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風》16 whole
傳統節日,雷千朗都必須回雷家祭拜,以及和他不喜歡的人吃飯。以往每到這些時期他都
會特別煩躁,上次連假徐惠風帶家人出遊,他原本以為這次他又要一個人過,結果徐惠風
邀他一起回老家烤肉。
歡欣的心情讓他連回到雷家都掛著笑。雷百全忍不住問了雷千夜他哥是怎麼回事,雷千夜
只是聳聳肩,但笑不語。
翌日,艷陽高照,徐惠風一抵達雷千朗家,便看見他揹著一個大背包等在屋外。他幫忙把
背包和幾袋東西放到後座,在雷千朗要坐進車裡前用手帕為他擦乾額上和頸項的汗水。
一路上雷千朗都很興奮,像是要去遠足的孩子,看著窗外哼著歌。
今日路況還算暢通,車程只花了一小時。
車子駛進一處有著遮雨棚的戶外停車場,佔地不大,看起來是私人使用,場內還停了貨車
和幾台轎車。
雷千朗揹著背包,手提著幾袋伴手禮,比徐惠風還要像返鄉遊子。徐惠風想幫他提還被拒
絕。
徐惠風帶著雷千朗拐進了傳統市場。今日休市,市場裡安靜又昏暗,只從上頭透進一點陽
光。他們走到一個轉角的攤位,徐惠風直接走進,掏出鑰匙打開牆上的鐵門,鐵門內還有
一道木門。兩道門的設計讓雷千朗想起了以前住的老公寓。
他隨徐惠風走進屋內,馬上就有一個婦人上前抱住徐惠風,那是徐惠風的母親。
進門後左邊是廚房,右邊是客廳,徐父站在廳中迎接他們。
雷千朗立即將手中提袋遞給徐母,「伯母,這兩天要在這裡打擾,這家餅乾很好吃,還有
這個雞精,還請收下。」
徐母笑著收下伴手禮,問:「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雷,叫雷千朗,千載難逢的千,晴朗的朗。」雷千朗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他其實
很喜歡自己的名字,他的母親總說他是稀世珍寶,雖然他現在覺得自己比較像稀世雜草。
「雷……」徐母頓時僵了一下,很快又回復笑容,「歡迎啊。」
雷千朗捕捉到了這瞬間,不動聲色地回以微笑。
「我先帶千朗上去放東西。」徐惠風說著就把雷千朗往二樓帶。
徐母笑著瞄了徐父一眼,徐父也露出尷尬的笑。
徐惠風只跟他們說要帶朋友回去,沒說是什麼人。
***
徐家房子是三層樓透天,徐惠風的房間在二樓,還維持著他高中時的樣子,裡面乾淨整齊
,徐母每天都會進來打掃。
房裡有張雙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旁邊的書櫃擺滿了書,還有套自己的衛浴。
「背包你就隨便放吧,放哪都可以,隨你高興。地上很乾淨你也可以放。」
「你房間還滿大的。」雷千朗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把背包放在了椅子上。
「哪有你的房間大。」徐惠風笑著說。
雷千朗現在的房間有二十幾坪,比徐惠風租的小套房還大,也比雷千朗以前住的老公寓
大。
「我是說跟我以前住的地方比。」雷千朗四處參觀著,「你的浴室差不多就是我以前的房
間。」
從進屋以來,雷千朗就一直想起他以前的家,不禁這裡比較、那裡比較。以前住的地方小
歸小,倒充滿了溫度。雖然他也很喜歡現在的大房子,卻總覺得過於清冷。
「好了,走吧,該下去了。」徐惠風輕輕推著他的背。
他們一下樓,徐母馬上把徐惠風拉進廚房要他幫忙準備午餐。
雷千朗獨自待在客廳和徐父聊天。
***
「不是不准我進廚房嗎?你不怕我毀了你的菜?」徐惠風揶揄著自己的母親。
「徐惠風。」徐母一把拉過兒子,緊挨著他,低聲問道:「他是你公司那個總經理嗎?」
「是啊,我有跟你說過他的名字吧?」
