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壽 X 宮城良田
球團跟隸屬於國際籃球聯盟的兩支球隊談妥了友誼賽的事情,也一併安排了在美國的
短期訓練,多虧三井這一年出色的表現,教練得以名正言順地將他排進前往美國的保證名
單之中;換一個方面說,他這個隊長若是落選也太丟臉了。
才得知名單,三井就迫不及待地撥了通越洋電話給宮城。
『我聽說了。你酒量有夠爛。』
想不到電話才接通就被嘲諷。三井有點錯愕,又有點不甘心。
「你明明可以自己來看我酒量有多好。」他反諷回去,「我通知你了,為什麼沒回來
?」
『禮金我有託給小靖了吧、』
「為什麼沒回來?」
電話那頭嘆了口氣,『我很抱歉。但你結婚那天是NBA選秀日,我沒辦法回去。』
三井愣住了,對喔,那天櫻木在婚宴中好像有說,嫌他竟然挑了個良良的重要日子。
但當時他已經一杯酒下肚了。
那表示這天是良辰吉日啊!他記得自己這樣吆喝著,換來周圍親友的歡呼聲。
宮城說的沒錯,他酒量真的很爛。
『對了,你既然都打電話來了。』電話裡的人聲很平淡,『恭喜你們的球隊去年拿到
聯賽冠軍。』
「你是故意的嗎?」三井嗤了聲,「今年我們輸給了赤木的球隊。明明我們兩隊的勝
場數一樣。」
『亞軍也夠厲害了啦。』對方嗆了回去,『連兩年當選最佳五人,你還不滿足喔?』
「你怎麼知道?」他下意識發問。
宮城停頓了一下,『……小靖告訴我的。』
「原來你還有在關心我?」三井笑著調侃對方,就像是高中時對方總是調侃他一樣。
宮城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你知道你結婚那天的NBA選秀結果嗎?』
大概有十幾秒鐘,貼著話筒的耳朵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他咬了咬牙,「這幾年我太忙了,抱歉。」
話筒那端再次傳來嘆氣的聲音。
『三井學長,越洋電話很貴。你到底要說什麼?』
結果話題都被對方繞開了,三井有些懊惱。他沒想過這通電話會變得這麼尷尬,這下
他再提出借宿的請求不就顯得自己很厚臉皮嗎?
管他的。
「我們隊伍三個月後會去美國短期訓練以及和美國球隊舉行友誼賽,大概會在美國待
十天左右吧。」
『喔,所以你要借住我這裡?』
「......對。」
『好啊。』宮城爽快答應,『詳細是什麼時候來?在哪裡訓練?』
「呃,還不知道。」
『知道了再跟我說吧。不過如果訓練地點太遠了,還是建議你找別的地方住喔,你們
隊沒有另外安排住宿嗎?』
「呃,我不知道。」
『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聽到宮城從鼻子裡發出的輕笑,他總算是鬆了口氣,「那,我再打電話給你?」
『嗯。』
在掛斷電話之前,宮城突然說,『對了,下次能在晚上打電話嗎?這樣我早上出門前
還可以接到。』
「晚上?早上?」
三井啊了一聲,更懊惱了,「抱歉,我忘了,你那邊現在是半夜吧。」
『這次就當作是你太想我了,我原諒你。』宮城的聲音輕快,『僅此一次啊。』
「謝謝隊長大人的寬宏大量。」
他也跟著開起玩笑,「我確實是很想你啊。」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
『......你想的是免費住宿吧。』
「啊哈哈。」
用手指纏繞著電話線,三井很慶幸自己打了這通電話,「晚安,宮城。」
對方也含糊地跟他道別,切斷了通話。
他將話筒掛回電話機上,看了一眼話機旁邊的答錄機和便條紙。
答錄機上的紅色燈號頻繁地閃著,不斷地提醒使用者記憶體已滿、需要清除留言才能
正常錄音。三井每次都很想把答錄機的電源拔掉,沒辦法錄音跟失去功能也沒兩樣;但當
三井不想接電話的時候,答錄機上的自動應答語音還是幫了他不少忙。
於是他任憑機器不停閃著刺眼的紅光,視線移到旁邊的便條紙。
那疊便條紙除了最上面的第一張外,下面的紙張已被撕光;第一張上寫著一支電話號
碼,就是他剛剛打過去的那一支。當年他問完後順手抄下,想說結婚聯繫時會用到;結果
後來他選擇直接用喜帖通知了所有他認為該通知的人,於是這支電話號碼始終沒有被撥打
,直到今天。
有趣的是,他結婚到現在也過了兩年,底下的便條紙都用完了,最上頭這張紙卻一直
留著。當初前妻還問他這電話是誰的,他回答了她,還加了一句『哪天應該會用到』,於
是這張便條紙才會存留至今。
他摸著那張紙,慶幸自己一直是個念舊的人。
*
三井跟著隊伍去了美國,十天的短期訓練。
看經理傳給大家的行程表,隊上安排與兩個隊伍個別進行友誼賽,兩場友誼賽的對手
都是IBL聯盟的球隊,扣掉路程時間,抵達美國的第一天先調整時差,第二天開始集訓
,第五天和第七天進行比賽。大家對於不是跟NBA的隊伍打球,紛紛露出失望的神色,
立刻被球隊經理嗆了回去,「你們,別以為自己會贏啊!這次跟我們打友誼賽的其中一隊
有個日本人球員,到時候如果輸了,可別怪罪自己的日本血統啊。」
經理的一番話讓眾人陷入鼓譟;三井則根本沒在認真聽。
「教練,訓練期間可以外宿吧?」
「可以是可以啦。」教練上下打量他,搓著自己參白的鬍髭,「怎麼,還不到一年呢
,這麼快就認識美國妞了?」
「不是,我高中學弟在美國打球,想去找他敘敘舊。」
「喔!在哪個隊伍?」
「呃......」三井還真的沒有問過。
「好啦,訓練和比賽時記得要準時出席啊。」教練寬厚的手掌在三井肩上拍了拍。
他告訴宮城自己隊伍集訓的地點,在白天的訓練結束後,宮城說會開車來接他。
他調侃對方是不是在美國賺大錢了還買了車,對方回他說不然你自己用走的過來吧。
他拿著宮城給他的地址去問在美國留學過的隊友,「這個地方滿近的,開車應該才一個半
小時吧。」
「一個半小時......」
他等一下看到宮城會先道謝的。
但來接他的並不是宮城。
「嗨,三井學長!」
搖下車窗對他打招呼的是一個日本小平頭。
「......宮城呢?」三井對這張臉有點印象,但叫不出名字;而他沒從車窗裡看見他熟悉的面孔。
「良田早上臨時被球隊找去開會了,他要我幫忙來接你。」
小平頭比了比後座,「上來吧。」
「喔......謝謝。」 結果準備好的道謝給了這個人。
拿著行李的三井還是坐在了前面的副駕駛座,表示尊重特地開車載他的人,他不再是
橫衝直撞的學生,而是個明白社會道理的大人了。
