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昺已很習慣胡族的生活,連那首「烏蘭巴托的夜」都會唱了。
在大都的生活,瑪爾庫珥吉思對他可說是千恩萬愛。
瑪爾庫珥氏只要在他身側,絕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時時將他拴在自己身邊,除了
進宮以外的時候,就是順道去趟市集都得捎帶上。
據下人們說,在那之前,瑪爾庫珥吉思曾有過許多情婦,紅髮的、金髮的、年輕的、
徐娘半老的;可常昺是其中唯一一名男子。
瑪爾庫珥氏的熱情向來短暫,換情婦換得很頻,有時不足一月便將一名女子連同她的
大小細軟一塊兒收拾出府;可倏忽間兩年已過,看不出他對常昺的愛有消退的跡象,甚至
這愛火可能永遠也不會熄滅。
連常昺都不知來由,他就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好,值得瑪爾庫珥氏如此待他?
有時瑪爾庫珥氏夜不歸宿,特地派下人趕回府報信,說是留宿在也客那顏府中夜談。
對此,常昺並無他話,他能對既收留他、又位高權重的丈夫指摘些甚麼?可到了夜裡
,總覺得那麼寂寥。
北方的夜又寒又靜,就是幾點寒鴉自枯枝際飛過,都令他心慌。
他輾轉反側許久,愣是與炕鏖戰半個時辰都沒能入睡,這才發現大多時候,即使在故
國,康兒也幾乎不留宿別的宮中,夜夜都宿在朝陽宮,卯时一到才離開。
原來自己竟然不習慣一個人睡覺,非得旁邊有別的男人讓他抱著,枕著,他才能安心
入睡。自己竟然已成了這樣的人。
下人們當然只是下人,不可能與他交心。就算他曾為倡優,而今身分既然提了,也沒
道理再與下人們廝混。回思府中上下,與他最交好的,除了瑪爾庫珥吉思以外,就只有耶
哥。
他沒讓人去通傳,只親自緩步到耶哥房門外,象徵地敲了敲門,便直接打開門,唐突
地探身進去看房中人,「孩兒,過來陪你虹哥。」他這種貪人溫暖的病,早在十四歲以前
就已留下,以前也總是吵嚷著讓常康陪他。
起初,坐在窗邊點燭夜讀的耶哥還有些錯愕,回過頭來,對著門邊人說:「哥哥,我
今年都已經十七歲了,爹親也不在,我獨自到房裡陪您是不是不太好?」這聲「哥哥」喊
得常昺很是愜意。
常昺單說一句:「我怕鬼,更怕寂寞。」就撇頭走了。
急得耶哥房門都沒捎上,就火急火燎地追上來,兩隻大手環抱著常昺纖細的手臂,柔
聲哄他:「好哥哥,我也怕,人不都是這樣的麼?況且都已夜半深更,誰不怕寂寞。」
常昺笑道這人鐵定在外頭沒少哄過其他姊姊妹妹,笑著揉揉耶哥的頭,把他摟進懷裡
,就像他以前總習慣地摟康兒一樣,卻忽視了耶哥此時心裡熱突突的。
回到房裡,那本是平時瑪爾庫珥氏非得擁他入眠的主寢。
常昺問他:「耶哥,洗過澡沒?」倒真有些主母的樣式。
耶哥已長得比他高,以免無禮,遂坐在炕上抬頭望他,「虹哥哥,耶哥洗過了,只是
睡不著,讀些有的沒的,等入睡。」
雖說北方人的洗澡,也不過洗臉、刷牙、洗洗屁股罷了,但北方天冷,他們也不易出
汗,耶哥已算是愛乾淨的了。
常昺又問他:「都讀些什麼?」靠在他身旁坐下,很是親暱。
耶哥怕自己讀閒書會招罵,常昺又說:「就是你看的金瓶梅,哥也不生氣。」耶哥喜
他貼己,換作爹親,若不看些三墳五典、鬼谷孫子,鐵定要罵,這才說:「清樽細雨不知
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常昺知道原是錢牧齋的詩文,卻不知耶哥上學堂,裡頭的南人師父竟也教這個麼?
