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風》28 JUMP 混亂



　　耳邊歸於平靜，沒有預期的痛楚和熱流，他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他再熟悉不
過的手掌。

　　他驚愕地看向身旁的人，徐惠風強忍著手骨傳來的痛和心裡的痛，肝膽欲碎。親眼見到
雷千朗尋求解脫讓他內心震撼，慶幸的是他來得及阻止，來得及護住這個好不容易從死神手
中搶回來的人。

　　「惠風哥……你的手……」他擔心地看向徐惠風，方才撞擊的力道都落在徐惠風的手掌
上。

　　麻痺的手一時動不了，徐惠風舉起另一隻手，拭去從眼前那張蒼白的臉上落下的晶瑩。
淚水越滾越多，猶如洪水氾濫，徐惠風乾脆將他擁入懷裡，輕撫他的後腦。

　　「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對不起，讓你這麼難過。」聽到雷千朗向他道歉，他整個人都
不好了。做錯事情的人是他，該道歉的人也是他，這句對不起無論如何都不該從雷千朗口中
出現。

　　視野一片模糊，雷千朗很混亂。快樂的記憶、痛苦的記憶，全部攪在一起，孰先孰後、
孰真孰假，他分不清。就連現在身處的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他也無法分辨。他只知道，他
很痛苦。

　　他很痛苦，卻總有人要攔著他，不讓他離開。


　　擔心廚房動靜的陳叔靠近查看，一探頭便見到雷千朗抱著徐惠風大哭，頓時安心不少，
有情緒比沒情緒來得好，發洩也比壓抑來得好。雷千朗很好強，不輕易在人前示弱，尤其是
在徐惠風面前。總是壓抑自己情緒的人，若能找到宣洩的出口，那是再好不過。


　　徐惠風讓陳叔回家休息，今晚由他來陪雷千朗。

　　雷千朗傻愣地看著徐惠風爬上他的床，身體往床邊移了一點。察覺他的動作，徐惠風苦
笑著往另一邊移動，拉開兩人距離。

　　「你真的不去睡客房嗎？我可以自己睡沒關係的。」雷千朗囁嚅地說道。

　　「你再有意見，我就抱著你睡。」他無奈地蓋上棉被。兩人現在各蓋一條被，因為雷千
朗不願意和他一起蓋。

　　眼前這個幼犬般楚楚可憐的眼神是屬於大學時期的雷千朗，他很懷念，也很喜歡，但這
個雷千朗是他無法觸碰的。

　　***

　　翌日早晨，徐惠風難得見到雷千朗的睡臉。他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這人睡著時就像天
使，寧靜安詳。倏地徐惠風沒來由地感到恐懼，他大力搖晃著雷千朗的肩膀，就怕這個人一
睡不醒。

　　雷千朗沒睜開眼睛，只皺著眉頭語氣不悅地問他要幹嘛。

　　聽到對方回應，徐惠風才安心下來，輕拍著他，「沒事，你繼續睡。」

　　雷千朗很快又進入夢鄉，徐惠風偷偷親了他一下才起身下床。


　　廚房飄來陣陣香味，徐惠風走進廚房時，陳叔已經做好早餐。

　　「要叫千朗下來吃嗎？」徐惠風問。

　　「不用，讓他多睡會兒。」陳叔一邊整理檯面一邊回道。他想了想，又問：「昨天我離
開後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有，他記憶好像還是沒恢復……陳叔，我想這幾天晚上都過來陪他，可以嗎？」

　　「我沒意見，反正有什麼事就馬上打給我，我會立刻過來。其實我跟小少爺排好了輪班
，今晚他會回來。我沒跟小少爺說太多，你別說溜嘴了。」陳叔和雷千夜輪流在夜間照顧雷
千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雷千朗獨自在家，這是他們的共識。

　　徐惠風表示知道了，吃完早餐便出門上班。

　　幾小時後，雷千朗穿著睡衣下樓。這是鐘點工打掃的時間，平常這時候他不會在家，他
也沒意識到家裡除了他和陳叔還會有其他人。當他聽見一樓的洗手間有聲響，很自然地過去
查看，結果被年輕鐘點工女孩的尖叫聲嚇得臉色發白。