兩人在車內閒聊一些日本和美國的氣候差異,以及第一次跟美國人溝通、聽到語速快
到不行的英語瞬間反應不過來的經驗,倒也沒有用到互相稱呼名字的時機;直到上了車十
分鐘後,他才想起來這個小平頭的名字。澤北榮治,他記得宮城提過。
他本以為這一個半小時會尷尬地度過,結果他先敗給了時差造成的睡意。
「三井學長。」
他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
「嗯......宮城?」
「我不是。」
「嗯、哇!」
三井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另一個學弟給嚇得往後彈了一下,「流、流川?」
流川點頭,「到了。」
三井轉轉頭,看見車窗外頭的景色已經靜止,隔壁的駕駛也不見了。他打開車門下了
車,看見澤北打開自己的後車廂,將一個巨大的保溫袋揹在肩上。
「趕快進去吧,三井學長。」
澤北走過他們兩個走在了前頭,流川則用眼神示意他跟上;他夾在流川和澤北中間走
上階梯。
直到現在三井才知道,宮城跟流川、以及他口中的澤北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們三人
在離各自活動的中心點租了一棟房子,三人一起分攤租金和生活費,考量他們去美國在經
濟上也必須有所控制,這完全是合理的選擇。
「雖然說在賽季的時候我們常常都不在家啦。畢竟我跟良田各隸屬於不同的球隊,流
川又還在唸書,時間都是錯開的。不過到了休賽期,就像現在這時候,我們就會賴在家裡
,偶爾在附近晃晃。」澤北說話沒停,繼續批哩啪啦向三井介紹著附近的環境,「這附近
有球場,開車過去賣場也不遠,沿路還有一些餐廳和速食店,滿方便的喔。」
「澤北榮治。」
身後的門傳來屋主的聲音,「這位客人不過是暫住一下,你怎麼說得很像要募集新室
友啊。」
「我是為了他好!」 澤北將身上的保冷袋向後遞,語氣一點也沒有退縮,「如果我
們剛好都有事不在,至少三井學長還要知道怎麼去覓食吧!」
「別擔心,他會下廚好嗎。」宮城從澤北身後出現,手上提著剛剛澤北還背在身上的
保冷袋,舉手跟他打了個招呼,「嗨,三井學長。」
「嗨。」
跟幾年前在彩子婚禮上見到的樣子相比,宮城似乎又變得更成熟了,跟他印象中高中
時期的宮城差得更多。不過等他自己來到了美國,才發現在日本時覺得身材太過突兀的宮
城,擺在美國卻是毫不違和。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為了對方較高中更加壯碩的體格而驚訝
,但再次見面,那股距離感還是揮之不去。
三井不喜歡這種感覺。
「今天輪到我負責做晚餐,剛剛請榮治買了牛肉回來,就當作是學長難得來美國的祝
賀吧。」
「喔......謝謝。」
他在意的不是牛肉,而是宮城。他以為自己這兩週可以跟對方獨處,卻沒想過宮城跟
室友住在一起,而且這兩個室友不只他認識,他們也認識他。
好吧,有兩週的時間,應該還是有獨處的機會吧?他得趕快消除這種距離感才行。
「要我一起幫忙嗎?」三井問。
露出詫異表情的不只宮城,還有澤北和流川。
「別開玩笑了,你可是客人耶。」宮城向旁邊讓出背後的門,「這間房間給你住,看
你要不要先洗個澡還是先睡一下,等要開飯時我會叫你。」說完,宮城對他比了個過來的
手勢。
他才往宮城的方向走了一步,流川從他身後大步繞過他,跟宮城一起進了另一扇門。
「三井學長,我來教你電視機怎麼用吧,美國的電視節目很多種喔。」
站在他面前的澤北在他手裡塞了一支遙控器,指著遙控器上的紅色按鈕說,「這個是
開關,按下去會打開電視螢幕——」
「這個我會!謝謝你!」
電視機的操作日本和美國沒差多少吧?這台電視機還是松下的!
*
才過了一天,三井就發現他錯得離譜。
現在是美國大部分聯盟的休賽期,理論上他應該會比較常見到宮城和澤北兩位現役選
手;結果他更常見到面的對象,反而是還在當大學生的流川。
他也是這趟來才知道流川念了兩次大學,一次是來美國前就準備好要就讀的二年制大
學,一次是二年制大學畢業後又再錄取的四年制大學;那所四年制大學也是宮城畢業的大
學。
「前輩說那所大學的教練很不錯。」他問流川原因時,流川坦蕩蕩地說,「而且可以
跟前輩在同個球隊打球。」
這麼誠實真好啊,是年輕人的特權嗎......不對,自己跟流川不過也才差了兩歲吧。
這段時間也是大學的暑假;不過流川每天都會去球場練球,於是開車載三井去球隊指
定的練習場所成了流川的任務。
三井很想抱怨流川自己明明也是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男人,幹嘛選一台內裝這麼狹窄
的車子,坐起來有夠不舒服;但他之後發現,更應該抱怨的是另一件事。
流川到了美國之後也沒什麼沒變,學生時代會邊睡邊騎腳踏車,現在成年了也會邊睡
邊開車。
這也太危險了吧!流川幫忙接送他一次後,他在客廳看電視看到很晚,每個電視台都
轉台轉過不知道幾遍,才堵到了晚歸的宮城和澤北,他衝到兩人面前,表達對高中學弟和
自己生命安全的擔憂。
兩個人回應他的是超大聲爆笑。
撐著不睡覺就是等著善意提醒兩人的三井有些動怒了,「很好笑嗎?這真的很危險好
吧!」
「抱歉,三井學長。」
宮城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同樣的擔憂在三年前我就遇過了,當時我發現流川
有這種狀況時,為了他跟我的性命著想,乾脆直接由我開車載流川一起上下課,載了大概
一年多吧。」
澤北接著說,「結果某次良田生病了跟學校請假,流川就直接一個人開車去學校了。
」說著,澤北又開始笑,「良田衝進我房間,直接把我推下床墊,嚇死我!」
「當時我的頭痛到沒辦法集中精神,沒把握開你的車,只能把你挖醒了啊!」宮城反
駁澤北的指控,但也在笑。
「我急忙開車追在後面,結果你知道我看到什麼?」澤北做了一個變魔術的誇張手勢
,「流川的開車技術堪稱優良駕駛,車速穩定車行筆直,遵守行車規則打燈轉彎和切換車
道,連行人要過馬路都會停下來禮讓。」
「要是不要特意看駕駛座,沒人會發現駕駛在睡覺。」宮城咧咧嘴,「我是覺得那個
狀況是流川的省電模式啦,他其實有在注意,只是開車這件事不需要費他太多心力而已。
」
「是、是喔。」
三井有點懵,他回想流川開車的過程,還確實該做的事都有做、不該做的事沒有做。
所以是他白操心了嗎?
