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鳳簫吹斷水雲閒
「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歌女聲如出谷黃鶯,在樂師們的伴奏下,舞伎們翩翩起舞。
趙元朗在宮裡早已看慣歌舞,歪歪兒懶在榻上,不過圖個放鬆;李從嘉對於久違的歌
舞可說是求之若渴,一刻都捨不得眨眼。
薄紗飛舞,暗玉紫、牡丹紅、甘石粉、毛月藍……幾色交織成美麗圖案。舞者們用心
良苦,揮灑香汗,可趙元朗總是把手搭在李從嘉的手上,時不時喝口茶,吃點果子,對眼
前的表演意興闌珊;惟有那藍衣佳人欣賞得聚精會神。
姑娘們在心裡偷偷地怨:『夫人雖是雅興,可為何那俊俏的錦衣公子不肯往這兒多看
幾眼呢?』
「啊!」
就在樂聲轉急,最為激昂時,忽傳來一淒厲的聲響,不想那伴奏的古箏居然斷了絃。
見狀,趙元朗面有慍色,倒是坐在他身邊的李從嘉率先起了身,直奔而去。
「姑娘沒事吧?」
李從嘉立刻自懷中抽出一條絹秀的鴦帕,替那彈箏女子拔下甲套,只見她的食指、中
指都被斷絃劃出血痕來。
他並不吝惜那條絹帕,立時將帕子撕成小條,替女子綁縛止血。樂伎還是初次見到登
樓的客人對自己如此上心,一時感懷,眼圈兒一紅,不禁噙了淚水,「謝夫人關愛,奴婢
沒事,望方才之事,沒壞了賢伉儷的興致。」
趙元朗本就知道李從嘉愛惜女子,尤是歌舞伎,早聽聞南唐故宮畜養的伶人全數被拔
擢為吏,而非奴婢之身,宮人或者士人若逕行調戲,會遭受懲處;可一見到李從嘉能對一
位初見的女子關心備至,對著自己卻是冷心冷面,便覺很是不悅,只是隱忍不發。
李從嘉見女子沒事,就寬了心,絲毫沒注意到趙元朗的異樣。
他轉而面對那把古箏,仔細端詳,纔發現這箏因著長期彈奏,又疏於保養,絃鬆動了
,故而斷裂。
「請把調音的工具給我,我恰巧知道一些樂理,現在就可以調律。」
樂伎們哪裡知道眼前的人是誰?是名滿天下的南唐後主,要親手替她們調絃!便齊刷
刷望向趙元朗,趙元朗點頭允准了。
李從嘉取過家私,將絃柱上的箏絃一一捻緊後,試彈五音,覺著準了,可坐在箏前良
久,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便是全然無心於再聽歌舞了。
趙元朗見過李從嘉的表情,知他心裡在想什麼,便道:「姑娘們可以退下了。」
聞言,樂女、舞女們全跪了下來,「大爺恕罪!」
趙元朗自腰間解下盤纏,擲出幾百金,散給各人,「見笑了。姑娘們已歌舞多時,想
來很是勞累,未若下去休憩會兒。我想借用你們店裡方修整好的箏,讓賤內演奏一曲。」
姑娘們得了令,又喜得賞錢,自是魚貫退出廂房。
李從嘉笑吟吟瞟向趙元朗,很是喜歡,其餘人退下後,說話也輕鬆。「到底是我心裡
人,知道我心裡事。」
見佳人流轉顧盼間,自有萬般風情。趙元朗似笑非笑,調唆道:「這回你只彈你自個
兒填過的詞。」
李從嘉猶豫道:「詞牌自是能彈,我又如何能歌呢?我也不是女子。」
趙元朗道:「你自個兒填的詞,自個兒怎不能歌?除了你,世上又有誰比你更知道你
填的詞是何意思呢?」一番話把李從嘉說得木木的,竟是有理有據。
此前他向來只彈給自己、妻子、兄弟聽,也和素喜音律的父親李璟同彈,倒是不曾給
趙元朗聽過。而今還要他自唱,更加羞恥。
猶豫了會兒,雖想彈,又央著趙元朗道:「雖非古琴,琴座未曾設香,究竟是不慣習
。」元朗知他脾性,遂招來小廝,要設香座。
可小廝不甚明白,攜來香丸,於那金獸裏一燒,從嘉聞著這味甚是熟悉。趙元朗道:
「呦,這可不正是李卿發明的香麼?竟成了青樓愛香。」
小廝端來的香丸原是「江南李主帳中香」,也叫「鵝梨帳中香」,香餌餵著梨汁混合
薔薇水,甜美芳香,沁人心脾,然非彈琴所需,反是薦枕之用。
前邊才向趙元朗發過誓,說是以後不與姑娘們行那些勾當,今兒小廝就送這鵝梨帳中
香來,李從嘉低首無言,在那裏羞得臉紅耳赤,粉光融滑,瞧上去倒也有些動人心處。
趙元朗微微笑道:「你說無香不彈,這下香來了,你再不彈,朕怪悶的。」
李從嘉惱道:「陛下也胡鬧了,彈琴怎能設這香呢?」
還想推辭,元朗道:「難得出來一趟頑頑兒,再稀罕,不過聽你彈一曲罷了。今日裏
若高興,就是不回宮裏,在外頭住一晚也無不可。」說得從嘉動了心,終究是答允道:「
臣雖學藝不精,在此聊奏一曲,還望幫著陛下解點乏。」元朗喜道:「正是。」
李從嘉謝了一句,在古箏前長跪而坐,戴上甲套,素手撥動箏面,樂音清麗,清澈纏
綿。跟著調子,唱道: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陛嬪娥魚貫列……」
原是寫那南唐金陵故宮舊事的《玉樓春》。聽著很是傷感,趙元朗也沒責他,只靜靜
地聽。
