拿被子。」說完蹣跚地扶著桌邊站起身。
林勁也起身想跟著一道去，卻被林少人制止說：「我去就好了，你先盥洗吧，不然等下爺
爺要睡了。」
老人默默看著，杵了根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上樓梯說：「快來吧，我帶你看看這屋子稱不稱
得上是鬼屋。」
林勁目送兩人消失在二樓的陰影中，再次環顧屋內。不一樣了，林勁心想，他以前總和尹
懷伊開玩笑，說他們登記結婚後就引退來這裡住，他們有錢，可以建造新的房子，說不定
還可以在對街蓋家便利商店什麼的。他們明明在這裡作了那麼多遙不可及卻又彷彿唾手可
及的夢，為什麼在那些相依著遙想美好未來的日子裡，他沒有一刻真的停下來，決定那時
就去實現他們的未來？若是如此，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至少尹懷伊還活著。
是他抹煞了一個尹懷伊活著的可能性，他心裡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怎樣都無法原諒自己
。
可是，抱持著罪惡感的人生又該如何走下去？如默片般既沒色彩也沒聲音的日子還要持續
多久？他遇到了林少人，男孩在他心裡種下一朵白罌粟。他突然很想拿筆在未來的藍圖上
畫下些什麼，一顆心，一個字，祕密般藏在心底。
林勁匆匆盥洗完，回到客廳時，林少人已經拆封兩碗泡麵熱著，上頭壓著一本厚重的老辭
典，見他出來便問：「你要清燉牛肉還是豚骨叉燒？雖然那根本稱不上叉燒......」邊説
邊往辭典上壓，怕蓋得不緊麵熟不了。
「你都這麼說了，我當然選清燉牛肉。」林勁拿毛巾擦拭著頭髮回道。
林少人噗哧一聲笑出來，說：「我今天真是見識到你的任性又霸道了。」
「我哪裡任性又霸道了？」林勁不滿地問。
被這麼一問，林少人倒認真思索起來。林勁從容也敏感，真性情的時候有種反差的可愛，
卻絕對是他工作上的大前輩。然而這天，他感覺林勁跟他更平等了，或者說，更靠近了。
在海邊找不著屋子時洩氣的模樣，看到他受傷時心慌的模樣，蓋著被子在車裡緩下情緒的
模樣，還有剛才他敲門時在一旁緊張的模樣──這一幕幕牽動了林少人的心。
這就是最真實的林勁。
真實總是任性又霸道的，人人都是如此。
林少人感慨地笑，轉了話題說：「剛才我跟爺爺上去二樓啊，樓上竟然有三個房間，都好
大，而且三間都有面海的窗。現在天黑了什麼都看不到，不過我想早上視野肯定非常好，
明天一定要找時間去拍照。你看，你也在這裡，美景也在這裡，不拍點照片就太可惜了。
這屋子真不錯，難怪爺爺想要住下來。」
林少人邊說，林勁已經打開泡麵吃了起來，微笑著聽他訴說，沒有搭話。
「廚房跟衛浴，看上去也挺堪用的，而且光是客廳空間就這麼大......」林少人也打開泡
麵，抬頭環視挑高的客廳天頂一周，視線又落回林勁身上──還是那副笑臉。林少人這才
意識到：「啊......我第一次來興奮過頭，竟然忘了你已經來過好幾次了。」自己怎麼會
這麼傻？他幾乎想要捶揍自己幾拳。
林勁不忍笑出來，說：「你喜歡的話很好啊，畢竟是你沒有放棄，我才能再回來這裡。」
說著環顧四周，「不過，這裡跟我當年來的時候已經很不一樣了。不只是多了很多爺爺的
東西，而是感覺就......不一樣了。」
因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林少人當然知道。
他默默看著林勁，看出林勁眼底那一絲逃逸而出的思念，問：「你們以前都來這裡做什麼
啊？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嗎？我剛看爺爺房裡還有好幾本尹懷伊的書。」
林勁輕笑著說：「也沒什麼特別的，這附近很荒涼。別聊我了，我想聽你跟你女朋友的事
。」