不對,既然有理由了,就應該趁勝追擊才對。
「不行,我還是很擔心,我拿的是旅遊簽證,要是出了什麼事了,我要就醫或去警察
局都會很麻煩,也會造成你們的困擾。」三井也不確定拿旅遊簽證跟就醫或去警局有沒有
關係,總之先胡亂說一陣再說,「我覺得,還是不麻煩流川載我好了。」
他本想直接說可以請宮城載他嗎,但這樣又太過暴露了自己的意圖。三井盯著面前兩
位正在思考的人,尤其是身高比較矮的那一個,他甚至往宮城的位置站近了一點;突然,
他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氣,他稍微轉動一下頭顱,尋找氣味來自何處。
「好吧,我知道了。」宮城嘆了一口氣,「明天開始,榮治你就載流川吧,反正早上
也是自主訓練嘛,我再跟流川說換個場地練,他應該沒問題的。」
「喔,好啊。」澤北答應得很乾脆。
「三井學長,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宮城轉身走向樓梯,那股好聞的氣味跟著離開,
踩著拖鞋的腳步聲在樓梯間啪嗒啪嗒地響,應該是走上了二樓;過沒多久,對方小跑步下
樓,將一張摺起來的紙塞給他,「這給你。」
「這什麼?」
「這區的地圖。」宮城又塞給他一支筆,「這樣就不用擔心迷路了,這張送你,你想
怎麼在地圖上作記號都可以。」
「啊?」
「你明天不是想自己開車嗎?」對方對他眨了眨眼,一邊的眉毛揚起,「車鑰匙在鞋
櫃上,上面掛著一個匡威球鞋吊飾的那一副,請三井學長自便囉。」
「喂、宮城——」
對方沒有停下腳步,啪嗒啪嗒又跑上了樓梯。
澤北給他一個肩膀上的輕拍,「美國的馬路很寬很好開,沒問題的。三井學長有換國
際駕照吧?」
「有是有啦但是、」
「那就好啦。」又拍了兩下,「早點睡吧,不然會影響明天練球的精神喔。」
說完,澤北也上樓了。
他們三人的寢室都在二樓,只有客房在一樓,昨晚在吃飯時宮城說客房原本是這間屋
子的主臥室,是整間屋子最寬敞的一間,裡頭還有獨立一間衛浴,這兩週他應該可以過得
很舒適。上哪裡找這麼舒服的免費住宿?宮城調侃他,可不要告訴你的隊友喔,三井學長
。
但他又不是為了蹭住宿才過來的。
三井關掉電視,捏著剛剛宮城給他的紙和筆,拖著腳步走回房間。
隔天他才知道,那台頭很大內裝很小的雙門跑車,實際上是宮城所有。
駕駛座已經被流川調到適合高個子的空間,他坐進去還不至於不舒適;但要邊看地圖
邊開車實在太考驗他的駕駛技術了,而且還是跟日本習慣相反的左駕。為了安全他開得太
過緩慢,不只收獲了很多聲喇叭,還被警察攔下來口頭警告。
當天晚上他又熬了夜,在客廳盯著電視上的脫口秀,什麼也沒看進去。等待著宮城回
來:今天晚歸的只有宮城一個人。
宮城似乎沒預料會在客廳遇到人,切開客廳的燈那刻嚇了一跳,「三井學長?」
「嗨宮城。」他虛弱地向對方揮了揮手,「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啊?」
對方的表情一瞬間閃過一絲喜悅,卻很快被疑惑取代,「什麼驚喜?」
三井突然有點心虛。
「那個......」他吞了口唾液,「我今天被警察攔下來了。」
「什麼?」
宮城霎時鐵青了一張臉。三井更心虛了,「是沒有被開單啦,就是被警察口頭警告了
一下......」
對方抓住了他的手臂;這下嚇到的人換成了三井,「宮城?」
「沒事嗎?為什麼警察會攔你?」
「呃,因為我、開太慢?」
手臂被鬆開了。
宮城向後退了一步,看向三井的眼神從擔憂變成了鄙視,「你是連開車都沒體力嗎?
」
「才不是!邊開邊看地圖很難好不好!而且又是左駕!一堆車在後面按喇叭有夠恐怖
的!」
三井拼命狡辯,宮城直接轉過身背對他,用動作拒絕了他的解釋。他用手搭上對方的
肩膀,發現對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又聞到了那股好聞的香氣。
三井抓著宮城的肩,強迫對方轉過身。果然,這傢伙已經憋笑到耳朵都紅了。
「宮城良田!」
「小聲點、噗啊哈哈哈......」宮城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瞬間沒能憋住笑聲,「三井學長,你真的太不坦誠了。」
好啦,明天我載你去訓練啦。宮城說。
「說好了喔。」三井惡狠狠地放話,直到宮城再度點頭答應為止。
三井總算獲得了短暫可以跟宮城獨處的時間。
駕駛座被車主調回了熟悉的位置,他觀察那個空間,再次發覺就算宮城把自己練得很
壯,身形還是稍小了一點。「看什麼?趕快上車啊。」宮城從駕駛座跨到副駕駛座探出頭
,皺著眉頭瞪他。
「好好。」他趕緊坐上副駕駛座,這個位置的座椅已經被推到了底。他看看手錶,「
還有時間吧?」
「你有但我沒有啊。」
宮城一邊碎碎念著,一邊繫上安全帶,「快點把門關上,要出發了。」
三井聽話地坐好位置,關上了車門。
經歷過流川看似危險的安全駕駛,以及自己的驚險駕駛之後,到今天三井才知道,什
麼是真正的危險駕駛。
正確來說,是感覺很安全的危險駕駛。
宮城將油門和煞車操作地極為和諧,當他加速的時候,身體會漸漸感覺到不受制於地
心引力的失重感,但該減速的時候,又是和緩又平順地降速讓重心回到原位,沒有那種踩
煞車瞬間被壓著胸口的不適。他肯定宮城不是每一段路都符合速限規定,但比起前兩次的
心驚膽顫,這是他目前體感最舒適的一次。
三井偷看著駕駛者專注的側臉,就像接對方的傳球一樣。總會在合適的時間用合適的
力道抵達定點,彷彿都在傳球者的掌控之中。
他比預想的還早抵達訓練地點,宮城讓他在體育館前下車,很快又駛著車離去。三井
目視著遠離的紅色車尾,一回頭看見自己隊上的教練正盯著自己瞧。
「教練早安。」他問好。