那是前朝的大詩人,後來降了大晝,他的妻子本是秦淮河畔有名的歌妓,卻能以倡優
之身投水殉國;倒是其夫君貪戀權位,降了大晝。
「哥,怎麼了?」見常昺低著頭,他撥開落在頰側的長鬢,才發現那張清麗的小臉上
,不覺間已爬滿淚水。
耶哥用手替常昺揩去滿面的熱淚,趕緊低頭陪罪道:「是孩兒的不是,孩兒不該看這
等閒書……」
他不知常昺想的是自己的苟且偷生,兩度屈居於瑪爾庫珥吉思的胯下,豈不比錢牧齋
更糟?
又想自己本是大晝常家嫡系子嗣,不只讓瑪爾庫珥氏閹了,還被送進青樓中作高伏低
,竟是至今都未曾動過尋短之念;實可恨。
常昺竭力按捺住自己那些不可控的思緒、對瑪爾庫珥氏的恨意、對自己貪生怕死的無
力,微聲說:「耶哥,這首詩是能入樂的,我唱給你聽。」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裡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二人脫了鞋子上炕,耶哥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而他輕輕拍著耶哥的前胸,直到耶哥
睡著為止。
翌日天光微亮,耶哥醒來時,見常昺也歪歪兒睡去,一頭墨黑長髮垂在臉邊,一邊肩
頭自衫子裡滑出來,露出雪白的凝脂肌膚。
南人如水,當真細嫩得很,就是比北方的女子都好看,不愧出身皇族,全身上下都將
養得好。爹親的眼光也好,讓這麼樣的一介天人入府,性子也溫順;無怪乎只有流虹能作
小媽,其他人都不行……
耶哥心裡一動,發乾的喉間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不敢作聲,只悄悄替名頭上的繼母
闔好衣衫,趁著府中下人尚未看見,偷偷溜回房中裝睡,等待父親回家,下人來叫他吃早
點。
一早,父親果真提著玉鞭,駕馬回府喫茶。
早點時,耶哥想稟報昨夜之事,又怕不給常昺面子,倒是常昺先提了:「近日來,宗
王似乎很常留你在他府上過夜是麼?」
瑪爾庫珥氏才聽,面上便微微變色,立馬道:「流虹,若你不高興,不喜歡,我即刻
派人回了宗王便是。我相信宗王能體諒。」似是對流虹很要緊。
常昺卻搖頭,向他展顏笑道:「你也知道,沒了你,我跟半個廢人似的。」
見瑪爾庫珥氏連早點都不動了,只專注聽他說話,他便娓娓道來:「說來引人發噱,
昨晚睡到夜半,我口渴,下人們都已經睡下,我不想驚動他們,於是摸黑出來喝盞茶,卻
不小心在樓間摔了一跤,本來跌得厲害,但是耶哥聽到聲響,及時出來查看,這才把我扶
回房裡,不必睡地板。」
瑪爾庫珥氏雖想確認他跌得如何,又怕白日裡在兒子面前唐突,於是只隔著衣服摸了
摸他的玉臂,「跌得還疼麼?」表情看上去很是關切。
常昺佯作被摸得刺痛,眉心微蹙,有些可憐地望著他,「不妨事,敷了蘭小子給的藥
,瘀血退得差不多。」
宇文蘭是瑪爾庫珥氏的屬下,他們家裡的尉官,宗王也客那延的賞賜,負責打點府中
一併大小事。
昨夜他本想到是否能叫這傢伙來陪自己睡覺,可耶哥顯然讀的書更多,更體貼些,說
來倒有些好處,許是讀的大晝的書多,竟得三分南人味道,於是常昺對宇文蘭便沒了念頭
。
看來這個必須有男人陪睡,才能入夢的獃病,是得治一治了,否則也說不准日後會惹
出怎樣的禍端。
