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凜站在一座小庭園裡,周圍都是盛開的雪柳、桃花和其他春草,平滑的石塊
鋪成小徑,石塊間隙和四周皆是濃綠漂亮的苔蘚,園中有一座樸素古雅的木造小屋,
屋簷上長了些青苔,一旁早開的櫻花已有些許花瓣飄零落到苔綠上,門前栽植的茶
花正盛開著,門邊幾株真柏、黃槿的盆景都發出新葉,沐浴在光裡的石朴乍看只有
灰禿禿的枯枝,細瞧會發現也逐漸抽出一點綠芽。
雲凜進到屋裡就明白自己再次來到月牘的茶坊,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它是
月牘的核,等同於月牘的存在,它在混沌之中,在每個世界的現實與夢境之間,好
像和哪裡都毫無關係,卻又好像連接著許多世界的角落,存在於眾生內心不自知的
一隅。
這裡每道門窗、每塊瓦片,甚至各種縫隙間都可能藏著通往其他世界的路。雲
凜環視茶屋內的環境,該有的茶道擺設應有盡有,也有簡單卻風雅的插花和矮屏風,
他走到一側稍微推開窗子瞄了眼,外面不是方才來時的庭園,而是耀眼熾亮的雲海
洶湧,遠近雲海間都可見到龍或異獸在其中穿梭,他關好窗子又去看另一側的窗外,
不同於方才那扇窗的白晝,這窗外是夜晚,外面銀漢橫空,往下漆黑一片,什麼也
看不到,卻能聽見海潮聲,被海風吹拂。
他聽到茶器輕碰的聲響,回頭一望,一名紫瞳紫髮的孩童正在沏茶,並抬頭招
呼他說:「歡迎來到我的茶坊,請享用。」
雲凜跪坐到桌邊的團蒲上,接過對方遞來的茶碗說:「我記得你,你是月牘。」
「是。」孩童微笑回應。
「你的眼睛顏色好像更深了一些?」
月牘笑了笑:「這你也記得啊?」
「嗯。以前眼睛的顏色比較淡。」
月牘笑得一臉神秘,半瞇起眼,上半身往前傾:「我只能向茶客們索取相應的
報酬,有時忍不住多做了,就會變成這樣。」
「眼睛顏色變深?這樣不好?」
月牘聳肩:「沒什麼不好,只是心神比較浮躁一些,我家白矢會擔心。但這沒
有什麼,就算是碗裡的茶湯晃到灑出來一些,再添就有啦。像是大海不也總是有明
浪暗流?世間的欲望和愛恨就像水一樣不會完全消失,即使地上的海乾涸了,也會
轉化成別的樣子到天上去,在天上待了一段時日,等時機成熟,就會在適合的地方
重新降下,匯聚成新的大河、大海。」
雲凜安靜聆聽,心中感到不可思議,明明月牘講的事情和他似乎一點關係也沒
有,可他總覺得能聯想到自己身上,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月牘攤開雙掌輕舉,比了比手勢要雲凜品茗。雲凜聞了下茶香再慢慢啜飲,溫
熱卻不燙口的茶湯讓他由內到外都感到舒服,彷彿能感受到茶葉是如何從枝上抽出
綠芽,吸收日月精華後被採摘,再經過各種工序和時間製成,喝的是月光和晨曦,
是霧氣和風土,也是歲月和製茶者、沏茶者的用心。雲凜藉由飲茶再反觀自身的內
心,雖然還算平靜,但他仍有所追求,他在等自己的伴,分享這些點滴。
月牘問:「這是某個世界的新茶,覺得如何?」
雲凜微笑頷首:「好喝,後韻微微的甘潤,香氣清雅。」他望著月牘愉快的笑
顏,莫名有些不捨:「以後我還能再來這裡喝茶麼?」
月牘點頭:「當然。這裡是茶坊,只要你想喝茶就能來的。有緣自會相逢。」
「有緣……那若是無緣?」
「呵呵呵。」月牘笑了起來,俏皮眨單眼說:「許多東西能夠無中生有啊。緣