「朋友?」教練問。
「對。」
「女性還男性?」
「男生啦!」
「這樣啊。」教練又摸了摸自己的短髭。
今天教練向大家宣布了友誼賽的第一個隊伍,並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下對手的先發名
單以及擅長戰術等。今天一整天都會是以明天要進行友誼賽的這個隊伍為模擬對手進行分
組練習。
「三井,你要好好表現。」
經理私底下告訴他,「這兩場友誼賽都會有專業人士來觀賽,如果你想到美國打球,
這是一個機會。」
三井躍躍欲試地點頭。
練習有讓隊上的先發和預備成員混合分組,以及最後讓先發和預備成員互相對戰。三
井身為隊長以及得分後衛,在每一次的分組裡都讓自己在的那一組拿下勝利,並且其中他
獨得了近三分之一的得分。不過在幾次分組與控衛的搭配進攻之下,三井還是認為跟原本
練習過最多次的先發控衛合作最為穩定。
雖然只是友誼賽,對他而言是在美國的第一戰,他要以獲勝為目標努力發揮。
訓練在傍晚結束,三井走到他們約好的地方,卻找不到宮城那輛顯眼的紅色跑車。他
反倒看到了第一天來接他的那台銀白色房車,澤北從駕駛座的車窗探出頭來朝他揮手。
「宮城呢?」三井問,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良田去打工了。」
等乘客關上車門繫好安全帶,駕駛一催油門,車子離開體育館門口駛上了道路。
所以宮城才會都這麼晚回家嗎?「他打什麼工?」三井問。
「你要問哪一個?」
三井愣了一下,「所以宮城有很多份打工?為什麼?」
「因為要賺生活費啊。」
「我以為你們是職業選手……」
「職業選手也有分薪水高低,而且會差很多喔。」澤北專注地開著車,臉上總是帶著
微笑,「我和良田在不同的聯盟,薪水也不一樣,我自己是有一份打工,良田我記得是兩
份還三份吧,休賽期他會多接一點。流川有拿學校獎學金,也有另外去打工。」
『你在美國過得很痛苦嗎?』『怎麼會?』
三井想起那年在他家裡跟宮城的對話。
「宮城他......」三井猶豫著該不該問澤北這個問題,但最後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好奇心,「在美國過得很
痛苦嗎?」
「沒有吧。」澤北意外地很快就回答了,「良田很快就適應美國的生活了,比我還快
喔,我還早他一年來呢。而且他英文說得超溜的。」
澤北開始談起他在美國遇見宮城、跟宮城從生疏到逐漸變成朋友、在NCAA賽場上
成為對手、畢業後一起租屋、到現在兩人都還為在了進入NBA的夢想而努力。
「不可能不想念日本吧。」澤北說,「可是離夢想已經這麼近了。而且美國有很多怪
人,很強的那種,還不一定是在比賽場上,有時候街頭籃球也會遇到。」
觀察那些厲害的怪人怎麼打球,自己在練習之後也能找出與之相抗衡的技巧,這不是
很棒嗎?澤北的語氣雀躍,帶著笑的表情看在三井眼裡像舞台上聚焦的那道眩光。
這就是全心全意喜愛籃球的人會說出來的話。
「你跟河田形容的一樣啊。」他驚嘆。
「什麼?三井學長認識河田學長嗎?」
「我們是大學同學。」三井趕緊將話題拉回宮城身上,「所以宮城打了什麼工?」
車子在打了方向燈之後轉進車道。
「三井學長要不要自己問問良田呢?」
澤北將車子停妥,轉動鑰匙熄了火,給了坐在副駕駛座的他一個燦爛笑容,「我猜你
想問良田的事情應該很多吧。」
那晚三井沒有等宮城回來就就寢了。雖然就像澤北說的,他有很多問題想問宮城,但
明天的友誼賽太重要了。
何況明天晚上再問也可以的吧。
*
想不到他還是錯過詢問的時機。
第一場友誼賽,三井打滿全場,拼盡了全力,得分數跟他在國內的成績相比毫不遜色
;第二節他們的隊伍一度領先,但對手還是比他們強,到第三節就趨於劣勢,第四節也沒
能挽回。
身為隊長,他認為隊伍已經將實力充分發揮;身為追求轉戰美國職籃的三井壽而言,
他認為自己表現的還不夠好。
比賽結束的哨音響起,三井所屬的隊伍以八分之差輸給了對手。
他與隊友列隊向對手致意,兩隊球員相互握手,他聽到隊友操著帶有口音的英語誇讚
對方很厲害,對手球員也笑笑地回覆。賽後的氣氛十分和睦,相當符合『友誼賽』這個名
詞的定義。
教練說他們雖然輸球了,但比數只差了個位數,差異並不大,這個比數表示他們的實
力在伯仲之間,而此次勝利女神站在對手那邊。
意思是說他們跟對手一樣厲害嗎?三井可不這麼認為。
他猜宮城應該也不這麼認為;第三節的休息時間,他看見自己球隊板凳區後的看台,
有一名男人起身離開。在鴨舌帽和墨鏡的遮掩之下他沒看清對方的臉,但他肯定就是宮城
。
即便三井不滿意今天的表現,不過教練和他的隊友似乎不這麼想,教練甚至表示晚上
要請客。三井以跟朋友約好為由推掉了隊上的聚餐,目送隊伍離開之後,坐上了來接他的
銀白色房車。
今天來接他的是流川。
「澤北呢?」三井隨口問道。
「球隊有事。」
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太說話啊,正當三井這麼想的時候,「我以為三井學長會問前輩的
事。」流川又接了一句。
三井思考了一下,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宮城在美國過得怎樣?」
「很好。」
結果兩個字就就結束了。
好吧這很流川,三井放棄追問。
「所以是我想太多了是吧。」他嘖了一聲,「那傢伙上次回日本時整個人都不對勁,
我還以為他在美國過得多不好呢。」
「所以三井學長才要來美國?」
「我只是看不慣宮城他——」三井突然噤聲。
他想來美國的動機確實是因為宮城,但來了之後呢?在籃球場上獲勝,讓宮城知道他
的厲害?還是跟著宮城的腳步,在美國扎根,追求更高的籃球境界?