聰穎如瑪爾庫珥氏,即使聽這話拐拐繞繞,業已明白常昺的意思。
他瞟著常昺那仍是順服溫婉的臉容,儘管心裡不是沒有半點忌憚,可他必須緊緊地將
也客那顏捉在手裡,地位才能爬得更高。
興許有朝一日,他還能復興衛拉特也不一定,屆時他作個王,常昺能是王后,於是也
只得默許了常昺的意思。
他一隻手在案下隔著袍子,來回撫娑著常昺滑嫩的大腿,確認著這人是他的所有物,
不但能繼續令他狎邪,而且不會跑。
同時又向坐在對面的耶哥道:「孩兒,爹如果以後不歸宿,你就多陪陪你虹哥,知道
不?」興許耶哥是能拴住流虹的,他自欺似地想著。
耶哥亦不敢將這份在內心中洶湧不已的喜悅表現得太過明白。
他先不急不徐地喝了一口羊奶茶,咬了口早點的饢子,把食物都吞下去,這才緩緩點
頭,恭順地望著依然年輕力強的父親,回話道:「稟爹親,讓虹哥在府裡跌倒原是我的不
是,日後我會多上點心,絕不讓虹哥的體膚再受半點折損。」
這話在瑪爾庫珥氏聽來,難免有些異音,心忖著:「兒子的年紀也大了,該早點為他
找個媳婦,免得動什麼歪心眼才是。」
可眼下這話說得並沒有任何不對,對流虹可謂是呵護備至,無甚可指摘處,便只默不
作聲。
常昺聞言點了頭,一隻滑膩白潔的酥手,覆上瑪爾庫珥氏已被經年霜寒凍得粗糙的大
手,「你們父子倆對我都是極好的。我很高興。」
瑪爾庫珥氏回握住他的手,往他戴著玉扳指的滑膩指根上娑了娑,引得常昺白淨的粉
面上微微一紅。
這些場景,哪怕是在案下的動作,都一一看在耶哥的眼裡。
耶哥心道:「爹親不在時,橫豎我便是瑪爾庫珥府的主人,我待流虹好,也是應當的
;我甚至該比爹親待他更好,畢竟我不必向宗王賣笑討好,我本就比爹親更有餘力。」
他自忖能把握住這分際,不至於侵犯父親的權威,卻也能近水樓台先得月,一親這位
「繼母」的芳澤。
※
瑪爾庫珥氏本就喜歡看流虹穿紅色,覺著紅色特別襯他皮膚白,說:「早知道讓你叫
流紅。」
常昺雖覺這名字怪誕、不好聽,然而胡族對漢字的造詣能高到哪去?便將錯就錯道:
「名字你愛怎麼改,都可以的。」
瑪爾庫珥氏微微搖頭,反而叱責他道:「你也不是下人,而是我的閼氏,名字怎能說
改就改?」頗有流虹不夠愛惜自己的意味在。
閼氏……嗎?
常昺知道這是匈奴語,曉得其中含意,他便沒再還口。
今年有十幾匹自大晝邊境貿易過來的生絲,是也客那顏賞給瑪爾庫珥吉思的,於是瑪
爾庫珥氏命人全都作成胡服,只給耶哥留兩件,一件上學堂的時候穿,一件騎馬出獵的時
候穿。
其他的,全作成常服、睡衣、獵裝、祭祀服……洋洋灑灑十幾種服裝,各個場合穿不
同的,讓下人摺好放入箱奩,送到常昺房裡供他挑選,又請宮中御裁親自到府裏來看合不
合適、有甚需修改之處。也虧得也客那顏總是能允許他這般胡鬧,直把宮中當家中用。
對比耶哥受到的待遇簡直像是外頭撿來的野種,夫君對他的好,常昺是點滴在心,但
常昺並不特別喜歡。這些衣服全是左衽,胡制,穿著難免有違祖宗家訓,可寄人籬下的日
子總是如此。
穿歸穿了,他從不在銅鏡中仔細檢點穿上去以後是何模樣,有時還得瑪爾庫珥氏起床
後,親自跪在他面前,為他扣整衣帶,繫上帶扣,穿過繩頭。
在南朝時,這些事本就有人服侍他做,常昺早已不曉得該怎麼自己繫帶扣。
除此之外,丈夫還自宮中捎了一只玉帶鉤回來送他,獸型的,造型別緻得很,又小巧
,附兩串圓圈狀的小鐵環,做工無可挑剔,可謂上品。
