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風》33 apologize 習慣
別墅雕花大門開啟，一輛從沒拜訪過的黑頭車駛進，逕直停在玄關門前，車上走下一位拄
著拐杖的老者，徐惠風和陳叔都等在一旁，將老者迎入客廳。
「千朗呢？」雷十郎問道。
「在樓上，我去叫他。」陳叔將大少爺在睡覺的事實吞進肚子裡。雷十郎突然造訪，他並
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
陳叔敲了敲雷千朗的房門後逕自開門走進，雷千朗正坐在床上發呆。
「大少爺，老太爺來了。」
雷千朗過了幾秒才回應道：「他來做什麼？」
「不曉得，沒有說。」
雷千朗又發了一下愣，才起床更衣。
祖孫倆不知道要談什麼事，陳叔很識相地迴避；徐惠風心裡有數，但也不適合在場，遂獨
自躲到書房，把客廳留給他們。
雷十郎直盯著雷千朗瞧，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雷千朗閒著無聊，也不好拿起手機，只得做
他最擅長的放空。
放空的樣子看起來有點癡傻，雷十郎沒見過他孫子這般模樣，耳邊又響起徐惠風說的話。
他的孫子會變成這樣是不是他害的？思及此，喉頭一陣哽咽，他摀著胸口吸了幾下鼻子。
雷千朗聽見聲響遂望向雷十郎，見他皺著眉頭一臉痛苦，手又似乎放在心臟的位置，急忙
起身靠近。
「沒事吧？心臟不舒服嗎？要不要叫救護車？」他沒聽說雷十郎有心臟的毛病，但人到了
這年紀也難免會有什麼不測。
雷十郎驚愕地抬頭，他這孫子可從來沒說過什麼關心他的話，眼眶瞬間充滿淚水，顫抖著
嘴唇說道：「千朗……是爺爺對不起你……」
眼前的老淚縱橫讓雷千朗著實吃了一驚，這個總是自視甚高的長輩怎麼突然這副德性？
「道什麼歉？你又做了什麼事？」雷千朗想不透他為何突然道歉。
「你以前剛來找我的時候，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我一直……沒好好地跟你說過話，對不起
。是我的錯，我對你太壞了……我不應該講那麼多傷害你的話，我不應該……打你，對不
起。」
顫抖的手抓著雷千朗，一句又一句的道歉，細數著從前做過的壞事、說過的壞話，一時之
間竟無法說盡。
雷千朗眼眶微紅，心情不若老者激動。他垂眼靜靜聽著對方的自白，偶爾拍拍老者的背部
，總覺得不太真實。待雷十郎講完話、順了氣，他拉了個凳子坐在雷十郎旁邊，掏出口袋
裡的手機。
「我剛好有事想問你，」雷千朗從手機秀出一張照片，「你認不認得這是誰的字？」
照片裡是一張紅紙，他在畫室整理東西時發現的，紅紙上蒼勁有力地用毛筆寫了兩個字：
千朗。
雷十郎仔細端詳那毛筆字，越看越熟悉，雷家大宅裡每個匾額都是這字體。他倏地望向雷
千朗問道：「這是哪來的？」
雷千朗沒有回答，直接滑到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翻拍別張照片，同樣是雷千朗在畫室
找到的。照片中是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嬰兒時期的雷千朗，左右兩邊各站了一個人，一個是
他父親，另一邊則是個拿著紅紙的老人。
雷千朗在畫室翻到這張照片才憶起，在他幼年時偶爾會有一個長者來家裡吃飯，他都叫那
個長者「太爺爺」，大約在他上小學後那個長者再也沒來過，他也就忘了這個人。
雷十郎愕然看著那張照片，再看看雷千朗，竟說不出話──照片裡的老人，是雷一朗。當
年雷百安離家出走，雷一朗不只一次要求雷十郎把人找回來，雷十郎當然不願意，但他沒
想到雷一朗瞞著他和雷百安見面。
「太爺爺去世的時候，你沒通知我爸對吧？」雷千朗看著雷十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嘆道
：「難怪他那麼討厭你。」
雷千朗在推敲之後明白，他的名字是雷一朗取的，他的父母一直都跟雷一朗保持著良好關
係，雷百安甚至在次子的名字裡也使用了「千」字，他並不是不想當雷家人，他是不想待
在有雷十郎的地方。
「還有，這棟別墅好像是我爸設計的，我找到了設計圖手稿。」雷千朗抬頭環顧四周。他
跟父親的喜好相似，第一次見到這房子時他就很喜歡，唯一的缺點大概是過於冷清。
雷十郎此時方恍然大悟，「難怪他那時候交代這房子要留給你爸。」
雷千朗住的這個社區是雷家產業之一，當初是由雷一朗全權負責。雷一朗臨終前特別囑咐
這棟別墅必須留給雷百安，絕不能出售。雷千朗當年找上雷十郎時，他馬上想到這別墅，
既然已無法交給雷百安，交給雷千朗也是一樣的，故他安排兄弟倆入住這裡，在雷千朗成
年後將產權移轉。
「你到底是多討厭我爸？討厭到不通知他參加告別式，討厭到我只是跟他長得像也要被你
厭惡。」他的語氣沒有怨懟，卻字字刺入雷十郎的心窩。
承認錯誤很難，放下身段更難。從雷十郎到雷百安，再到雷千朗，每個都是硬骨臭脾氣，
一點也沒失傳。父子業已來不及和解，祖孫繼續相爭恐怕也要此生不復相見，雷十郎年事
已高，很難再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他自知有愧於雷千朗，只能流著淚不斷道歉。
「夠了，你真有心就去跟我爸道歉吧。」察覺這句話不太洽當，他又補了一句：「你應該