都不是。他知道都不是。
「前輩很忙。」流川說。
「我聽說了,好幾份打工是嗎?幹嘛過得這麼辛苦。」回日本就好了啊,三井咕噥著
。
流川突然把頭轉了過來盯著他,把三井嚇到從副駕駛座蹦起身,還好這台車空間大些
沒撞到頭。
「流川!開車看前面!」三井氣急敗壞。
「很忙,但他很好。」流川把他剛剛說過的話又再說了一次,「前輩在美國很努力。
」
說完話後,流川又將頭回正,讓視線回到擋風玻璃前的道路上。
三井嚥了一口唾液,原本想開口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上了嘴。
他們回到住處前,但流川沒有把車停進車庫,拋下一句「去接澤北」就又開車離開了
,把三井和大門鑰匙留在了路邊。
三井用鑰匙開了門,進入沒有人在的屋子,如同前幾天那樣先走進廚房,鍋子疊放的
方式顯示這是個被頻繁使用的下廚空間,不過他沒打算勞累自己,第一次跟他們去採買時
,他就買了不少現成的微波食品屯在冰箱裡,這段日子除了大家一起開伙的時間之外,遇
到各自解決的那一餐,他就會從冰箱裡挑選出一款餐點,微波幾分鐘後就能享用。美國的
微波食品有夠豐富,種類多到他選擇下困難,最後憑直覺選了好幾款品項。宮城當時問他
吃得完嗎?他答說吃不完就送給你們吧,換得宮城皺起臉的吐舌。
『才不要,我吃膩了。』宮城當時這麼說。
今天選了一款番茄義大利麵送進微波爐,幾分鐘後機器發出了叮的一聲,他捧出還在
冒煙的塑膠盒,手上還夾著叉子和一瓶可樂。他很快讓自己移動至客廳,將食物們放上沙
發前的矮桌,將自己拋進柔軟的沙發椅墊裡。
電視裡的肥皂劇才演沒十分鐘,那盒微波食品已經見底。三井開始覺得昏昏欲睡,他
今天打了一場球賽、坐了一趟駕駛不專心看路的車、吃了一盒糊掉了的番茄義大利麵;但
他今天還沒有見到宮城良田。
肥皂劇中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相約到舞廳跳舞,電視裡傳來富有節奏的舞曲音樂,三井
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跟著節奏頻頻點著頭。
「三井學長、三井學長?」
是宮城的聲音。
在他睜開眼之前,一股好聞的氣味飄進他的鼻腔,他深吸了一口氣。
「學長,醒了嗎?」
香味稍微遠離了。三井睜開眼睛,先被頭頂上刺眼的燈光逼得又閉上眼,眨了幾下適
應之後才看到宮城背對著他,正在收拾矮桌上的殘局。
「我自己收就好、哎喲、」
爬起身的同時三井覺得自己全身疲憊,關節彷彿要散架了,忍不住哀了一聲。
彎著腰的宮城回過頭,對著他大笑,「你是老人家嗎?」
「你不也才差我一歲?」他在沙發上坐直,伸了個懶腰。
「晚餐吃完就睡著了,不就是老人家。」
宮城手上拿著他吃完的塑膠盒和玻璃瓶,「回房間睡吧,學長,比賽之後要充分休息
,才能讓身體趕快恢復。」
「你今天有去看?」
他仰著頭看著宮城,「戴著鴨舌帽和墨鏡,坐在我們隊那邊的看台上對吧。」
對方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你也覺得我們打得不好吧。」
「啊?」
「你不是提早走?」
「你連這都看到?」宮城挑起眉,「提早走是因為我要去打工。你今天獨得了至少24
分以上吧,很厲害啊。」
三井沒想到宮城還注意到了自己的得分狀況,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子。
「但怎麼說......」他看宮城的表情欲言又止,他示意對方說出來,「整體的進攻是可以更積極一點啦。」
「沒錯!」三井拼命點頭,「我也覺得可以更積極點,很多球應該都能再往前場傳才
對。」
「你的隊友們可能被美國人的體格嚇到了啦。」宮城還幫他的隊伍緩頰,「我一開始
也是這樣。」
「但把球傳到好的位置,跟對手的體格無關吧。」他繼續抱怨,「如果你在我的隊伍
裡就好了,你總是能把球送到我手上、」
「這種話不該說,三井學長。」宮城沉下了臉。
三井很少看到宮城這麼嚴肅的樣子。他有些被嚇到了,愣愣地看著宮城不帶任何笑意
的臉。下一秒,那張臉上又再度出現他熟悉多了的挑釁笑容。
「何況我隊伍裡的得分後衛可比三井學長強多了。」
「什、」三井張大了嘴,「你這話才是不該說的吧!」
「哈哈哈哈。」
宮城搖了搖手上的垃圾,「這我拿去丟了,你快回房間睡吧。」
「......謝啦,宮城。」
直到三井回到房間蓋上被子,才想到他又忘記問宮城在打什麼工。離他要回日本的日
子越來越近了,但自己跟宮城相處的時間遠比他出發前想像得還少。
回去日本前,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跟宮城一對一?
早上載他去訓練的也是流川,昨天的經驗讓三井全程安靜沒有說話,專注於駕駛是不
是把注意力放在道路上、還有駕駛的眼睛有沒有睜開。
來到體育館,大家正集合準備聽教練安排今天的練習內容,經理將他帶到一旁,悄聲
說他的機會來了。他以隊長的身份見了一些人,有些是他昨天對戰過的隊伍相關人士,有
些是昨天比賽時在場邊觀戰的人,也有些是未曾見過的人。三井的憋腳英語還無法與他們
流利對話,時不時還需要經理幫他翻譯,不過溝通過程都算順利也還愉快,最後三井都會
與他交談過的人握手,並再次介紹自己的名字。
回到隊伍時,大家已經開始練習了,他依照教練的指示加入其中一隊,進行類似兩天
前的對戰模擬訓練。聽說明天比賽的隊伍擅長快攻,教練特別提醒要加強回防速度。三井
上了大學後他跟大學時期的教練安排提升體力的訓練計畫,連帶也加入了腿力的練習,他
對自己的速度還算有自信,本身也有過跟速度快的隊友合作的經驗,知道這是一種優勢。
大家都對第二場友誼賽相當期待也很有自信,練習也特別起勁,對隊伍來說這是好事
。三井也不打算講什麼喪氣話,跟大家一起全心投入練習之中。
這是離開美國前最後一場比賽了,對整個隊伍、以及對他個人而言都很重要,三井暫
時將私人的心思放在一旁,為了明天的友誼賽做足準備。
*
接送三井到友誼賽會場的宮城,不像過去幾次都是在門口附近讓他下車,而是找了一
個停車的地方把車停好,再跟他一起下了車。
「這場你會看完全場嗎?」三井帶著半是調侃半是好奇的語氣問,「還是又要趕去打
工?」
宮城摘下墨鏡,回頭看向他。
「今天不打工了。」對方勾起嘴角,「這次我全場奉陪。」
很快的,三井就知道宮城所謂的『全場奉陪』是怎麼一回事。
雙方在開場前走進場內集合列隊,走到中線與對手示意。他身為隊長站在了前頭,用
眼睛掃過對手的先發陣容,視線在控球後衛的位置停了下來。
「三井隊長?」
他太過震驚,以至於對戰隊伍的隊長伸出手時他毫無反應;是旁邊的隊友提醒,他才
趕緊伸手回握對方。
對面那位高他一個頭的美國人,在握手的同時用英語和他打了聲招呼,「我們隊上也
有位日本人。」對方貼心地放慢了說話速度,「他是位很棒的球員。」
「我相信是。」他用英語回答。
裁判站在中線向上拋出球,雙方中鋒起跳,比賽開始。
球落到了對戰隊伍的控球後衛手中,聽說擅長快攻的對手好整以暇地運著球,視線左
右張望著。他們隊上的控球後衛本要上前防守,三井將人攔了下來,「我們換防。」他說
。
隊友朝他投來疑惑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但仍聽話地與他交換了守備對象;於是三井擋
在了那位對戰隊伍裡唯一的日本人球員前面。
「嗨。」宮城在他面前運著球,對他笑了一下,很快就移開視線。
剎那間,對方壓低身子衝了出去,他沒能擋住;他的隊友也沒有。在他們還沒反應過
來時,球已經被傳給籃下的中鋒,一次俐落的灌籃。
好像......比以前更快了?
