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耶加雪夫的咖啡
咕嘟咕嘟……熱水沸騰的悶聲在金屬容器裡低響。午後斜陽射進窄小的店內，將整張木質
工作台曬得金黃。
工作台後方，王彤拿著咖啡手沖壺輕放到流理台邊。他身旁的紅磚牆上是一層層深棕色的
木頭層架，上頭擺滿透明儲豆罐，裡頭咖啡豆有的貌似鮮少賣動，有的已經半空，罐子上
以標籤貼著產地及名字。
劇組人員在王彤身邊來來去去，各式討論、準備、閒聊的話語竄過耳畔，聚成好幾道朦朧
聲響，因訊息過多而什麼都捕捉不清。幾步之外，小小的店門把上掛著黑白相間的戲劇拍
板，寫著：小說家沒有告訴你，第九場戲，第六幕。
王彤整理完工作台上的凌亂，看向剛才林勁發給大家的最新劇本。
《小說家沒有告訴你》是已故作家尹懷伊——也是林勁前男友的原著作品。尹懷伊改寫自
己與邵宇希交好而背叛林勁的親身經歷，王彤飾演的邵宇希有著悲慘的童年，以及更令人
唏噓的人生結局。
王彤伴著吵雜的人聲打開新劇本翻看，隨著不斷往後，內心起了疑問。
「王彤，新劇本還可以嗎？」林勁突然走來，又像是馬上就要匆匆而去說：「不好意思，
我臨時修改台詞，你再看一下。剛才小莊來電說有事耽擱會晚點到，等下可能得先拍別場
戲。」
王彤還沉浸在疑惑中，正想開口問，旋即就被另一陣哄鬧奪去了注意——店門外忽地響起
「哇～！」的驚呼聲。
「林勁哥，路哥哥來了！」林勁的助理Angel從門外探頭進來說。
林勁點點頭，臉上揚起輕鬆的笑容。
路哥哥是誰？王彤心裡冒出又一個疑惑。
「勁，我幫你買來了。」
成熟的男聲接著入耳，一個瘦高的身影從林勁身後走來。
男子將兩大袋下午茶小心地放上桌，對林勁說：「他們家外帶沒有提供免洗餐具，我只好
去我們醫院樓下的美食街拿，你們不介意吧？」
「你真的去買？！」林勁好驚訝，但神色更多愉悅，說：「完全不介意。謝啦，讓你破費
了。」
「給劇組的慰勞品，小事情。」男子邊說邊抬起頭，正好與王彤相對。
「啊，」王彤不禁低呼。
眼前男子正是前陣子在月城救了他的路子桓。
林勁沒有發現王彤的反應，向著兩人說：「你們沒見過面吧？子桓，這位是王彤。王彤，
這位是路子桓，」林勁說著突然停下來，想了想才接上：「他是我高中同學。」
「你好。」路子桓向王彤伸出手。
「你好。」王彤回握路子桓的手，感受到一股倉忙後的餘熱。
林勁搭上路子桓肩膀說：「我要去準備了，你和王彤一起對對台詞吧，你對懷伊的原著也
很熟。」
「等等……你現在是直接把我當成工作人員了嗎？」路子桓語帶玩笑道。
林勁媚眼眨眨，沒有回應。
「好啦，快去忙吧你。」路子桓拍拍林勁的手，目送林勁離去。
王彤愣愣看著，內心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奇異感。
「路哥哥～這些都是給我們的嗎？」
又一副甜聲傳來。助理小妹咚咚咚地擠身他們桌邊，堆滿笑直看著路子桓。
「是啊，」路子桓應道，拿出一份放桌上說：「剩下的你們拿去分吧。」
「天哪，是白水豆花！」湊熱鬧的攝影小弟朗聲歡呼。
「路哥哥最好了～」助理小妹示意攝影小弟去提裝得滿滿的袋子，自己膩向路子桓撒嬌。
路子桓笑著退開，移身王彤身邊的小道說：「那很重，你們小心點拿。」
「好～～～」
助理們提著豆花嚷嚷而去後，桌邊沉寂了下來。王彤看著路子桓，那副爽朗與他印象中有
那麼一點不同。
路子桓淺淺一笑，將剛拿出來的那份豆花推向王彤。
王彤愣了愣，面露疑惑。
路子桓更將豆花推向王彤，接著翻起桌上的劇本，問：「這是邵宇希在店裡幫尹懷伊沖咖
啡的那場戲嗎？」
「嗯。」王彤點點頭。
路子桓環顧四周——滿滿的咖啡豆與各式器材，又回看王彤問：「你也會沖咖啡嗎？」
王彤看看手邊，原本已經清洗好了的咖啡手沖壺，可換幕的話就用不著了。他倏地脫口說