知道祂塔位在哪裡吧？」
雷十郎點了點頭，他其實曾經去祭拜雷百安，只是當時在氣頭上都說了一堆謾罵的話，若
讓雷千朗知道只怕又會有嫌隙。
兩人談完後，雷千朗送他出玄關，轎車早已在門前等候，雷十郎上車前看了雷千朗身後一
眼，悄聲問道：「惠風對你好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雷千朗一愣，他還搞不懂雷十郎為何要問這問題，便下意識地回答：「
很好。」
雷十郎沒再說什麼，雷千朗目送轎車遠去，直到出了大門。他心裡一直想著，方才他似乎
看見雷十郎笑了。雷十郎對他笑？見鬼了。
他轉身欲回屋內，卻差點撞上一道肉牆，嚇得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徐惠風。
「雖然現在是白天也別這樣站在別人後面好嗎？」他撫著心口說道。
徐惠風鐵青著臉，拳頭握得死緊，咬牙切齒地問道：「董事長打過你？」他在書房聽到雷
十郎自陳打雷千朗，差點要衝出來質問。
雷千朗若無其事地答道：「你都聽見了？也沒什麼，就我做錯事，他一時激動就打了我，
不是什麼大事。」
像雷千朗這樣的乖孩子何曾被長輩打過，徐惠風心知那恐怕是雷千朗人生中初次被暴力對
待，心頓時痛了起來，「你做錯什麼事他要打你？」
雷千朗臉色微變，冷道：「不關你的事吧。」語畢便從他身旁越過，進門前像是想起什麼
，又回頭問道：「是不是你叫他來的？」
從徐惠風難看的表情便可得知他猜對了，雷千朗不禁訕笑：「你比我更像他孫子。」
冷風呼呼吹著，徐惠風獨自在玄關外站了一會兒，隨後進屋去找陳叔。
陳叔正在準備午餐，他原本還在苦惱要不要準備雷十郎的份，幸好大佛沒有待太久。
「陳叔，你知道董事長打過千朗嗎？」徐惠風找到陳叔後劈頭問道。「千朗那麼大的人了
，還能做錯什麼要被打？你能不能告訴我董事長為什麼要打他？」
陳叔沉默半晌，嘆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讓大少爺知道你知道了。」他望向徐惠
風，緩緩說道：「去年大少爺不是找你去爬山嗎？結果你摔下山。董事長趕來後知道是大
少爺找你爬山，火氣一上來就賞了他一巴掌……要不是我和旁邊的人擋著，恐怕還不只是
一巴掌。」
陳叔的話像是千萬根針同時往他心裡扎，他不免想著雷千朗究竟還受過多少他不知道的委
屈。雷千朗始終為爬山的事自責，但他記得很清楚，是他自己看雷千朗的背影看到失神才
會沒留意腳下。明明是他的錯，每個人卻都怪罪雷千朗；明明是他先喜歡上雷千朗，是他
去招惹雷千朗，是他告的白，承受痛苦的人卻是雷千朗。
──你比我更像他孫子。
一個念頭倏地滋生，他是不是搶走了原本應屬於雷千朗的關愛？雷千朗說過覺得自己礙了
大家的路、礙了徐惠風的路，但事實是他礙了雷千朗的路。
他衝到書房，雷千朗正坐在沙發上看書，他二話不說上前抱住了他。雷千朗被抱得一頭霧
水，他還在想方才是否對徐惠風太苛刻了。
良久，徐惠風放開他，說道：「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一股氣突然湧上，雷千朗瞪著他，語氣不悅地道：「徐惠風，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人都會
配合你，都會按照你的想法走？」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一直想問，你到底要在我家住到什麼時候？我記得你說你住在捷運站附近，房租不便
宜吧，你放著你家餵蚊子，每天跑來我家吃飯，晚上還硬要跟我一起睡，你是不是覺得我
沒有你不行？」
雷千朗難得跟他說這麼多話，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雷千朗對他有情緒，還是該為雷千朗似乎
拐著彎在趕他走而難過。
「對不起……」
聽見徐惠風道歉，雷千朗臉色變得比剛才還差。此時陳叔在門外喊吃飯，兩人遂起身前往
飯廳，誰也沒再說話。午飯後，徐惠風離開了雷千朗家。
***
都說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徐惠風自雷千朗出院，前後陪睡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來
，他頂多摸摸雷千朗的手，或是親一下他的臉頰，沒敢多做其他事。睡在愛人身邊的夜晚
，也只能盯著他的臉瞧。被雷千朗趕走後，他在自己的租屋處總是輾轉反側，眼前沒有熟
悉的身影，怎麼也睡不安穩。
徐惠風總算明白所謂的失眠是怎麼回事，他現在看不到雷千朗就睡不著，不是雷千朗不能
沒有他，而是他不能沒有雷千朗。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眼下的黑眼圈，也明白了雷千朗為什
麼說沒化妝會像看到鬼，因為他現在的樣子真的很難看。他請會化妝的朋友教他怎麼遮蓋
黑眼圈，特助的門面還是得顧一下。
雷千朗也睡不好。
他已經習慣入睡時旁邊有人在，習慣半夜驚醒第一個看到的是徐惠風的臉，習慣在徐惠風
的懷裡迎接早晨的陽光。
該怎麼辦呢？他好像真的不能沒有徐惠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