他們的控衛跑到他旁邊問了幾句,他搖搖頭,用下巴比了比宮城的方向。交給我。他
低聲說。
對手似乎也讓他們的控衛來防守三井,宮城緊咬在他的旁邊,隊友傳球給他的難度變
得很高;而且對方也很清楚三井的強項,不停地干擾讓他沒辦法停留在三分線附近。
「三井!」
控衛給了他暗示。他快速跑位到三分線外,宮城緊跟著他,在他停下來的同時擋在他
的面前,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距沒有縮短,他依舊可以看見宮城的頭頂,但可能的傳球路徑
都被封得密密實實。
他的隊友將球傳給了跟三井在不同方向的小前鋒,帶球上籃得分。
三井看著宮城,笑得得意。
「你的隊友不錯啊。」宮城說得小聲,「有把球傳到該傳的人手上。」
三井愣了一秒,察覺對方是在調侃自己昨天説過的話,正要懟回去,發現宮城已經繞
過他向前場衝。他立刻轉身也追了過去。
但沒趕上。球只在宮城手中停留一下子就消失了。
三井的隊伍又丟了兩分。
之後對手的攻勢也同樣凌厲,他邁開腳滿場狂奔,企圖阻斷對手的傳球,讓比賽節奏
被自己的隊伍掌握;但成效不彰。第一節比數還勉強接近,後面就一路失分。
而那位他以為自己夠熟能應付的控球後衛,已經不是他熟悉的模樣了。宮城的傳球跟
變魔術一樣,本來球應該在對方手上,卻在眨眼之間到了隊友手上,進攻步調毫不停滯;
眨眼之間,比賽就進行到了第三節。
這樣不行,接到隊友傳球的三井帶球擺脫宮城的防守,在三分線前又閃過一名對手,
躍起準備投籃。
球在脫手之前就被拍掉,對方的得分後衛得到了這顆球,帶球快速攻入禁區,三井立
刻跟上,與隊友一同包夾對手,卡住了可以得分的位置。對手勉強出手,球打到籃框彈了
出去。
在籃板球的爭奪上,三井的隊伍略遜對方一籌;對方的大前鋒奪得了籃板,立刻將球
往後傳。
宮城接到了這顆球。三井看見自己的隊友立刻阻擋對手剛站穩的大前鋒前面,負責防
守其他位置的隊友也都就位,封死了對方的可能的傳球路線;他與搭擋的控衛迅速上前,
決心要擋住對方電光石火的運球突破。
站在三分線外的宮城原地躍起,球出了手。
三井的視線沒有跟著球跑;他盯著宮城落在額上的瀏海、鼻頭上的汗水和嘴角的笑,
覺得全世界都靜止了。
唰——球滑過球網的聲音。
三井的隊伍輸了這場比賽。
比賽結束雙方致意時,三井不知道自己該期待還是擔憂宮城會不會特地過來跟他打招
呼;但對方跟站在相對位置的控衛握手和交談了一會,就回到自己的隊伍裡了。
比數的懸殊令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在這種氣氛下,經理還跟大家說你們看日本人還是
可以在美國職籃圈發展的嘛,不知道是想幫大家打氣卻用錯方式,或是純粹不會讀空氣;
其中有個人還回嗆說那個日本人是進不了NBA才在這種小聯盟打球吧。
三井正想出聲,教練卻先他一步。
「亞洲人要在美國職籃立足非常不容易,日本國內達到這個成就的籃球選手,目前還
僅僅是個位數。宮城選手能在美國成為職業選手,想必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和代價。你們
能做到嗎?」
教練語氣嚴厲。現場的球員沒人再吭聲。
教練說的話恰恰擊中三井最在意的點,宮城肯定是犧牲了很多才走到這裡的,換作其
他人、例如他、有辦法做到嗎?
他的隊友的想法,不就是大部分日本人的想法?
「三井,剛剛幹嘛換防?」他們隊伍的控衛湊上來,打斷了他的思慮,「你是知道那
個7號很厲害才換的嗎?該不會是認為日本人比較好守,才跟我換吧?」
「當然不、」三井思考該怎麼說比較好,最後決定實話實說,「我以為我守得住他。
」
「我也以為自己守得住他。」他的隊友聳聳肩,「事實證明我們都守不住。」
「是啊。」
他沒能守住他,在日本是如此,在美國也是如此。
三井換好衣服走到停車場,看見宮城正在跟一群外國人交談,三井認出那些都是今天
在球場上遇到的對手,宮城站在這些籃球員之間顯得特別嬌小。
「啊,三井學長!」
宮城也看到了他,舉起手向他打招呼。他猶豫了一下才走過去。
「這位是我高中的學長,他叫三井。」宮城切成英語向隊友們介紹他,「可以叫他小
三。」
「小三!」一群外國人學著宮城的發音歡快地覆述。
「喂宮城!」
「兩個音節的發音外國人比較好念嘛。」宮城又切回日語告訴他,「像宮城對外國人
而言也不好念,大家都直接叫我的名字。」
「良田,叫小三跟我們一起去啊。」一位褐金色頭髮的高壯男子說,三井記得對方今
天在場上打小前鋒的位置。
其他人都附和這個建議;宮城看向他,揚起頭。
「三井學長,要不要去見識一下美國的酒吧?」
跟三井想得不太一樣,那是一間有點老舊的店,門口的招牌很小,走過去不太容易注
意到;店內以木製裝潢為主,黃色的燈光照著酒吧內的各個地方,角落還擺著一架鋼琴,
琴蓋是關著的。
酒吧裡頭裏頭空間不大,但顧客很多,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他們找了幾個吧檯旁
邊的位置,宮城幫自己的隊友都各點了一杯啤酒。
「你要喝啤酒嗎,三井學長?」在嘈雜的環境裡,宮城得加大聲音才能讓三井聽到,
「還是薑汁汽水?」
周圍的外國人聽到薑汁汽水都笑出聲。三井漲紅了整張臉,「廢話,當然是啤酒啊!