　　聽到尖叫聲的陳叔急忙趕來，向雷千朗解釋鐘點工的身分，今天來打掃屋內的鐘點工是
臨時代班，沒見過屋主。陳叔原本是想趁雷千朗起床前讓所有鐘點工結束工作，誰知大少爺
比他預期的還要早起床，故他也沒料到鐘點工會被撞見。

　　雷千朗拍了拍胸脯，他還以為自己見到鬼，幸好是活人。方才的尖叫聲讓他的耳膜隱隱
發痛，他揉揉耳朵，然後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該吃點東西壓壓驚。

　　飢腸轆轆的他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幾顆雞蛋打散，將沾上蛋液的吐司放到平底鍋煎
成金黃色，之後又在吐司抹上草莓醬，這是他最愛的吃法。跟在他後面進來的陳叔幫他泡了
杯熱奶茶，然後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吃早餐。

　　「昨天睡得好嗎？」陳叔問。

　　「還不錯。」雷千朗吃著自己親手做的早餐，心情似乎還可以。

　　「是因為有人陪你睡嗎？」

　　「哪有人陪我睡？我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睡的。別嚇我。」

　　雷千朗剛睡醒時總是不記得睡前的事，需要一點時間讓大腦開機，以往他很快就會自己
恢復記憶，這次卻直接跳到好幾年前，陳叔都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哪個時空。

　　「大少爺……你知道你現在在哪裡上班嗎？」陳叔試探地問。

　　雷千朗疑惑地停下筷子，思考了一會兒才答道：「在旭鎧啊。」

　　睡了一覺起來時空大躍進！陳叔安心地想，至少大少爺看到成年的雷千夜不會再認不出
來了。

　　突然雷千朗咦了一聲，問：「今天是假日嗎？」

　　「不是。」

　　「那我為什麼在這裡？」上午十點多，他這個總經理怎麼在家裡悠閒吃早餐？

　　雷千朗似乎忘了自己剛出院，陳叔憂心地揉了揉太陽穴，這看起來很像短期記憶出問題
，若真是傷到腦可就麻煩了。看到陳叔的反應，雷千朗沒追問，默默地繼續吃早餐。

　　當天下午，陳叔帶雷千朗至精神科回診，在診間雷千朗對答如流，心情穩定，更坦白承
認自己目前記憶混亂，對病情侃侃而談。他說他的記憶如碎片似的散落在各處，零零散散，
他必須一片一片撿起來把它們拼湊成完整的圖像。這並不容易，他需要一點時間來做這件事
。

　　回家路上，雷千朗說想吃陳叔做的綠豆湯和車輪餅，陳叔便順道去買了材料。到家後，
雷千朗回房休息，陳叔到廚房準備大少爺指定的下午茶點心。

　　下午四點半，陳叔端著熱呼呼的綠豆湯和車輪餅到雷千朗房間，裡頭早已不見人影。陳
叔找遍了每個房間，又查看監視器，確認雷千朗並沒有出門，他努力回想著還有哪個地方被
他遺漏，一個畫面閃進他腦海──頂樓。

　　通往頂樓的門一直都是加了鎖頭的，鑰匙由陳叔保管，雷千朗並未持有鎖頭的鑰匙，是
故陳叔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要至頂樓尋找。他衝上頂樓時，鎖頭已被打開，他心一涼，屏住呼
吸，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只見雷千朗坐在女兒牆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毛衣，光著腳，雙腿掛在牆外，
望著遠方。