亦是如此,不過莫要強求,順其自然吧。你盼的人在等你呢。」
雲凜順著月牘的目光回頭望,發現江槐琭不知何時已經在他身後,江槐琭對他
微笑後坐到一旁的位置,月牘也遞了一碗茶過去。
「我這裡不錯吧?」月牘有些得意:「除了你們,也是有不少常客的。」
雲凜問:「跟我們一樣每一世死了就來這裡?」
月牘哈哈大笑:「什麼啦,才不是這樣,我這裡又不是冥界。」
江槐琭說:「客人這麼多,茶坊的主人在這裡待得久了,會不會冷落其他客人?」
「不會啦,茶坊還有不少伙計,我偶爾也想忙裡偷閒──」月牘說著,發覺自
己飄了起來,接著落到白矢的懷抱。
憑空出現在茶屋裡的第四者是個全身雪白的男人,頭髮、眉睫都很白,皮膚也
白皙得不像是人,雙瞳是寶石般的藍,正是幫忙管理這茶坊的第二位主人,白矢。
白矢像抱孩子一樣抱月牘,月牘的腦袋乖乖靠在他肩膀上,他朝二位茶客稍微躬身
賠禮道:「請客人悠閒品茗、休憩,我們不打擾了。」
月牘舉起一手朝身後客人們揮別,就被白矢抱出茶屋外,一個轉身化作一陣風
雪消失在門外庭園中。
雲凜轉頭朝江槐琭笑了下,摸摸江槐琭的臉說:「你又變年輕了。」
江槐琭溫柔微笑,看著他說:「你也是,變回我們相遇的樣子。」
「我覺得這次我們能在茶坊待得久一點。」
「因為累世修行的緣故,在這裡停留久一些也無妨。但這裡不是一個應該眷戀
的地方,我們有該走的路。」
「呵,我曉得。這畢竟是月牘的核,是他和白矢的歸處,與我們無關。我想,
可能是我方才太喜歡這次的茶屋和茶,也想讓月牘陪我久一點,所以白矢吃醋了。」
江槐琭挑眉:「你喜歡那孩子?」
雲凜點頭:「他很有趣。但我只是想讓他陪我等你出現。」
「我一直在看著你。」江槐琭淺笑道:「看你們聊得起勁才沒有打擾罷了。」
雲凜笑了聲:「什麼嘛,明知道我等你,你還靜靜看著。」
江槐琭帶著笑意慢慢品茶,拉著雲凜一手聽他說話,有時兩人什麼都沒說,在
靜謐之中親吻彼此,就像這一世任何一個美好恬靜的午後。
令人眷戀的不是這個不可思議的茶坊,不是終將醒來的夢,而是每一次彼此邂
逅、相知相伴的記憶,他們也都嚮往能有相似或更好的未來。
雲凜和江槐琭都清楚這點,幸運的是他們可以在漫漫長路裡並肩而行,像這樣
在茶坊稍作休息。江槐琭握起雲凜的手,輕撫他的手背溫聲問:「要走了麼?」
雲凜點頭,兩人起身時他問:「下一世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又記不記得
你?」
江槐琭睞向他,揚起柔和笑痕說:「你擔心?」
「有一點,因為不記得的話,總得花點時間認識彼此嘛。」
「我早就瞧出來了,你很急性子。」
「嗤。」雲凜翻了個白眼,笑睨他說:「很多時候明明是你比我急。」
江槐琭立刻會意雲凜在講什麼,被調戲得耳尖微紅,雲凜忍不住笑出聲,他無
奈道:「是,我也很急。但我總會尋到你的,一如既往。你說過的,如果沒有永遠,
我們就來創造。」
雲凜邁開步伐後聞言頓住,愣怔望著江槐琭,江槐琭親吻他額頭低語:「你看,
再久遠的事我也沒忘。你也還記得。」
「可那時我根本沒講出口,而且你也已經……已經……」
「那時的神界下了一場金雨。金雨所及之處,我都有感應。你心裡的悲傷,心
裡的願望,我也知道。所以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江槐琭頓了下,喃喃自語:
