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捏在手心的
徐煦然還記得曹伊帆第一次跟自己說話那天，是高三分班第一天，當時他正為自己還能跟初戀同班而歡欣鼓舞，更別提現在自己的座位還在初戀隔壁。
他與班上那群校排前十的風雲人物是雲泥之別。長相普通，功課普通。臉上還佈滿可怕的青春痘，完全是路人設定。他是班上瘦弱矮小的眼鏡仔邊緣人，同班同學會記得他的名字，大多是因為他的作文成績超乎尋常的好。
忽然聽見隔壁的曹伊帆懶洋洋的聲音：「欸，聽說你這次模考作文成績是校排第一？借我看一下。」
那語氣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命令。
他一愣，同班兩年，他與曹伊帆第一次有這麼長的對話。遞上試卷的手還在微微顫抖，看著曹伊帆白皙的手指夾過試卷。
專注凝視的側臉讓他移不開視線，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照耀在窗邊，籠罩著曹伊帆的身影，連時間也放慢動作，空氣中的微塵粒子清晰的飛舞在光束之中。眼前的人散發淡淡光暈，也彷彿跟著透明起來。
他貪婪地看著這一切。
「寫得確實不錯。」曹伊帆冷淡的聲音說：「欸，你可以教我怎麼寫嗎？」
「啊？」
「我每次都敗在作文，受夠了。」曹伊帆不笑的時候，瞇起的眼尾會微微上揚，生氣時也很可愛。
他癡癡望著，直到曹伊帆不耐地說：「欸，還是你要家教費？我也可以付。」
「不、不用錢啦，我、我可以教你。」他壓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臟，覺得這一切好像夢境。
曹伊帆面無表情地說：「喔，那我每個禮拜寫一篇給你，你幫我看。」
「好、好啊。」他有些暈暈然。
他們就這樣開啟了奇妙神秘的師生關係，每週一他會收到放在桌面上曹伊帆的作文，他帶回家努力「批改」並在上面寫下提點後，再自己寫一篇，於第二日一早放進對方的抽屜。
他把曹伊帆的作文視為給自己的交換日記，他觸摸曹伊帆的字跡，在作文簿你來我往之間，爬梳對方寫下每個字句的心情，偶然出現的錯別字讓他更覺得可愛。
每當自己撰寫回覆給對方的作文示範，他會偷渡感情，將僅止於飛馳在想像中的這些那些，落筆成文，像在寫只有自己知曉的密語。
每週作文往返的秘密關係，讓他有種比戀愛還親密的錯覺。
雖然曹伊帆沒有明講，但他知道教作文的事不能宣揚。要是曹伊帆那群主流圈圈的朋友知道可能不太好。曹伊帆那麼好面子的人，應該不想讓其他人發現自己在跟班上的邊緣人討教作文吧。
然而他忍了一個禮拜，終於忍不住把這件事跟創作同好褚亞婷分享，反正褚亞婷跟他一樣也是邊緣人，這不算犯規吧。
褚亞婷聽了以後，推了推眼鏡——每當她要開啟認真模式時就會這麼做。她的語氣有些高亢：「這種互動好浪漫，好像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四個字成功讓他的臉頰瞬間燒紅，腦子有些卡住。
褚亞婷翻著他昨晚寫好的新篇，問：「嚴，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喜歡曹伊帆哪一點？我除了臉以外想不出他有什麼優點——該不會真的是因為臉吧？」
他低下頭，顏值確實是很大的主因。只說對臉著迷好像很膚淺，心虛道：「曹伊帆人、人還不錯啊。」
「有嗎？我看他對他那群資優生朋友以外的人都超冷漠。」
「他還蠻有禮貌的，每次幫他改作文，都會跟我說謝謝。」
「蛤？」褚亞婷發出質疑聲，「就這樣？」
褚亞婷還問了一些關於兩人互動的狀況，他含糊交待。他能跟褚亞婷分享很多事，唯獨他與曹伊帆的作文內容，他不想分享。他想保留一些獨家秘密捏在手心。
他盯著曹伊帆的作文，上面是與外型不符，略顯潦草的字跡。
「嚴，你暈慘囉。」褚亞婷看他這樣，發出老氣橫秋的嘆息。「不管怎樣我都會挺你啦，畢竟你是我朋友嘛。」
「謝謝。」他小聲說。能夠跟褚亞婷當朋友，真是太好了。他在內心默默感謝著。
「Blue，一起吃午餐嗎？」
正在影印時，曹伊帆經過身邊時問徐煦然。周圍的同事目光瞬間瞄向他們，觀察這位公司紅人一舉一動。
曹伊帆有什麼毛病？從以前到現在都很愛跟邊緣人搭話。
「你不用跟組內聚餐嗎？」徐煦然反問，實則想給對方軟釘子。
「不用啊。」曹伊帆爽朗一笑：「上次那間麵店蠻好吃的，等等見。」