　　陳叔不知道該不該出聲，他緩慢移動腳步向女兒牆靠近，突然雷千朗轉頭看向他，他嚇
得停止動作。

　　半晌，雷千朗朝他微微一笑，道：「你可以過來沒關係。」

　　陳叔繃緊神經，小心翼翼上前，站到了他右方。

　　「要不要進去了？外面很冷。」陳叔竭力壓下聲音裡的顫抖，一隻手伸過雷千朗背後，
準備隨時將他拉下。

　　雷千朗沉默片刻，輕聲說道：「陳叔，我想回去。」

　　「回去哪裡？」

　　「回去那個大家都在的地方。」他的聲音輕得一說出便被風吹散，如同他的意識也散在
空中，虛無縹緲。

　　那個大家都在的地方，有他的父母、他的弟弟，有徐惠風和陳叔，每個人都在。他們圍
繞在一個大圓桌吃飯，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你先下來好嗎？」陳叔並不想硬拽他，這把老骨頭禁不起激烈的拉扯，他希望雷
千朗能自己願意下來。

　　過了一會兒，雷千朗才在陳叔的保護下慢吞吞地轉身，將雙腿移到牆內，落地後直接往
地板咚地一坐。

　　「你還不想進去？」陳叔問。

　　雷千朗嗯了一聲，陳叔只好坐下來陪他。

　　郊區原本氣溫就較低，頂樓風又大，陳叔穿的沒比雷千朗多多少，冷得直打哆嗦。

　　他朝陳叔看了看，說：「外面很冷，你先進去吧。」

　　「你也知道很冷啊。你不進去，我就不進去。」他萬不能再讓雷千朗離開他的視線了。
下午醫生才叮嚀他雷千朗過分冷靜的狀態並不正常，且醫生懷疑雷千朗失去現實感卻隱瞞不
告知，讓他多留意，他只是去煮個綠豆湯回頭就差點出事，實在不能再冒險。

　　「我只是想吹吹風，讓腦袋可以清醒一點。」

　　「院子裡也可以吹風啊。你能保證你不會一時衝動往下跳嗎？」陳叔忍不住脫口而出。
方才雷千朗講的話已經暴露覺得這裡不是現實世界的心聲，他不能讓雷千朗有機會「離開」
。

　　雷千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確實沒有辦法保證。但他並不是一時衝動，他只是想離開這
裡，回去他該去的地方。片刻後他拉著陳叔起身，兩人一起下樓。陳叔悄悄傳了訊息給徐惠
風，要他多帶幾個難破解的鎖頭過來。


　　晚間，雷千朗果不其然又問了徐惠風和雷千夜為何出現在家裡，陳叔回答剛好大家有空
就一起吃飯。雷千朗是否接受這個說法無人知曉，但之後兩天他都沒再問這個問題。

　　徐惠風被拒絕進入主臥，只能待在客房。雷千朗一吃完晚餐就縮回房間，徐惠風連幾天
都沒能跟他單獨說上話。

　　雷千朗白天的時候大多待在庭院發呆，陳叔會在一段距離外守著他。以往雷千朗常跟他
分享所遇之事，包括雷十郎說過的所有話。雷千朗還在加護病房時，陳叔也將雷十郎說的話
挑了一些說給徐惠風聽，他認為徐惠風有必要更清楚瞭解雷千朗的遭遇。

　　***

　　禮拜五，今年最後一個上班日，徐惠風以雷千朗的名義請全公司的人吃下午茶。下班後
他直奔雷千朗家，距離兩人大吵已經過一個禮拜，他一直在等雷千朗狀況好點後再好好談這
件事，無奈等不到對的時機，雷千朗甚至完全不讀他的訊息。他不知道現在在雷千朗眼中他
究竟是什麼身分，是故他也不敢貿然越線。

　　深夜，徐惠風難得失眠，他剛打開房門就看見一道人影閃過，他認出那是雷千朗，急忙
悄悄跟上。

　　雷千朗慢步至庭院，走到了樹下鞦韆，像一縷幽魂輕輕飄在鞦韆上，隨風擺盪。

　　站在遠處的徐惠風靜靜望著他，躊躇著是否要靠近。從何時起，雷千朗在他面前也開始
偽裝自己，不輕易展示脆弱。他以為自己很了解雷千朗，孰料他也被雷千朗製造的假象欺騙
，就像他倆初次見面時雷千朗對他的笑，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