「你說得沒錯,最心急的是我。我們走吧。」
雲凜牢牢握緊江槐琭的手,一前一後離開茶屋,門外的光非常耀眼,甚至照進
了屋裡,江槐琭的身影被那片光亮吞沒,而他也毫不猶豫往光亮中走去。
一切並不難受,好像睡飽要醒來那樣,說不出的暖融舒服。
* * *
山中一座莊園裡住著兩位仙人,他們皆為男子,也是一對道侶,某日他們在山
中發現一處上神遺留的洞府,他們通過上神殘識的考驗而獲得洞府傳承。上神留下
的寶物不算多,但有不少仙法秘笈,其中包含各種不可思議的秘術。兩位仙人們打
算嘗試以秘術孕育後代,取得島上的神木果作為秘術基礎,再以各自精血施術,畫
好的陣法起陣後發出金光,果實隨著光芒一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蘭花苗。
仙人們細心呵護花苗,不僅用法寶器具養著,更以無根水澆灌,周圍佈下重重
結界,避免花苗遭到邪氣污染或蟲害。花苗逐漸茁壯,葉子、根莖抽長,終於在來
年的春季發出唯一的花苞,花苞比核桃小了一點,透著淡淡的粉紫色。
仙人們每日都會來看養在窗邊的蘭花,期盼孩子降生。其中一位仙人眨著一雙
水靈大眼盯住花苞說:「也不曉得它何時綻放,不知道我們的孩子生得什麼模樣?」
他身邊一位眉眼秀長,相貌斯文俊雅的高瘦仙人說:「不曉得。以往沒聽過有
誰施展這種秘術,修真者不易繁衍,男人和男人孕育後嗣更是聞所未聞,說不定我
們一陣忙活,最後只是養了一株單純的花草罷了。」
大眼仙人咋舌睨視伴侶說:「怎麼這麼潑冷水啊?當初可是你說要試看看這秘
術的,你就不好奇我們的孩子是怎樣的?你是蘭花仙,你比較懂吧?你看這朵小花
幾時開?有些蘭花不是得養個十多年才開花,我看他都有花苞,離開花也不遠吧?」
「好奇是一回事,秘術能不能一試就成是另一回事。沒人能保證啊。」蘭花仙
人無奈笑應:「我又沒見過這樣的蘭花,跟我的原形是有點像,可是它好小……可
能只是單純的花。」
「算了,先來給它取名字吧?」
蘭花仙人噙笑問:「你想叫他什麼?」
大眼仙人仰首忖道:「我在想,我們各取自己名字裡的一個字給孩子,你覺得
怎樣?我叫卯玉,你叫虹蘭,那……叫玉蘭怎樣?」
蘭花仙蹙眉苦笑:「換一個。叫虹玉吧。」
卯玉仙人欣然頷首:「好,就叫虹玉,好聽多了,還是你聰明,不管孩子是男
是女都能用這名字。」
微風吹進窗裡,花苞輕晃,卯玉興奮拉著虹蘭問:「你看,那是不是胎動啊?
他剛剛點頭了,他也喜歡這名字。」
虹蘭無奈笑回:「你多心了,那只是風在吹它而已。再說,萬一它真的只是一
株蘭花草呢?」
卯玉不悅道:「你怎麼這樣啦,你都不希望孩子出世?」
「我是怕你太興奮,將來會失望。」
「不會啦,這次失敗的話,就再試啊。」
「神木果三千年才開花結果。我們等不了那麼久……」
虹蘭天天都陪卯玉來看小蘭花,日復一日,花苞終於在來年春季的某個月夜裡
綻放,是一朵可愛漂亮的淺紫色小花,月光下靜靜飄送淡雅的香氣。
虹蘭很快就發現花苞開了,深夜叫醒卯玉來看,兩人沒有點燈,明亮的月光讓
粉紫小花看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
卯玉愣愣望著小蘭花良久,靠在虹蘭身旁問:「所以秘術失敗了麼?就只是一
株花?」
「還不知道。」虹蘭看卯玉一臉睏意,溫柔道:「要不你先去歇著?我來守著
花。」