徐母重重地往他後背拍了一下,聲音響亮。
「哎,幹嘛打我?你知道你兒子年紀不小了嗎?」
「夭壽喔,」徐母再次貼近他,小聲問:「你是認真的嗎?」
「不認真哪能在一起啊……」徐惠風含糊答道。
「呸!你以前做過的事我都還記得!」徐母罵道:「失個戀就糟蹋自己,沒出息!」
「幾百年前的事就不要講了。你還要不要煮飯?」他趕忙轉移話題,免得年邁母親又要開
始碎碎念。
徐母嘖了一聲,囑咐兒子不准碰調味料。
午餐是什錦蔬菜肉絲炒麵,搭配清爽的紫菜蛋花湯。徐母廚藝不錯,雷千朗吃得比徐惠風
還多。他們在客廳享用完午餐,雷千朗和徐惠風一起洗了碗,隨後徐母就要徐惠風帶雷千
朗去附近走走。
他們剛踏出門外,徐家夫婦便對著已關起來的門發愣。
「怎麼辦?我們兒子把人家孫子拐走了。」徐父語氣平板地說。
「你問我我問誰!誰不喜歡偏要去喜歡雷家人!真造孽!」徐母啐道。
「其實也不算造孽,」徐父滑開手機,將剛剛查看的網頁秀給徐母看,「我查了一下,他
們可以結婚耶。」
徐母斜睨徐父一眼,覺得她丈夫似乎想得太遠了。
***
他們走在騎樓躲避毒辣的太陽,雷千朗看著走在前方的徐惠風,他雙手垂放,隨著行走的
動作自然擺動,雷千朗看了看四周,有股衝動想拉住前面的人,雖然這個景象讓人懷念,
但他一點也不想看這個人的背影。
「我還以為你講名字會說個十百千的千。」徐惠風突然說道。
雷千朗一楞,不解他為何提起此事,「我才不要,這樣不是顯得我很稀罕當他雷家人
嗎?」
雷十郎並無其他兄弟姊妹,只生了兩個兒子雷百安和雷百全,他們的名字以及下一代的雷
彥玲和雷彥承,都是雷十郎的父親雷一朗親自取名。雷千朗一直到回了雷家才知道自己名
字的中間字在家族裡恰好形成「一十百千」,他始終不明白為何雷百安已脫離雷家還要給
孩子取「千」字,更不明白他的曾祖父為何要讓他的堂姐堂弟從「彥」字而不是「千」字
。他總覺得這個「千」字在被某些人針對的狀態裡火上澆油。
但他還是喜歡這個名字,至少在他的記憶裡,他的父母親總是溫柔地喚他的名。
前方路稍微寬了點,可容納兩人並肩走,雷千朗遂走到徐惠風身側。
徐惠風偏頭問道:「你跟董事長現在還是感情不好嗎?」
「誰要跟他感情好?」提到那個人雷千朗心情就不愉快。
「董事長人很好啊,我覺得他很親切。」徐惠風從來沒被雷十郎為難過,雷十郎對他也一
直都是和顏悅色,是故他無法理解這祖孫倆為何不和,他曾試探問過雷千朗,只得到「他
很尖酸刻薄」的答案。但他認為,雷十郎願意把旭鎧交給雷千朗,對這孫子還是有一定程
度的認可吧?
「親切?」雷千朗冷笑一聲,「你從以前就常幫他說話,其實他才是你爺爺吧。」
「別亂講話。我爺爺都要從墳墓裡跳出來了。」
行人號誌閃爍,徐惠風拉著雷千朗跑在斑馬線上,奔到對面人行道隨即放開他。
眼前是間小學,他們從側門進入,現在是假日又是正午時分,見不到什麼人影。
「其實,我爺爺的名字也叫十郎,徐十郎,所以我剛知道董事長的名字時,就覺得特別有
親切感。」徐惠風繼續方才的對話。
雷千朗還以為過個馬路可以換話題了,白眼翻了翻,問道:「你爺爺跟他很像嗎?像到你
覺得他親切?」
「那倒沒有,就只是名字一樣而已。在那個年代應該也算菜市場名吧?」
雷千朗心想,聊徐惠風的爺爺總比聊雷十郎好,遂問:「你爺爺是什麼樣的人?」
徐惠風仔細回想,他的爺爺很愛笑,聲音宏亮,為人熱心,力氣很大。小時候他爺爺常用
小貨車載他出去,他特別喜歡坐在後車斗吹風,涼涼的風拂在臉上很是舒服。現在坐後車
斗會被罰錢,這種體驗只能珍藏在回憶裡。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他摺了好多好多的蓮花,
他第一次摺蓮花是給他的曾祖母,就是他爺爺教他的,這兩位長輩都很疼他,他相信他們