「我跟令歡？」林少人有些訝異，應道：「我們很平凡的。」
「平凡很好啊，我喜歡平凡的故事。」林勁瞥著林少人，問：「你上次說她是你在獄中的
輔導員？」
「嗯，她大我三歲。我剛入獄的時候，她剛好跟大學裡的學長姐一起參與更生人的輔導計
畫。我們年齡相近，她自然就成了我的輔導員。當時我父母都不在了，也沒有親人敢來見
我，更不要說以前的朋友、同學，大家都很怕我。所以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命裡幾
乎只有她一個人。」林少人吃著泡麵，說得雲淡風輕。
然而，聽在林勁耳裡卻一點都不輕鬆。
「你不可怕。」林勁說。
「嗯？」林少人一時愕然。
「無論你做過什麼，你一點都不可怕。」林勁重複道。
「嗯......謝謝，你是第二個這麼說的人。」林少人說著露出微笑。
「第一個是你女朋友？」
「對。」
「不過......跟輔導員談戀愛不會被禁止嗎？像心理醫生跟病患那樣。」林勁注意著林少
人的神情，試探地問。
「我們是在我出獄一年後才交往的，那時我已經退出輔導計畫了。」林少人淡然答道。
「你......確定你喜歡她？不是心理作用？」這問題十分無禮，但林勁就想確認什麼。
林少人頓了頓，仰頭望向挑高的天花板，二樓已經熄燈，一片漆黑。「我和令歡的關係.
.....很複雜。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很感謝她，所以......」就和她在
一起了──難道跟喜歡毫無關係？林少人默默想著，沒說出口。
「你打算跟她在一起一輩子嗎？」林勁接著問。
林少人的視線回到林勁身上，反問道：「你有想過和誰在一起一輩子嗎？」
林勁點了點頭。
「尹懷伊？」
「嗯。」林勁默默夾起麵，輕聲應道。
林少人不忍開口說：「......但他已經不在了。」
林勁唇角流洩一絲苦笑。
即使苦笑也是美的，林少人卻感覺胸口一陣緊束地疼。他傾身向前，輕拍林勁的頭說：「
你會再遇到下一個人的。可能不是比尹懷伊更好的人，但是一個你能依賴，而且能讓你開
心的人。那個人一定會出現。」
一滴淚滑落林勁眼角；一根針刺上林少人的心。他伸手拭去林勁臉上的淚，說：「對不起
，硬是帶你來這裡，害你難過了。」
林勁說不出話，低垂著頭搖搖。過去、現在，所有情緒在心裡交織，連他自己都沒料到的
眼淚，都怪男孩太過溫柔，讓他更加難受。
「你趕快吃吧，早點睡，我去盥洗了。」林少人留了空間給林勁，速速清光了麵，留下滿
杯的水與面紙便離開了。
老舊的浴室裡白霧瀰漫，四壁拼補著無法辨別年歲的發黃磁磚，小小的空間裡還散著剛才
林勁盥洗完的熱氣及滿室清香，舒眠的洋甘菊氣味。以前林少人睡不好的時候，程令歡就
會幫他擦這種氣味的精油。
沒有浴缸，浴室裡就一只蓮蓬，大概一名成人足以轉身的空間，上頭有個像是紅磚被推出
去而成的小通風口，從中吹進冬夜咻咻的冷風。
林少人讓蓮蓬開著熱水，思緒翻騰。
要林勁回想起那些不可能再回頭的過去，實在傷人，他慶幸沒有追問林勁與尹懷伊的事，
也懊悔帶林勁來此是否思慮不周。之前無論吃宵夜或去鋼琴酒吧，都只是一小段時間，這
次卻是漫長的一整天。更何況林勁曾說晚上睡不著，總要到清晨才能入睡，現在要他在這
棟與尹懷伊溫存過的屋子待上一夜，豈不折磨？再細想，剛才林勁說想聽他跟程令歡的事
也不是真心的吧？約莫是觸景傷情，只能轉移話題。
自己真是太天真了，林少人後悔萬分。然而，即使想讓林勁開心起來，他也完全沒有頭緒
，自己壓根就不了解林勁，還大言不慚地說要幫助林勁、取代尹懷伊的位置，簡直愚蠢至
極。
愧疚、心焦，莫大的無力感壓得他喘不過氣。
可如今只有他了。
這晚能陪在林勁身邊的人，只有他一個。
必須振作起來。
林少人整理完出來時，客廳已經熄燈，房子正中央的矮桌被移開，鋪好了相鄰的兩床被子
。一盞小立燈照在其中一床的枕頭上，一看就知道是林勁特地為他留的。而林勁已經裹進