卯玉搖頭:「不,我就這麼看著,反正一會兒就天亮了,我想瞧清楚花的模樣。」
不久之後第一道曙光照亮了小蘭花,整株花葉彷彿被撒了一層亮粉,看起來明
亮又有些透明,靈氣秀潤,晶瑩可愛,也美得不可思議。
卯玉撐頰打盹兒,虹蘭握住他的手喚他說:「你看。」
「什麼?」卯玉猛然睜眼看向窗口的蘭花,整株蘭花就像當初施展秘術的神木
果一樣在光芒中消失,窗台上卻多了一隻還沒長毛的幼兔。他急忙走過去關切,轉
頭看著伴侶疑道:「這是從花變成兔崽子了?」
虹蘭將幼兔溫柔捧起來,好笑的睨了眼道侶說:「是我們的孩子,傻瓜。這孩
子還小,又是跨族繁衍,或許是因為這緣故才須要經歷你我二族的血脈變化。他身
上雖有仙靈之氣,但太微弱了,要好好照養,不知哪天才能化人。」
卯玉盯著那隻沒長毛的幼崽看,笑的雙眼彎彎說:「化不化人形都無妨,是我
們的孩子都好。真可愛。」
四年後,一個紮著童髻的小男童坐在樹下鞦韆晃,男童的髮色是很淺淡的柔灰
紫色,皮膚白皙,有一雙黑亮的大眼,正是仙人們以秘術所孕育出來的孩子。
虹蘭走近喚他:「虹玉,一會兒天要黑了,該回家了。」
虹玉開心奔向虹蘭,抱住其大腿說:「爹爹,講故事。」
「一會兒讓卯玉爹爹講給你聽?」
虹玉皺眉搖頭:「不要,卯玉爹爹講鬼故事,恐怖。」
虹蘭笑了笑,抱起男童回屋,卯玉已經鋪好床喊他們就寢,親子三個躺在同一
張大床上。卯玉仙人興起道:「今天來說萬鬼夜遊鄔國京城的故事吧?」
虹玉摀耳拒絕:「不聽那個,虹蘭爹爹講故事。」
蘭虹笑了笑:「從前,海上有一座長得像船的島,島上蘊涵豐富的靈礦,靈源
充沛,所以有個仙人就常駐於島上,並為仙島取名為浮舟仙島。這島說大不大,東
西南北都有比它還龐大的大陸,但它也不算很小,島上有各式各樣的珍奇異獸,壯
麗雄奇的山水景觀,仙人每天都能在島上發現許多新鮮事物,還有適合修煉的材料。
有天仙人在海灘上發現了一些船筏殘骸,並在附近發現了一位落難精怪,那是來自
遙遠大陸上一個叫月族的精怪。」
卯玉打了一個呵欠說:「又在講我出糗的往事了。你們父子倆不膩啊?」
虹蘭淺笑:「那是我和你初次邂逅,我不覺得你糗,那時你很可愛。」
卯玉睏得閉眼含糊回應:「亂講,身上掛著一堆海草,頭髮裡也都是海藻,還
有螃蟹掛在破爛衣服上,哪裡可愛?」
男童咯咯發笑,拍拍手說:「好有意思啊,好想看卯玉爹爹那模樣,可愛!」
「幸災樂禍的兔崽子。」卯玉咋舌,但也沒阻止虹蘭接著講,不過他睏得很,
很快就入眠了。
虹蘭接著說:「我救起遇難的精怪,幫他清理、療傷,後來我們漸漸熟悉,一
起在島上作伴。那精怪後來修成了仙體,也就是你的卯玉爹爹。」講到這裡,男童
也睡著了,他坐起來替卯玉跟孩子蓋好被子,溫柔摸了摸孩子的額髮說:「明天你
要乖乖回自己房裡睡,知道麼?」
回應蘭花仙人的是男童熟睡的吐息。
天剛亮,虹玉就醒來趴在卯玉身上喊:「爹爹,起床,太陽曬屁股啦。陪我玩。」
卯玉把孩子推到一旁伸懶腰,虹玉滾了一圈覺得好玩,笑著又爬到他身上喊爹
爹,他坐起來抱著孩子問:「虹蘭呢?」
「虹蘭爹爹去做我的早飯啦。我是小孩,要吃飽睡飽才長得高。」
卯玉聽他學虹蘭講的話,好笑的親他頭頂說:「對,小孩子就該這樣。」
虹玉拉著卯玉的衣袖,搖頭晃腦問:「今天玩什麼好啊?」
卯玉想了想說:「今天教你褶紙人、紙鶴、紙蝴蝶。」
男童開心拍手:「還要小鳥和小馬,小貓跟小青蛙。」
「這麼多你學得來?」