在天上也會一直庇護他、庇護徐家。
籃球場上幾個不畏豔陽的少年在練習投籃,旁邊的遊戲設施無人使用,雷千朗隨意選了一
個樹蔭下的輪胎鞦韆,坐下擺盪。
「你以前是唸這間學校嗎?」雷千朗問道。
「不是,我國中才搬來這裡的。」徐惠風往他旁邊的鞦韆拍了幾下灰塵才坐下。
雷千朗停住了鞦韆,不滿地說:「你應該帶我去你以前的學校啊!」
「現在的學校都有管制,閒雜人等不得隨意進出。」
雷千朗撇撇嘴,重新盪起鞦韆。
球場上的少年跑來邀他們一起打籃球,雷千朗婉拒,徐惠風一人當二人用,過去和他們打
了幾場。
拍打籃球的咚咚聲、球鞋摩擦地板、籃球撞擊籃框的聲音不斷傳入雷千朗耳中,他看著場
上的人,腦子裡浮現的是青少年時期的徐惠風。他想去徐惠風以前待過的地方,唸過的學
校、走過的路,他想知道更多關於徐惠風的事。
徐惠風很少談論從前。只有一次辦公室一群人在聊初戀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實習,他張大
耳朵聽見徐惠風告訴他們:他的初戀在高中,初戀是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白月光。
他很想知道能讓徐惠風久久不能忘記的初戀是什麼樣子。
他自己的初戀是被拱出來的。他有次在一個展覽會場外,撞見他的同班同學被強迫推銷,
他二話不說走過去直接把同學拉走。結果那附近還有其他同學,大家沒看到那位同學被糾
纏,只看到他們手牽著手。隔天他們到了學校,就莫名其妙變成班對,不管做什麼事都被
湊成堆。分組、值日生,就連座位都被排在一起。
高中時的雷千朗帶著厚重的眼鏡,並不是很起眼,平常也不跟人打交道。雖然還不至於被
霸凌,但毫無疑問是班上的邊緣人。他和那位同學倒意外成了朋友,久而久之,就自然地
在一起了,直到高中畢業才分開。
徐惠風的初戀又是如何呢?
他靜靜看著徐惠風。
突然一個人影閃進雷千朗的腦海。
──是那個人嗎?徐惠風的初戀?
雷千朗隨即將腦海中的人影揮去。那個人不可能是徐惠風的初戀,徐惠風不可能喜歡那個
人。
***
雖然國中和高中的學校進不去,徐惠風還是帶著雷千朗把他少年時期走過的路走過一遍。
少年時常去的書店和泡沫紅茶店如今還在營業著,他們在書店晃了一圈,然後走進了泡沫
紅茶店。
「真懷念,以前學校旁邊也有泡沫紅茶店。」雷千朗在點菜單上劃記了珍珠奶茶和草莓厚
片,「還有租書店。」
徐惠風隨手拿起店內櫃子上的雜誌翻了翻,店家還保留了過去的舊雜誌,似乎想刻意營造
懷舊風。
「你那時候也有泡沫紅茶店啊?」他原本想著他跟雷千朗之間代溝不小,有時候雷千朗說
的話他都聽不太懂。
「有啊,那是放學後的小確幸。」雷千朗把點菜單和筆放到徐惠風面前。
徐惠風仔細看著點菜單上面的餐點,瞥見右下角有道餐點名叫「老闆的初戀」。這道餐點
從他高中時就有,現在的老闆是當時老闆的孫子,初戀的味道應該不一樣了吧?他笑了一
下,在框框裡畫下一橫。
點菜單是徐惠風拿去櫃檯的,雷千朗沒看見他點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老闆親自將餐點送過來。
「來,珍奶、草莓厚片,」老闆看著雷千朗把餐點端過去,便朝向徐惠風露出潔白的牙齒
,「先生,『老闆的初戀』,您點的嗎?」
老闆見徐惠風點了頭,遂將一杯澄黃色的冰涼飲料放在他面前,盯著他,也不離開。
「老闆是想看我喝嗎?」徐惠風笑著問道。
「身為老闆,當然會好奇客人的反應啊。」
徐惠風拿起杯子,直接喝了一大口,不疾不徐說出評語:「嗯,很好喝。」
老闆看徐惠風連眉都不皺一下,甚至臉上帶滿了笑,便豎起大拇指,「好!你行!佩服!