」
他看見宮城對他瞇起眼笑,所有的不滿和抱怨瞬間消彌。
除了酒之外,他們也點了些食物,宮城特別推薦這間店的起司肉醬薯條,「我沒在別
的地方吃過比這間更好吃的。」宮城向他保證。
三井以前沒吃過這道料理,自然無從比較,不過剛起鍋的薯條淋上微辣肉醬和起司醬
,確實令人難以罷手。他邊用叉子一根根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聽宮城和隊友們的聊天。
宮城的英語很流利,這些外國人都可以用日常習慣的方式跟這位日本人隊友溝通,這
也讓三井有點跟不上他們對話的語速,不是聽得很懂的他只得盯著宮城的左邊側臉瞧。那
張臉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臉部的線條變得更硬挺,有著銳利角度的眉尾和稍微下垂的眼
角倒是沒變,時常撅起的嘴唇也是他記憶中的弧度。左耳上仍然戴著一枚耳釘,耳釘上附
著一顆藍色的寶石。
突然,對方的臉轉了過來,視線對上他始終停留在對方臉上的目光。三井有些難為情
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三井學長,你怎麼了?」宮城盯著他,突然笑了出來,「該不會醉了吧?」
「小三有喝酒嗎?」旁邊的褐金髮男人問。宮城指了指三井只喝了兩口酒的杯子,男
人將視線移了過去。
「這沒有喝吧!」對方大聲嚷嚷,換來隊友們的鼓譟。
三井現在才看到對方搭在宮城肩膀上的手。他以前也常這樣,把手搭在矮上他一個頭
的學弟肩膀上,換來對方不服氣的抗議;結果現在這樣站在宮城旁邊的人變成了別人。
宮城用英語跟其他人講了些什麼,大家又笑了,有些隊友伸手捏了捏宮城露在無袖背
心外的手臂。
三井突然覺得有股火從心底轟地燒了起來。他舉起自己的啤酒杯,仰頭一口氣乾了大
半。
其他人為了三井的舉動大聲歡呼,只有宮城皺起了眉,「三井學長,你的酒量不能這
樣喝吧。」
「你剛剛跟他們說什麼?」三井用日語問。
「什麼?」
「跟你的隊友們。」他指著對方的手臂,「為什麼他們要摸你的手臂?」
「喔。」宮城的表情緩和下來,「我說你酒量很差,還是不要喝比較好,以免到時候
我還要把你扛回去。」
說著,對方秀了秀自己的二頭肌,笑容促狹,「大家說我有練過,要把你扛起來應該
沒問題。要試試看嗎,三井學長?」
三井只花了幾秒鐘就做了決定。
他放下啤酒杯,從椅子上站起身,同時也把宮城拉離椅子,整個人像是脫力一般靠上
對方的肩膀和背部。
「我喝醉了。」他用英語說,「帶我回家。」
大家都被三井突然的舉動給弄矇了,包括被他幾乎要攬進懷裡的宮城。
不過對方反應很快,「看吧,這傢伙是真的酒量很差。不好意思,我先帶他回去。」
宮城伸手掏著自己的口袋,被一旁的褐金髮男人握住手背;目睹這一幕的三井差點從
宮城身上彈起來。
「這兩杯算我們的,就當是歡迎小三來美國吧。」
對方邊說邊放開了手,三井也吁了口氣。
不過這次換成宮城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謝啦,兄弟。」
這個隊伍的控衛又跟隊友們相互擊掌,爽快地把自己那杯啤酒喝完。掛在後面的三井
憋著氣看著這些舉動,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三井學長,其實你還沒醉吧。」
回程的路上,握著方向盤的宮城開口。
「嗯,還沒。」
三井躺在副駕駛座上,覺得腦袋有點暈。不曉得是酒精的緣故,還是剛剛一時激動、
血壓上升太快的緣故。
「不喜歡那種場合?」
「不喜歡。」
「你們球隊不會聚餐嗎?」宮城問,「我以為這種場合日本比較多呢。」
「我不是不喜歡聚餐,而是、」三井爬起身,但又因為頭暈而躺了回去,「我是不喜
歡他們把手放在你身上。」
「啊?」
「就是那個啊,搭肩和捏手臂什麼的......」
宮城拔高聲音,「三井學長你有事嗎?高中的時候最愛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嫌我矮的人
就是你欸!」
「是沒錯啦,但是、」反正自己的心思都說破了,三井決定破釜沈舟,「你晚上去的
打工,是舞廳還是酒店嗎?」
「你說什麼?」
「就是、那個、」三井回想著肥皂劇裡男主角和女主角去舞廳貼在一起跳舞的畫面,
說話都結巴了,「你晚上很晚回去的時候,身上都會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是不是你打工
的時候沾到女性客人的香水味還是、」
「頭轉過來。」
宮城直接打斷他的話,從側面的猙獰表情來看,可能也很想打斷他的脖子。
「聞聞看。」
對方把右手舉到他的面前,手腕幾乎要貼上他的臉。
三井嗅了一下,驚愕地發現這是他記憶中那個好聞的氣味。於是他也想起,自己裝醉
靠在宮城脖子上時,也聞到了這股味道。
「就是這個味道!」三井驚呼,「為什麼?今天去的酒吧裡有女生坐在我們那邊嗎?
還是女服務生、」
「這是 沐 浴 露 的味道。」一個字一個自從宮城的牙關裡被擠出來,「比完賽後我
沖個了澡。」
「呃。」
是他誤會了嗎,三井有點尷尬地往座椅裡縮,希望能讓自己離憤怒的駕駛遠一點,但
是沒有成功,「那打工......」
宮城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專心開車,「我在游泳池當救生員。工作結束之後
也會洗個澡再回去。」
「......原來是這樣啊。」
實在是太尷尬了。三井頓時覺得自己是不是該下車好;但下車後又不知道怎麼回去,
於是只能把自己的身體儘可能地貼在椅子上,企圖縮小存在體積。
彷彿把剛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再呼出來似的,宮城吐出一口長氣。
「我就當你是喝醉了,學長。」
一直到抵達住處門口,宮城都沒再說話,三井也沒有。他連呼吸聲都不敢有。
只有沈默,伴隨宮城身上淡淡的香氣,縈繞在空氣中。
*
在美國的最後一天是自由活動,經理貼心地讓打了好幾天球的日本球員們還是有一天
可以好好地體驗美國的生活。
但三井壽他,宿醉了。
正確地說,三井是假裝自己宿醉。
他推掉了隊友的邀約,在自己借住了好幾天的屋子裡待滿了一整天,清光了冰箱裡屬
於他的微波食品,將廚房裡的爐子周圍和廚具全都擦拭乾淨,地板和流理臺面都重新擦拭
過。其他公共區域的打掃三井也包辦了,他從冰箱上的分工表確認了公共區域的範圍,立
刻著手開始打掃,在與人同居的期間他也練就一身打掃的技巧,他從沙發的縫隙裡找到了
一隻襪子,從電視機後面找到了一頂沾滿灰塵的鴨舌帽,還從置物櫃的抽屜後方找到了一
件皺到不像樣的T恤。
這天也是他第一次來到二樓,二樓的三間房間分屬這間屋子的三個住客,不過個人房
間不屬於公共區域,他沒有進入的權利;盥洗室才是他的目標。他檢視著三個男人共同使
用的浴廁空間,有點不敢相信,跟他大學住宿的經驗相比,這實在是乾淨得過分。
「因為良田會碎碎念。」
澤北將紙盒裡的薯條倒在盤子裡,再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番茄醬瓶搖一搖,擠在盤子邊