「我很聰明。」虹玉拍胸脯認真說:「一次就能記起來的!」
卯玉看孩子這樣,彷彿是看到了孩童版的自己,不過虹玉認真聰明的樣子又像
極了虹蘭,不愧是他們的孩子。他望著孩子就覺得滿心溫暖,忍不住抱住虹玉小小
的身軀低喃:「好孩子,你是我們的驕傲,不管你做什麼,無關成敗,開心就好。」
虹玉覺得卯玉爹爹的懷抱很溫暖,笑嘻嘻回擁,用小小的手拍在對方相對寬厚
許多的背上:「爹爹乖。」
卯玉失笑,先帶孩子去找虹蘭吃飯,接著一家三口聚在小廳裡褶紙,從遊戲裡
教孩子法術。褶好的紙人施了法術就會行動,其他的褶紙也一樣能透過法術操控,
虹玉就如他自己說的一樣聰明過人,竟一次就能將靈氣注入褶紙並操控它們。
虹玉玩了一天,午後累得躺在自己的小床裡睡覺,那是卯玉親手給他做的木造
小床,底下有小輪子,虹蘭輕輕推小床哄兒子睡。
虹蘭看著兒子的睡顏,想到兒子的法術和其他學習都進步神速,不禁笑嘆:
「當初他剛誕生還很弱小,以為得花許久的歲月修煉才能化形,沒想到這才四年就
已經化形,連法術也學得這般有模有樣了。」
卯玉拍了下他的手臂說:「你這是在感慨自己老了?他畢竟是我們兩個仙人的
孩子,當然聰明厲害。」
虹蘭稍微垂眸低語:「那秘術也是一種有違天道的禁術,本是姑且一試,沒想
到真的有了這孩子,不免對他有諸多記掛。」
卯玉明白他的意思,安慰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當初洞府裡的神仙殘識提
過自己要飛升去另一個世界,我們的境界也即將要有所突破,說不定就能帶著虹玉
一起……」
卯玉的話無疾而終,因為他和虹蘭都很清楚就算他們能成神,也不可能有餘力
帶著孩子一起走,這樣渺小脆弱的身軀根本禁不起那些雷劫摧殘。
虹蘭又提出另一件擔心的事:「這孩子身上的氣味太過特殊,無論對仙魔妖鬼
都是極為大補,也會勾起生靈心中的慾望,島上有我們所留下的結界,若他只在這
島上都還算安全,就怕將來他長大了,想出島。」
卯玉說:「那就叮囑他別出島,跟他說島外全是恐怖的鬼怪。」
虹蘭不甚同意的笑睨他說:「他總會長大,不該老是這麼哄騙。他身上的氣味
或許正是因為……他不是順應天道而生的吧。」
藉由秘術所生的孩子,這世界的天道不會粗暴的直接抹煞,卻會以其他方式讓
這孩子早早消亡。卯玉也明白虹蘭所言,彎身輕撫男童白嫩可愛的臉頰:「不管我
們能否成神都護不了他一世麼?那怎麼辦?唉,這一旦有了孩子,果真是無盡無窮
的牽掛……」
虹蘭說:「並非毫無辦法。我曾替虹玉算過命,他往北去能遇到一個機緣,避
過一劫。」
「往北?出海麼?」卯玉低頭看了眼兒子,不捨道:「這座島往北只有海,最
北就是什麼也沒有的冰雪大陸而已。」
「不是那裡,就在這座島上。」
卯玉想了想:「島的北邊我們早就跑遍了,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他靈光一
閃,盯著虹蘭疑道:「你的意思是去那裡等機緣?」
虹蘭點頭:「正是如此。」
於是兩位仙人準備遷徙,他們在北方山區選好一處風水佳的地點住下,這地點
恰好能觀察北邊部分山林及海岸的情形。
夏季,一場颱風剛剛過境,虹玉跟著卯玉仙人去海岸邊撿漂流木回來,虹蘭則
在家煮兒子的飯菜,父子剛出門不久就跑回來,虹玉用一雙沾滿白沙的腳跑回屋裡
喊:「虹蘭爹爹,外面、外面,呼,呼……好喘啊。」