：「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沖。」說完又趕忙解釋：「就當作是……給你的回禮。」
「咦，真的嗎？」路子桓神色一變，眉眼與語氣都輕快起來。
「嗯……嗯。」王彤支支吾吾。
與路子桓意外重逢，王彤沒來由地欣喜，可眼下再次陷入獨處也讓他有些心慌。剛才他們
在林勁面前說好似的裝得不認識，此刻也沒問候就搭上了話。王彤無法判明這股微妙的氣
氛，接著話題問：「你想喝什麼？」
「你喜歡什麼就沖什麼，我都喝。」路子桓答得輕鬆，接著整理起桌上雜物，空出了空間
。
「好啊，那……」王彤轉向另一側，面對牆上滿滿的儲豆罐說：「不知道有沒有耶加雪夫
……」
今天是王彤第一次來這家店，所有咖啡豆看上去都很像，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耶加雪
夫，在層架的最上頭。
王彤踮起腳尖，伸手想拿——
「是這罐嗎？」
路子桓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雙手越過王彤的人，拿下標示了耶加雪夫的儲豆罐，放上工作
台，「呼，」路子桓吁口氣說：「比想像中重呢，你拿就危險了。」
王彤被這突來的靠近亂了心神，整個人怔住，心跳彷彿漏了好幾拍。
「要打開嗎？」路子桓問。
「喔、好。」王彤回神道，想著該退開一些，卻動不了似的杵著。
路子桓鬆開罐子兩邊的鐵栓，讓王彤撈出豆子去磨豆機研磨。王彤一路避著路子桓的視線
，像是要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而說：
「這是耶加雪夫的日曬豆。日曬是最原始的製豆法，位於內陸、或者比較缺水的國家，大
多這樣做。」
「哦～」路子桓饒富興味地聽著，專注在王彤磨豆子的手上。
王彤見路子桓聽得認真，繼續說：「日曬法很簡單，直接把咖啡果實曝曬在陽光下，等到
外殼乾掉，再去殼取出豆子就好了。這種豆子的口感比較濃郁豐富。」王彤邊說邊煮開熱
水，將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濾杯，輕輕拍打使其平整。
「耶加雪夫在非洲吧？」路子桓從王彤身旁看著問。
「對，在衣索比亞。」王彤調整手沖壺的位置，拿起熱水緩緩注入濾杯說：「耶加雪夫的
咖啡豆帶有當地水果的酸甜，同時散發淡淡花香，所以被形容是咖啡中的水果茶。」
說完，王彤看著濾紙上緩緩膨脹的咖啡粉及白色泡沫，又加了些熱水。經過這短暫的時間
，王彤已經完全褪去了緊張，他轉向路子桓問：「你想試試看嗎？」
「好啊。」路子桓接過熱水往濾杯中注入，神情相當認真。
王彤順著路子桓清爽的髮鬢往下看。深藍色的休閒襯衫上是一點一點似星辰的白色刺繡，
前釦微開，露出裡頭黑色的棉衫，拿著玻璃器皿的是平時執刀的醫師的手。林勁剛說路子
桓是他的高中同學，等於大王彤十五歲，今年要三十六歲了。
看著眼前的人，王彤嗅到的不是耶加雪夫的果香，而是記憶裡一股糖果的甜味。他開口說
：「謝謝你，上次在公園……」
路子桓放下水杯，看著濾紙上沾濕的咖啡粉說：「不必謝。你看看，這樣可以嗎？」
王彤有些放鬆下來，他想起上回在小公園裡，路子桓也是這般對他的尷尬輕描淡寫，可認
真的事就不會放過。
王彤偎向路子桓，微微搖晃咖啡壺說：「感覺不錯，可以喝了。」他說著瞥向工作台旁堆
高的外帶紙杯，路子桓便主動取下兩個，放到咖啡壺前。
一旁桌上的劇本再次映入王彤眼簾。
王彤想起剛才讀劇本時心生的疑惑，說：「林勁哥今天改了劇本，其中有一段是要我跟對
戲的演員自由發揮小時候和原生家庭相處的事情……」王彤邊說邊準備要倒咖啡，便見路
子桓一把拿過咖啡壺，示意他來幫忙。
王彤順勢退開了些，看著路子桓將深琥珀色的咖啡倒入紙杯，繼續說：「可是……我幾乎