「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
唱著唱著,李從嘉驀然想起故國宮娥們輕盈的舞步。
她們集結,時而圍作一圈又一圈,幾雙玉臂又放又收。女子們高矮包覆,大圈、小圈
時散時合,好似花朵一輪輪綻放。宮娥們身上塗抹的香粉,隨著手舞足蹈,飄散至宮中各
個角落,在空氣中搖曳閃爍──這正是按唐《霓裳羽衣》的殘譜,由大周后所編排的舞步
。
……
見李從嘉雖還能彈唱,也沒走調,卻淚痕滿面。趙元朗一看,知他是勾起傷心事,看
著也心有不忍,卻不願打斷,只兀自聆賞。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箏音低鳴,歸於靜寂,蕭索的歌聲亦戛然而止。
趙元朗自座上起了身,走過去摟抱李從嘉,輕撫他溫軟的身子,「這有什麼可傷心的
?你在金陵有的,朕就給不得麼?」
李從嘉抬頭看著元朗,一對點漆的眸子裡,光芒幽微,很是哀戚,「臣生不是汴京人
,死倒要成個汴京鬼。」
「拙荊尚且苦於應晉王之約;倘是哪日陛下忙碌,偶而疏了看顧,臣倒要化成飛灰─
─飛灰尚有形跡,臣就是霎時間成了一股輕煙的時候兒,陛下就是想,也看不得臣了。」
趙元朗知道光義與他向來不對付,這話聽著雖在理,只摸著他的背,切切安慰道:「
光義的事,朕這作大哥的自會讓他規矩,頭一件要他改。卻是這話,日後你休在人前說了
。」怕招致是非,惹得不安生。
又替他揩乾珠淚,想他對宮中之事擔驚受怕,倒也知情識趣,便道:「今兒個天色也
晚了,咱們就在外頭歇,不回宮。」從嘉點了頭,很是欣慰。
才攜手出門,那會兒四喜到了,恭恭敬敬地拜請趙元朗道:「陛下,宮中乞巧宴方興
,群臣都想望著陛下龍顏,晉王也說必須得拜見您和違命侯呢,皇輦已備至了,還請聖上
擺駕回宮。」
※
夕陽西沉,街上燈籠盞盞亮起,宮中正舉辦乞巧宴。趙元朗攜李從嘉乘輿回宮。
宮殿到底是宮殿,富麗堂皇,金堆玉砌,一切如同繁花拱錦繡,無不華美炫目。撫琴
的、抱琵琶的、吹簫的、鼓瑟吹笙的宮娥們一塊兒演奏,趙元朗高坐龍位,卻聽不知味,
李從嘉方才的演奏,仍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絕。
趙光義強拉一名女子過來拜見皇帝。趙元朗免了他們的禮,「光義,你身旁的女子朕
還沒見過。若是新納的妾,可以私下讓朕知道,只是在今日這般場合裏頭胡鬧,不甚穩妥
。」
那女子躲躲藏藏,又推又拒,趙元朗看不到她的面容。
趙光義刻意端起女人的臉,給趙元朗端詳,「陛下,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周后』
,南唐最出名的美人,周嘉敏啊。」
李從嘉見狀一驚,再也不能平靜,立時自座位上起身,心道:『難不成元朗這一日支
我離宮,是要成全晉王來染指我妻子?不,他不會的……』一時間心緒起伏難平。
「臣本不知小周后美麗如斯,皇兄發兵南唐前,曾有人為臣送來一幅臨摹,彼時臣弟
一觀,當真驚為天人,如今一看,只怕人比畫要更美上幾分,宛如洛神出水般。」
周嘉敏不願受辱,立刻撲通一聲,在皇上跟前跪下,「賤妾雖謝晉王厚愛,究竟已是
有夫之婦,還請陛下為妾作主!」
趙元朗瞟了李從嘉一眼,只見李從嘉滿眼怒火,緊攢著拳頭,可又不便上前。
他想了想,雖想顧全李從嘉的心情,卻也不便與血濃於水的親弟弟撕破臉,遂道:「
憶惜大唐中衰,與玄宗強取兒媳不無關係,上天震怒之事斷不可為。愛卿既然貴為親王,
就更應作萬民表率。」原想以理服之。
趙光義卻頗有底氣地說:「周嘉敏是罪臣李從嘉的妻子,陛下必須為臣作主。」
擺了皇袍袖,斜撐著頭,趙元朗一笑,淡淡俯視著座下之人,「光義,你要朕如何替
你作主?」
「臣弟於收復南唐一事,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懇請陛下將周嘉敏賞賜給臣弟。」趙光
義答道。
皇上沉吟,一時間並沒有答允。
見皇兄並未動容,趙光義接著朗聲道:「李從嘉乃區區罪臣,違背大宋,藐視皇恩,
逾十年而不降;既入汴京,陛下卻加以禮遇,此事於其餘十國國主眼裡,當作何想?」
「既然李從嘉最為寶愛之物,乃其妻周嘉敏,褫奪其妻,當為合適懲處。小王在此懇
求,還請陛下明察。」
李從嘉極目望著趙元朗,頻頻搖頭。他實在不想自己與趙元朗之間好不容易生發的知
己之情,就此分崩離析。
同時,宰相趙譜聞言,亦跟著進言道:「晉王說得是,猶記南漢劉鋹亦投降於我大宋
,陛下雖未責他,卻也斬了龔澄樞。」
「同是十國降君,陛下對違命侯的處置未免過於寬容,相形之下甚是不公,晉王所倡
議一事,還請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