看著對方好整以暇離去，徐煦然無語。
他想以中午要處理公事為由婉拒，怎知中午一到，程傑森就跟著曹伊帆一起來到他桌邊，這兩人的舉措太過自然，他卻覺得自己像被左右護法架離辦公桌。
依舊是兩人走前頭，徐煦然在後方沉默跟隨。瞥見曹伊帆穿著GUCCI的經典休閒鞋，再瞄一眼此人全身上下穿的休閒裝，絕非快時尚貨色。而自己穿著某個雜牌的休閒鞋，水腫時總會脹得不舒適，再搭配一身快時尚品牌折扣時買的時裝，他像是隨扈陪公子出巡。
今天午餐改吃土魠魚羹，曹伊帆笑瞇瞇的對他說：「可以幫我劃單嗎？我也不要香菜。」
劃完單，曹伊帆又搶過菜單說要去買單。程傑森直說怎麼好意思，徐煦然沒有要爭的意思，冷冷的說：「謝謝。」
這人一身名牌只請土魠魚羹也太吝嗇了。
餐點上桌，三人安靜地吃著麵。徐煦然邊吃邊滑手機不打算閒聊，程傑森先開口，「Ivan，你在聚餐上出櫃後，長官他們有沒有找你麻煩？」
徐煦然一愣，沒想到程傑森會問曹伊帆這題。
曹伊帆微笑：「沒有喔，相反的，他們反而不敢找我麻煩。」
「怎麼說？我記得那些長官都很恐同。」
「我昭告天下出櫃，他們反而不敢明目張膽歧視我。」曹伊帆笑著說：「現在的職場風氣，只要有性向歧視就很容易被詬病，況且是行銷業，那些主管也怕被貼上歧視的標籤。」
程傑森頻頻點頭：「Ivan很懂嘛！」
「那是因為你運氣好。」徐煦然聽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說：「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歧視永遠都在，你之所以能無視長官的眼光，是因為你董事長指定的人才，那些長官才不敢動你。」
程傑森詫異地望向他。
曹伊帆一怔，語氣溫和：「我也許是運氣好，但就算不是在這個職場，我也不會隱瞞自己的性向。」
「你認為職場上公然出櫃沒問題？」徐煦然語氣尖銳。
「當然，因為我的性向與能力無關。」曹伊帆語氣平穩的說。
「現實是人們很難消除成見，當他們因為你的性向而用有色眼光看待你，就已經不在公平的基準上了。」徐煦然反諷：「況且，在這間公司你正是因為有靠山罩，即使出櫃，長官也不得不特別包容——你的背景本身就是特殊待遇。」
「我不否認我運氣好，但我並不是因為有靠山才『可以』出櫃，我出櫃只是因為，我選擇出櫃。」曹伊帆微笑的說：「正因為歧視的人多，所以更該站出來讓更多人意識到；我這樣的Gay就是存在，要怎麼想是他們的事，覺得不舒服也不是我的錯，他們要習慣。」
徐煦然安靜半晌，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麼任性。」
「這不是任性，這是每個人都該有的權益跟尊重，不是嗎？」
兩人迴圈似的交鋒沒有結論，瞬間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一旁的程傑森連忙打哈哈：「兩位說的都有道理，希望有天可以不用討論職場『要不要』出櫃，而是成為稀鬆平常的個人狀態。」
曹伊帆笑笑地說：「當然，這是最終極的理想。」
徐煦然毫無胃口，逕自滑著手機，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不回應無疑是讓氣氛更僵，他不在乎。方才一來一往的爭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動氣了，他用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看起來雲淡風輕。
心跳直至此刻都還在加劇跳動。
那個人義正詞嚴的每字每句，都讓徐煦然感到反胃。
曹伊帆你不只變成Gay，還變成同志人權鬥士了啊。
那天傍晚在頂樓的吸煙區，程傑森說：「好難得看見Blue你這麼咄咄逼人。」
他抽了一口，唇邊的星火隨著路燈一起亮起。
「嚇到了？」
「一點點。」程傑森望著他：「你不喜歡Ivan嗎？」
徐煦然望著轉角那個手遊廣告招牌，像是被那廣告上的爛哽逗樂了，揚起嘴角。
他不喜歡曹伊帆？
不，他喜歡，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喜歡到費盡千辛萬苦花了十年的時間，終於可以無後顧之憂的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