緣,「他會要我們洗完澡後要把排水口的頭髮撿一撿。」
「你有頭髮?」
「當然有啊!只是比較短而已啦。」澤北用手指捏起一根薯條,沾了沾番茄醬後丟進
嘴裡。
三井也伸手抓了一根薯條;澤北對此沒什麼反應,「宮城是很愛乾淨的人嗎?」他問
。
「是啊——啊但良田常常忘記洗碗。還好我們有洗碗機。」
澤北嚼著薯條,閒聊著三井不知道但很想知道的情報,「其他家事幾乎都是分工,不
過摺衣服由良田負責。」
「是不是因為你都亂摺?」
「是流川好嗎!他每次都把衣服捲成一團直接放進衣櫃,良田看不下去就說他一起摺
。」
三井懷疑眼前的小平頭大概也是這樣摺的;不過他沒有繼續深究。
「那……」三井思索著問題,「你知道宮城喜歡吃什麼嗎?」
「喔,良田滿挑的喔。」
澤北捏著根咬了一半的薯條揮了揮,「像這個,有些店的薯條他就不太愛吃。」
三井假裝理解的點點頭,將手伸向盤子又抓了一根,「那他有提過有間酒吧的起司肉
醬薯條很好吃嗎?」
「什麼?哪間?」
看澤北一臉茫然的樣子,三井突然有種優越感,「我也不知道欸。」他用手上的薯條
抹了一大坨番茄醬。
同樣的問題他也問了流川。
「草莓冰淇淋。」
「草莓冰淇淋?」
流川點頭,「這個牌子很好吃。」他舉起手上掌心大的飯後點心。
「我不是問你喜歡什麼。」三井揉了揉眉心,「我是問宮城喜歡什麼。」
「就這個。」流川撕開冰淇淋盒上面的塑膠膜,這在室溫下有段時間了,剛撕下來的
塑膠膜上沾了一些融化了的冰淇淋,看起來像是粉紅色奶昔。流川將塑膠膜放近嘴邊,用
舌頭舔去它們。
三井看直了眼,「......宮城也會這麼做嗎?」
收回舌頭的男人挑起眼睛看他;發現自己失言了的男人撇了撇嘴。
「沒事,當我沒問。」為了讓學弟忘記自己的失態,「你是怎麼知道的?」
流川把塑膠膜放在一旁的冰淇淋盒蓋上,再將小湯匙換到慣用手,「前輩會買一桶,
在電影日時邊看邊吃。」
「你們還有電影日啊。」三井想起自己的宿舍生活,懷念之餘也有點羨慕,「是去租
幾部片子,約個晚上一起看電影之類的?」
「沒有一起。」
「什麼意思?」
「澤北都租恐怖片,前輩不看。」流川用小湯匙挖著已經半融的冰淇淋,「他們會各
自找個晚上待在客廳看錄影帶。」
「那宮城都看哪一類的電影?」三井發現他對宮城真的很陌生,忍不住懊惱。
不過流川對這個問題也是搖搖頭,繼續吃自己的飯後點心。
三井想像宮城坐在沙發上抱著一桶冰淇淋專注看著電視螢幕的模樣,「原來宮城喜歡
草莓製品啊。」他呢喃。
認真吃冰淇淋的學弟用極微小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但前輩不吃草莓蛋糕。」流川突然補充。
三井咦了一聲,「草莓蛋糕?」
「前輩說,美國的草莓蛋糕沒有靈魂。」流川含著湯匙,聲音含糊,「草莓都是假的
。」
「什麼啊。」三井失笑,「草莓冰淇淋的草莓也是假的啊。也太矛盾了吧。」
「前輩一直是個很矛盾的人。說三井學長很麻煩很厚臉皮,還是幫學長整理了客房。
」
相較於三井臉上扭曲的表情,流川表情不變,將最後殘留在紙盒裡化成液態的冰淇淋
喝進嘴裡,起身離開餐桌。
當晚宮城沒有回去。接到宮城電話的澤北說要跟隊友處理一些球隊的事,「不過良田
說明天他會載三井學長去機場。」澤北如此轉告,勉強阻止了三井想抓著地圖出門找人的
衝動。
而宮城也確實在一大早敲了三井壽的房門。
他從已經鋪平了的床單上起身,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拿著行李袋,最後再看了被他狠
狠清潔了一輪的主臥室一眼,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到機場的路上他問起宮城昨晚沒回家的原因,對方只簡單說他們球隊所處的聯盟在經
濟上出了點狀況,球團告訴他們可能不會有下個賽季。
「那你怎麼辦?」
「找下家囉。」
三井問得急切,宮城則一派自若。
發現不管再怎麼問對方也不會說得更多時,三井吶吶地閉上嘴巴。他又感到對方在兩
人之間畫出了界限;他來美國本來是希望能消除這條線的。
三井將裝滿購物成果的行李箱托運,提著行李袋走向出境檢查口,宮城走在他旁邊。
出境檢查口的人並不多,隊伍也不長,排一下就能輪到。他們在隊伍起始點旁邊的柱
子停下腳步,三井壓低視線看著宮城,對方則揚起下巴,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這幾天謝謝你們了,也幫我向澤北和流川說一聲。」三井說,「下次見了。」
「別再來了啊,我很忙的。」宮城挑起眉頭笑了一下,「多保重囉,三井學長。」
「你也是。」
「嗯。」
宮城轉過身,三井看著對方的背影。他前一天晚上才裝醉趴在那個位置,嗅著對方身
上的沐浴露香氣。
下次再聞到那個味道、再碰觸到那個體溫,會是什麼時候的事?
「宮城!」
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喊出了那個名字。
才走了兩步的人回頭,看向他的眼神一瞬間閃過憂慮及迷惘;三井覺得自己的心臟狠
狠地揪了一下。
「宮城,你會回日本嗎?」
「短時間之內不會吧。」宮城搔搔後頸,「怎麼了?」
「即使升上NBA的機會很渺茫,你也不打算回來?」即使有意識到這番脫口而出的
話肯定很傷人,但三井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舌頭,「你現在待的聯盟還可能害你們連球都不
能打了不是嗎?回日本就不會碰上這種事了,有我幫你推薦,你可以進我現在的球隊、」
「這種話不該說,三井學長。」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三井捏著自己行李袋的指節泛白,「抱歉,我只是問問看你有沒有可能回日本。」他
嚥下舌根的苦澀,「我只是希望,當我想見到你的時候,可以不用花這麼多的時間。」
對方乾笑兩聲,「也太任性了吧、」
「因為我喜歡你。」
他感覺宮城聽到這句話後凝固了。
「我一直都沒發現——應該說我直到見到你我才真的確定了,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
就喜歡你了。」三井不敢看宮城的表情,只是一口氣把那些積在心裡想講的話全都傾吐出
來,「我猜應該是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媽的,我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發現?如果那個時候
就告白,你是不是就不會去美國?啊還是你已經發現了,所以才說都不說就去了美國?我
早該知道的。」
我早該知道的,三井不斷重複這句話,「好,你就當什麼都沒聽過吧,我走了。」
抓準隊伍消失在檢查口的時機,三井拖著行李,彷彿正在追準備要出邊線的球,頭也
不回的衝進了檢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