被子裡，背對著浴室的方向，看不出來睡下了沒。
林少人緩步走過去，輕手輕腳地鑽進被裡。室內寒涼，這老舊屋子的每個角落、每塊補洞
無時無刻不在颯颯瀉進冷風。呼聲如魅影低嘯，即使不覺得冷，也不禁要為那悲吟心寒。
林勁側身面對著林少人，一雙大眼睜著。
「睡不著嗎？」林少人問。
林勁勾勾嘴角，不安地皺眉，雙手交握放在一側。
「為什麼要那樣？」林少人用眼神示意林勁的手。
林勁有些怯怯地說：「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你實在......那哪是什麼安全感？」林少人伸手握住林勁的手說：「這才是真正的安全
感。」
林勁沒料到林少人這突來的舉動，欣喜也錯愕，卻不意想到：林少人曾說沒感情的對象才
能碰，那麼此刻也一樣嗎？林少人果然只是同情他而已。而他明明可以不說得那麼白，卻
因為想看林少人的反應，反而讓自己更失落了。
「你的手好冷，」林少人以雙手搓熱著林勁的手說：「我去幫你拿件上衣吧？」
「不用了，」林勁急著應道，怕林少人就此鬆手，「這樣就好。」
林少人十分遲疑，因為林勁的手冷得異常，也因為他從沒這樣為別人暖過手。即使一心想
要輕柔點，卻又不由得急促起來──眼前注視著他的那雙眼令他莫名心慌。
「你女朋友知道我們今天出來嗎？」林勁低聲問。
林少人更屈身向前，呼呼吹熱交握的手說：「我沒有告訴她。」
「你們睡前不會通電話嗎？」
「拍攝時間很無常，所以偶爾才會通一下。」林少人漫不經心地答道。
「喂，我是你女友，你在幹嘛？」林勁只想沉溺在這難得的一刻，演了起來。
林少人不禁笑出來，跟著演道：「我在花蓮啊。」
「在花蓮哪裡？」林勁睨起眼，話聲流露小小的疑惑。
「東大門夜市。剛結束拍攝，我跟工作人員一起來吃宵夜。」
「我沒去過那裡欸，有什麼好吃的啊？」撒嬌，多疑，想確認──標準女友式質問。
「很多啊，我們剛才吃了你最愛的棺材板，等下還要去吃燒番麥、強蛋餅......」林少人
說著又笑了，放低音量說：「等等，我忘了那個食物叫什麼，讓我看一下小抄。」
林勁不忍大笑出聲，嘴角揚得高高的，牽起雙頰深深的酒窩，「不行不行，你這樣不行。
」
「我第一次演欸！」林少人反駁道。
「好啦，算你及格。」林勁笑說。
林勁的酒窩很美，調皮起來更添幾分可愛，林少人的視線離不開眼前的人，想要伸手去拿
枕邊的相機，才意識到自己一雙手和一雙眼都是林勁的了──他還握著林勁的手沒放。
但林勁卻接著沉下了笑容，出聲問：「為什麼沒告訴她？」
林少人感到一絲緊張，也跟著緩下暖手的力道說：「我怕她誤會。」
「誤會什麼？」林勁問。
林少人怔怔看向林勁。
「為什麼不停下來？」林勁的話聲顫抖起來。
林少人內心湧上一股很不好的預感。
「為什麼要陪我繼續做這些事？」林勁眼眶閃動，語氣掩飾不住難受的忿忿。
「因為......」林少人愣著，他不可能說出那四個字。
「你不要可憐我，」一行淚劃過林勁臉龐，沾濕了死白的枕頭套。林勁的聲音更憤恨了，
顫抖而破碎地說：「你不要......可憐我，就算我......真的很可悲。」
我從沒可憐你，你也一點都不可悲，分明就讓人心疼到不行。心裡這麼想，但當林少人回
過神來時，他已經抱著林勁了。
眼淚、顫抖和冰冷，全都在他懷裡。
只有他可以，只有他一個人。
這麼多年過去，他終於再次擁抱心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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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次代替，很快就要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