虹蘭蹲下來輕拍兒子的後背:「別急,慢慢講,外面怎麼了?」
卯玉也光著腳和兒子一樣跑過來:「噯、你快出來看,咳,外面……」
虹蘭蹙眉:「你怎麼也跟個孩子一樣,話都講不好。」
虹玉指著門外說:「海浪把那個衝上岸,龍、龍──」
「龍宮使者麼?很長,銀亮的那種魚?」虹蘭對附近水族也略知一二,這座島
常有地震,偶爾也會看到深海的水族跑到淺海,他便以為兒子說的就是某種身軀很
長,被喚作龍宮使者的魚。
卯玉搖頭替兒子強調:「龍,就、就是龍!」
虹蘭有些狐疑,跟他們父子倆到海岸邊察看。沙灘上確實有一道又長又銀亮的
身軀,但不是他以為的水族,而是真正的龍,龍身不知有幾丈長,龍鱗比他們的臉
都還要大,他蹙眉打量幾眼就轉頭對卯玉說:「顧好孩子,這頭龍來歷不明,萬一
有瘴氣、邪氣漫延就不好了。」所謂機緣也可能伴隨劫難,他不能不謹慎。
卯玉抱牢兒子說:「我方才就撒了些夢蝶鱗粉,多少能阻隔。現在該怎麼辦?
他好像還沒死,不曉得是上面掉下來的,還是下面衝上來的。」
虹玉問:「爹爹,上面跟下面是哪裡?」
卯玉回答他說:「上面就是神界,不過神界早在萬年前就沒有神明,神域一直
空著,很少人知道現在變得怎樣,偶爾會有一些靈獸什麼的跑下來。我說的偶爾是
幾千年一次。下面的話,就是魔域、冥府,神域有神族、天人,魔域主要住著魔族,
遠古的天魔族和天神大戰後已經沒有純正血脈了,只剩下和其他妖魔鬼怪混種的魔
族。冥府主要是由冥王掌管眾生死後的事,一般不會有誰去得了。」
虹蘭接著告訴兒子說:「龍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們很稀有,卻又可能出現在
任何境域,在仙靈之氣濃郁處誕生的便是神龍,在魔氣濃重之處誕生的就是魔龍,
關於龍的傳說有很多,甚至有傳說他們能穿梭時空、穿梭夢境的。不過龍既強大,
又脆弱,在他們沉睡或受傷時,很容易淪落成其他種族的補品。」
卯玉問兒子說:「好兒子,爹問你,你想救他,還是我們送他一路好走?」
虹蘭提醒道:「你可要想好了,萬一救活的是性情殘暴的龍,就算我跟你的卯
玉爹爹都是仙人,也可能都會被一起吃掉。」
「打不贏可以跑啊。」虹玉盯著眼前漂亮的龍鱗說:「我想救他,要是他想吃
我們,我們跑得夠快吧?」
虹蘭猶豫沉吟,卯玉果斷說:「就聽兒子的吧。你不是說他最近能在北方獲得
一個機緣?說不準這隻龍就是他的機緣?」
虹蘭打趣道:「或許救活一隻惡龍,我們被追著逃到了某個地方也是一種機緣。」
卯玉翻了個白眼:「唉呀,就別囉嗦這麼多了。救人、救龍要緊,我看他都快
斷氣了,你看後面那截龍尾都露出血肉和骨頭了。」
虹蘭抬手遮住兒子的雙眼,睨了下卯玉說:「我來救,你抱兒子進屋,別讓他
嚇著了。」
等卯玉抱著兒子離開海灘後,虹蘭看著這隻銀龍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這麼大
的身軀也是礙事,也不知你是怎麼被打回原形的,先將你縮小一點。」說話間變出
一個黑釉的茶碗將龍攝入其中。
眨眼間的工夫,茶碗中盤著一隻銀白小龍,乍看像隻泥鰍,虹蘭一手拈著丹藥
對碗內施法,碗中一下子瀰漫雲霧。他做完這些對著碗裡的龍說:「碰上我兒子也
是你的造化。希望我花千年找齊材料煉製的救命丹藥沒有白費。」
虹玉見到虹蘭獨自歸來,跟在其腳邊追問:「龍呢?龍呢?」