」說完便回了櫃檯。
徐惠風看向雷千朗,他正一邊吃著草莓厚片一邊盯著他。
「要喝嗎?」他把手上的飲料遞過去。
「不要。」雷千朗喝了一口自己的珍奶,「那是什麼東西?」
徐惠風往杯裡液體聞了聞,「應該是檸檬汁吧。」
「還以為你會騙我喝。」
「本來是想騙你喝,不過老闆這樣你一定看得出有鬼。」老闆真是壞了他的好事。
徐惠風的舌頭嘗不出味道。他的母親總告誡他在外面別亂吃,因為東西有問題他也吃不出
來。
雷千朗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得知這個秘密。他當時想著,難怪不管徐惠風吃什麼反應都一
樣。
「我高中的時候這個『老闆的初戀』還是甜到膩死人又充滿苦味的東西,看來現在的老闆
初戀是酸的。」徐惠風笑著喝完了剩下的檸檬汁。
「你怎麼知道以前是甜到膩死人又充滿苦味?」
徐惠風愣了一下,解釋道:「當然是聽別人說的,那時候很多人來挑戰。沒幾個人能把那
杯飲料喝完。」
他當時面不改色地喝完那杯又甜又苦的飲料,還騙了同行的友人一起喝,不過最後都是他
喝掉的。後來他偶爾都還會點來喝。
雷千朗把徐惠風的表情盡收眼底,就跟他沒機會看到的那杯「老闆的初戀」一樣,又甜又
苦。
***
他們倆人在外面晃了一整個下午,回到徐家時,徐父已經將烤肉架和折疊桌、小椅子搬到
外面,這裡平常是賣蔬菜的攤位,現在把架子都收到一邊。
徐惠風負責生火,雷千朗幫忙切蔬菜。徐家是賣菜的,故準備的食材裡有相當多的蔬菜
類。
雷千朗往食材區看了看,「沒有啤酒嗎?」
「你想喝啤酒?」徐惠風問。
「不是,要烤蛤蜊。」
徐母一邊串著青椒一邊問:「我們家裡的人沒在喝酒啦,所以沒有準備,米酒可以嗎?」
「也可以。」雷千朗心想,徐惠風倒是很會喝。
雷千朗很久沒拿菜刀,總覺得不太順手。他切著洋蔥,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著其他人。
徐惠風已經生好火,正和徐母一起串蔬菜;徐父翻動著烤網上的肉片。
徐惠風長得跟徐父較為相似,但也不是很像,可能比較像祖輩。他之前有聽說徐惠風是獨
子,三代單傳,看得出從小備受寵愛,和家人感情也很好。
一家人各司其職,一邊嘻笑聊天。
雷千朗家以前也是這樣。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他們家今天也會像這樣一起烤肉。
徐惠風注意到原本在切洋蔥的雷千朗突然摀住了眼睛,急忙放下蔬菜串過去關心。
「怎麼啦?被洋蔥熏到了嗎?」
「不是,洋蔥我已經切好了。是辣椒……」
「手不要碰眼睛。」徐惠風拉下他的手,瞥了一眼砧板,「幹嘛切辣椒啊?」
「可以和菇類一起包起來烤……」
「惠風你先帶千朗去洗眼睛吧。」徐母提醒著。
徐惠風應了聲便把雷千朗帶進屋裡,徐惠風要帶他進廚房,雷千朗卻往樓梯走去。
「你要去哪?這裡就有水。」
「我有戴隱形眼鏡,不能這樣洗。你先出去吧,我可以自己走上去。」雷千朗閉著不時傳
來刺痛的左眼,逕自上樓。
徐惠風總覺得哪裡怪但說不上來,只好出去繼續串蔬菜。
徐父已經烤好了一些肉片,烤網邊邊烤著蔬菜串,香腸被穿了幾個洞,油脂滴到火上滋滋
作響,散發出香味。
徐母用美生菜包著烤好的肉片,加上幾根洋蔥絲,吃起來非常過癮。
「惠風,」徐母說道:「千朗上去有點久,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說不定順便上廁所。」嘴上這麼說,徐惠風還是站起來往屋內走去。
經過徐母的時候,果不其然手臂又挨了徐母一掌。「老不正經!」
徐惠風正要說話,雷千朗就戴著眼鏡走了出來。
「哎呀!」徐母叫了一聲,「兩隻眼睛都腫起來了,要不要去醫院?」
「沒關係,等等就消了。」雷千朗朝徐母一笑。
徐惠風把他拉到小椅子坐下,遞給他一盤蔬菜串。
「你先吃這個,我幫你烤銀絲卷。」
「嘖,我就說你什麼時候吃銀絲卷了還要我準備,原來是要給千朗吃的。」徐母順手包了
美生菜夾肉放到雷千朗的盤子上,「烤棉花糖是不是也是給你的?」
雷千朗咦了一聲,看向徐惠風。
徐惠風一邊烤著銀絲卷一邊解釋:「不是他叫我準備的喔,他沒要我準備任何東西。我跟
他說人來就好,他還帶了一堆伴手禮。」
「抱、抱歉,麻煩伯母了。」雷千朗困窘地向徐母道歉。
徐母看著眼前不知所措的雷千朗,覺得他一點也不像那個總經理。
「不麻煩。」她笑瞇瞇地說道。
在沒有冷氣的半戶外,徐父準備了幾支工業風扇從不同方向吹著風,還不算太熱。附近也
有一些鄰居在烤肉,市場裡四處瀰漫著烤肉香。
雷千朗吃著徐惠風幫他烤的銀絲卷,熱呼呼的淋上煉乳,甜甜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