常昺拿起來仔細一看,竟是兩條鹿疊著交媾的圖騰。他不覺間羞紅了臉,心道瑪爾庫
珥氏到底是幾個意思?竟送他這般穢物!難登大雅之堂。
「他們北朝人難道都這麼不知廉恥麼?竟敢公然穿戴這種勞什子出門、進宮。」他惱
怒地想,可又不敢表現在面上,只竭力忍耐著,不讓自己把手中的物事給扔出去。
常昺見了丈夫方才獻寶般捧出玉匣子,拿出帶鉤以後又愛不釋手,像是他自己都喜歡
,不禁蹙了眉,婉轉地告訴他:「庫珥吉思,我一個閨中人家,也不上朝議政,更沒什麼
大帶、蟒帶可拖,我不好穿這個。」他是南人,在北朝總得避諱些。
瑪爾庫珥氏兩睇含情地望他,微微笑著,對他柔聲說:「流虹,就因為這小東西確實
精美,方符合你之品第。」
「你也不是女子,愛出門就出門,愛議政就議政,你若想,明日家穿金服紫隨你,便
隨我去樞密院,咱們同宗王一塊兒商討南伐之事。」
這話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年來大晝已兵敗如山倒,只差最後一擊便要亡國,說
得常昺難受得很,彷彿心眼子直接被撓似的。
他垂了眉,肩膀一頹,啞著聲低吼道:「你要我去聽你們商量怎麼打我的故鄉?我在
你眼裡原是這般頑劣之輩?」
「那好,下回你陪也客那顏出征,要不要也捎帶上我?我要不要乾脆點,在出發前夕
吊死,給你們祭個長生天算了?恐怕原是我不配呢。」
常昺向來不隨意向瑪爾庫珥氏發作,性子可說是比起十三年前,要來得沉著不少,有
時總讓瑪爾庫珥氏覺得他隱忍得像是條咬人前不會吠的狂犬。
可而今常昺發作得厲害,眼睛裡都含著血絲,他又豈會知道原是前些日子裏,兒子讀
了錢牧齋的詩,令常昺傷感得厲害?
他本以為自己與常昺之間的齟齬,總會隨著時光荏苒如歌而漸漸淡去,卻不知閹割之
恨是常昺一生都無法放下的痛楚。
就是要屈居於他的身下輾轉承歡,常昺也不可能有原諒他的一天,一輩子都不會。
為討常昺的喜歡,寬慰閼氏的心情,瑪爾庫珥氏當即換了個說法:「你是我心尖上最
寶愛的人兒,也客那顏是我大哥,今日時間還早。我們吃罷早點,我騎馬帶你進宮,見一
見宗王。宗王早在北朝就聽說過你的盛名,想來他老人家見到你也會很高興。」
盛名?什麼盛名?他堂堂七尺大漢,在大晝偷偷摸摸裝成女人,作他弟弟的皇后,忝
居鳳座的國母聲名嗎?還是說,原都是他這個禍國妖后,才害得早已江河日下的大晝,無
力北伐的罪名呢?
就是瑪爾庫珥氏費盡心思討他歡喜,這般謊話也太過拙劣,聽得常昺自己都想笑。
然而君子可欺之以方,況且常昺也並非冒失之人,而今這大都可是也客那顏的天下,
斷沒有不去會見宗主的道理。
想來吃罷早點後才進宮,早朝已結束,自是不會接觸到政事。反正自己無力去改變他
們日益強盛、大晝日漸疲憊的事實,而今他最不想管的就是蒙兀兒的政治。
他雖對著夫君頷首,可不知怎地,想到要見當年那個讓康兒命懸一線之人,心裡又有
些虛驚,不由得問:「康兒、不,耶哥去麼?」
瑪爾庫珥氏聽到這聲錯喚,都快嚇出冷汗。不想常康就是已經崩殂,都還能繼續糾纏
他的妻子。
他絕不願常昺將自己的親兒子當成愛人的鬼魂來看待,更不能容許常昺不但令他魂牽
夢縈了半生,而今還要這麼害他兒子,當下一聲厲喝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