不記得了，只記得爸爸常跟媽媽吵架，會打媽媽，也會打我。然後有一天，我跟媽媽就被
趕出家裡了……我們輾轉住了好多地方，所以我沒去上幼兒園。政府單位好像一直想要聯
絡我媽媽，但我們沒有錢，後來媽媽連電話都沒得用……最後，她就離開我了。」
路子桓將紙杯斟至半滿，放下咖啡壺，專注的眼神轉向了王彤。
王彤頓了頓，望向店外的天空。
傍晚的天色被夜色追上，夾雜了灰的深藍自一方似大布遮來，覆蓋過一半的大地。
王彤說：「媽媽離開之後，我一個人在路上流浪好幾天。因為肚子太餓，就倒在路邊睡著
，然後，霂言就出現了。」
何霂言現身的那一刻，王彤不可能忘記。年僅十二歲的何霂言蓄著一頭長髮，烏黑如絲，
彷彿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擁有神祕魔法的主角，向六歲的王彤遞出了第二人生的邀請
。
然而——
王彤眼眶震顫，雙手又不自覺地抖起來。
正恍惚時，一股溫熱覆上手背，路子桓握上王彤顫抖的手，說：「我跟原生家庭說親不親
，不過倒有些小時候的記憶可以跟你說說。」
王彤眼底閃起粼粼波光，看向路子桓，而路子桓只是一樣望著店外深藍的天色說：「我家
以前住社區，不過我很愛去同學那種老公寓的家裡玩。公寓常有阿姨去打掃，會從頂樓直
接灑水下來，從一樓看就像瀑布一樣。
「我爸在大醫院工作，晚上都很晚回家，我媽也在診所看診，可她堅持每天都要跟我一起
吃晚餐，因為我家只有我一個小孩。我從小一直以為，媽媽準備的晚餐就是我家的媽媽味
，長大後才知道，原來那只是她診所那條街上的自助餐。」
路子桓笑嘆一聲，淺淺的氣息襲上王彤臉龐。外頭夜色俯照，王彤卻覺得世界很安全，情
緒也因為逐漸溫熱的手而緩和下來。
「你應該知道自助餐是什麼吧？」路子桓玩笑道，「不是飯店那種buffet喔，是普通人吃
的自助餐。」
王彤含笑輕點著頭。
耶加雪夫的水蜜桃香和著檸檬酸自壺裡飄散，工作台裡窄小的空間一下就盈滿這少見的酸
甜，彷彿王彤與路子桓的童年那般，夾雜了既酸也甜的滋味。
王彤靜靜瞥著路子桓，想要訴說更多時——
「你們不會真的在re劇本吧？」林勁走過桌邊，語帶新奇地問。
「不是，你知道他會沖咖啡嗎？」路子桓馬上向著林勁說。
這兩人之間那股莫名的氣氛又回來了。
林勁搖搖頭，「我們現場只是擺擺樣子。怎麼，王彤會沖嗎？」
「會啊，你要喝嗎？」路子桓將一杯咖啡遞向林勁。
林勁再次搖頭，「這時間我不喝了，你們喝吧。」接著忽然想起似的說：「對了，王彤，
月底大稻埕有個煙火祭典。我們那天剛好會在市區拍攝，拍完就一起去吧。之前聚會你都
沒來，這次你一定要來喔！」
「月底……嗎？」王彤默記般唸著，可心裡明白何霂言一定不會放行。
「別想了，一起去吧！」林勁爽快道，拍拍路子桓肩膀說：「你已經答應我了喔。」
「好～我記得啦。」路子桓故作不耐地答，笑眼轉向王彤說：「你也一起去啊，很好玩的
。」
「去啦去啦！」林勁邊附和邊看著眼前兩人，嗅到了一股不一樣的氣息，說完便匆匆離去
。
林勁總是來去如風，頻頻吸去所有人的視線。王彤看著林勁走遠，目光又回到路子桓身上
。路子桓正一手拿起咖啡要喝，一手往口袋掏去說：「差點忘了，我有樣東西想給你……
」
王彤愣著，看著路子桓掏出三支扁扁的橢圓狀棒棒糖。
「你想要什麼口味？」路子桓問。
王彤面對眼前紅色、黃色、綠色的棒棒糖，心思還沒從祭典上轉回來，遲疑了會兒問：「
綠色是什麼口味？」
路子桓遞出綠色棒棒糖說：「青蘋果。」
王彤接了過去。
十分輕巧、顏色鮮艷到虛假的綠色棒棒糖，王彤著實想像不出會是什麼滋味。他決定這次
不等了，撕開包裝直接就含了上去——
青蘋果，初戀的滋味。
「煙火祭典，一起去吧。」路子桓說。
王彤咬著初見面的棒棒糖，一股酸甜在嘴裡化開，湛藍色的眼向路子桓微笑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