虹蘭把茶碗擱桌上,將兒子抱到椅子上說:「你自己看。」
虹玉和卯玉一同湊近桌邊看茶碗,虹玉疑道:「碗裡有隻白泥鰍,牠掉顏色啦?」
卯玉噗哧笑出聲:「不是白泥鰍,是你的虹蘭爹爹把剛才的龍縮小收進碗裡啦。」
男童雙臂環在茶碗旁,呈現保護的姿態說:「不可以喔,不能把他煮來吃掉。
我們養他!」
卯玉和虹蘭相視而笑,虹蘭答應:「那也得真的救活了才能養,這隻龍傷得不
輕,紫府有損,肉身也傷得極重,我用了最好的藥。不過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他自己
的造化,虹玉不要打擾他,讓他靜養一陣子吧。」
虹玉點頭,在嘴巴上豎起食指小聲道:「我不吵他。」
茶碗裡的銀龍遍體鱗傷,只勉強從龍首看得出是什麼,大半的軀體都掉了鱗片、
缺了血肉,尾端甚至露出骨頭,看起來和死了差不多,不過虹玉依然覺得在碗裡的
銀龍很可愛,閃閃發亮的龍角可愛,在雲霧裡柔順飄揚的龍鬚和鬃毛很好看,等傷
都治好了,會變回漂亮的樣子吧?
於是虹玉每天早起後不再去纏著兩位仙人父親,而是跑到自己房間的窗台去觀
察碗裡的龍恢復得如何。龍的肉身恢復得很快,儘管一開始看起來相當慘烈,但是
過了兩、三天就長出新的血肉和鱗片,虹蘭又施法添了新的丹藥進碗裡,雲霧更濃
了些,無法一眼看穿碗裡那隻龍的模樣。
虹蘭和卯玉天天都會陪著兒子去看銀龍,一來也是不想讓兒子影響銀龍養傷。
卯玉勸兒子說:「你今天已經盯著這隻龍半個時辰,夠久了。你身上的氣味說不定
會打擾他養傷,我們明天再來吧?」
虹玉一臉不捨的瞅著茶碗裡的龍說:「我明天再來看你,你要快點好起來啊。」
銀龍毫無動靜,依然沉睡,他的肉身好得很快,然而元神未癒,所以才一直昏
睡。
幾日後,虹玉又問兩位爹爹這隻銀龍何時能醒來,虹蘭安撫孩子說:「我已經
用了最好的丹藥,再多也沒了,我們只能等待。」
仙人們以為兒子會漸漸失去對銀龍的興趣,小孩子都貪新鮮,也許只是把銀龍
當寵物般看待,過幾天就會淡忘,可是沒想到虹玉還是天天都要去看銀龍。
就這麼過了三個月,某個秋日午後,虹玉聽爹爹們說要變天了,趕緊跑回房間
要把茶碗從窗邊挪進屋內,等他把茶碗輕放到桌上,就看到碗裡的銀龍正在看他。
銀龍有雙漂亮的紫色眼睛,虹玉和銀龍對視半晌才意識到這隻龍甦醒了。
「你醒了?你好,我叫虹玉,霓虹的虹,玉蘭花的玉。」男童用很輕的聲音說
話,好像怕驚擾了銀龍,畢竟碗裡的龍看起來很渺小。
銀龍身形微動,一下子消失在茶碗中,虹玉有點慌亂,後者驀地轉頭一看,身
旁多了位渾身赤裸的少年。少年一頭黑髮,皮膚很白,一雙深紫的眼眸正盯著虹玉
看。
虹玉直覺少年就是從茶碗裡跑出來的銀龍,於是跟他講:「你怎麼光著身子啊?」
虹玉也曉得這位哥哥穿不下他的衣服,於是跑去把床上的棉被抱了過來,讓少年裹
在身上。
少年披著棉被,仍是一言不發盯著男童看。
虹玉被看得有點不所措,問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啊?」
少年啟唇,用清潤悅耳的嗓音回答:「宸煌。」
虹玉稍微歪頭回想,他不曾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怎麼有似曾相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