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將仲子兮 25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4-05-22 16:48:39
  何仲棠倚著窗欄,垂眼向外注目,卻又好像什麼也入不了他的眼,微風徐徐,時序近
秋,已有幾分涼意,院裡草木深深,池塘裡的菡萏卻謝得差不多了,只餘殘蕊。他手邊有
隻小小木狐,手藝雖不怎麼精巧,神態卻俱。木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蓮步碎移,珠簾撞擊
聲清脆,被撥開了來,一個身穿嫩綠衫子的小婢端著托盤走近,低眉順眼,將還冒著熱氣
的瓷碗放在桌上。
  「門主,用藥了。」
  何仲棠淡淡掃過那張巧手打造而成的臉,並未多看,反倒向櫃子上望了過去,那裡的
木盒已無人殷勤補上各色糖食,也無人注意到他嗜甜畏苦,從懷裡掏出一包蒔城的糖霜桃
條。
  十二帖藥,每帖三日,他已服用至最後一帖。有湯藥調理,內傷自是好得快,掌藥者
雖不在,底下仍不乏能人,加之意歡門什麼珍貴藥材拿不到手,這時他的功力恢復接近八
成,然而,若非有人曾不惜耗費自身真氣相助,逼出九重天掌力,護他心脈,只怕也無法
安然渡險,遑論回復這樣快速。
  「擱著吧。」
  藥師交代了,這帖藥得趁熱服下,煎好後不得放超過一盞茶的時間,但門主不怒自威
,翠蓮豈敢多說些什麼;再說,若非變故來得突然,在門主身邊服侍之人不該是她。她福
一福身,正要退出,突然被叫住:「你若要仿得像,可得更沒大沒小一點。」
  「翠蓮不敢。」她心頭一跳,急答道。
  「有什麼不敢?」何仲棠長眉一挑,目光銳利如刃,唇邊卻是掛著笑的:「你是我幽
歌樓主的義女,身分不同以往,我准你沒大沒小。」
  翠蓮不敢說話,自谷底回來後,門主性情更加捉摸不定,臉上笑意盈盈,她卻常不由
自主打起顫來。她過去跟在采露身邊,學易容之術,除了仔細觀察他人外貌,將眼耳口鼻
仿得細緻,更重要的是摸清被仿之人脾性,神態才能拿捏精準。她自認易容技術火侯仍不
足,識人卻學得不差,但待在門主身邊,始終像瞎子摸象,瞧不清全貌,總被那股威嚴迫
得喘不過氣。
  她頂著巧燕的模樣,卻非巧燕,哪裡輪得到她放肆?
  「你退下吧。」
  正不知如何是好,清亮女聲為她解了圍,一股柔勁將她往外推,只見兩道身影如風進
了何仲棠的臥房,將門一併闔了起來。其中一人是白華公子,另一人穿著墨色衣袍,上頭
繡有鮮紅曼殊沙華,翠蓮認得那身衣服屬右護法月明所有,兩人風塵僕僕、神色匆匆,想
必有大事發生。
  月明十萬火急,見何仲棠正在喝藥,卻也不好打斷,只得等著他慢條斯理喝完了藥,
倒杯涼茶漱口,用帕子拭淨嘴角,才說道:「又有芃城、葛城和蒿城三處分舵被毀,弟子
們死傷慘重,就連負責端茶倒水、什麼也不曉得的小廝也無一倖免!」她氣急敗壞道:「
這次三個分舵相去甚遠,絕非同一條赤(魚需)運送路線,肯定有弟子被擒後不堪拷打,洩
漏出來!」
  何仲棠此時手裡仍轉著青瓷茶杯,眼角挑起,道:「普通弟子如何知道其他分舵所在
地?又如何向敵方說明裡頭人數多少、有什麼機關?各地舵主或者略知一二,然舵主遴選
,除武功考核與有才之外,另看中出身,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孤苦無依的棄兒,本門對他
們有再造之恩,不會輕易叛變。」他嘴角啣著冷冷笑意,道:「只怕叛變之人,在本門地
位不低。」
  月明道:「這次凌霄派、靈山派與執濤派在一夜間將三處分舵各個擊破,弟子們根本
不及反應,也未能事先收買地方官府,赤(魚需)皆被收了去,損失重大。」她又道:「據
探子所言,所有赤(魚需)當晚就被全數燒毀,一點不留。」
  屋裡氣氛凝滯,三人默然,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清清楚楚。
  「如今四大派已隱隱形成以凌霄派為首之勢,不再是一盤散沙,就怕過不多時,他們
就要奔著總舵而來。封如閑多次進出瓊琚樓,想必已對樓內瞭若指掌,到時候便能為凌霄
派立功。」
  她向來敢言,又實在氣極,明知這句話會惹惱何仲棠,卻仍脫口而出。
  忽聞碎裂之聲,是何仲棠捏碎手上杯盞,他面不改色,眉眼帶笑,輕聲問道:「右護
法可是認為我全無準備?」他輕言軟語,卻有一股無形之力如海潮般向月明湧去,逼得她
呼吸一窒,胸口煩悶作嘔。
  「屬下不敢。」
  何仲棠不發一語,狐目無情,過了半晌才將內力收回,壓迫散去。月明趕緊重新調息
,花費一番工夫才喘過氣來。「仲棠哥哥」向來待他們極好,十分寬容;「門主」則否,
並不容違抗忤逆。她暗暗焦急,逆鱗固然不可觸,可也是弱點,萬一有那麼一天,或者何
仲棠就栽在這片逆鱗上。
  月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何仲棠也不理睬,懶洋洋地喚了一聲:「白華。」
  白華功力較淺,適才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以卸去那股力道,此時又湊向前來,說道
:「屬下已讓人將瓊琚樓內機關重新造過,圖紙在此。」語畢,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
裡頭密密麻麻繪滿機關密道,何仲棠接過細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全數記牢,隨後將
薄紙湊到燭火上燒得乾乾淨淨,只餘灰燼。
  「工匠呢?」
  「皆處理妥當。」
  何仲棠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恕白華斗膽,」白華斟酌再三,說道:「既然本門機密被盜,現下對我們不利,四
大派銳不可擋,門主何不解散剩下分舵,化整為零,暫且讓他們去做別的營生,也好保存
氣力,青山仍在,再起之日可期?」
  何仲棠尚且未答,月明倒是拍案而起,怒道:「荒唐!難道要將整個意歡門拱手讓人
嗎?自前任門主于歡以來,四大派將本門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不過失了幾個分舵,
根基仍在,有何可畏?還是說,你即是那洩漏機密之人?」
  「護法明鑑,白華並非此意!」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有各自的道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眼見事態即將一發
不可收拾,何仲棠屈起手指,以指節敲了敲桌子,聲響不大,然而足以讓兩人停下。
  「前任門主既將意歡門交予我手,我怎可將他畢生基業毀於一旦?」何仲棠淡淡地道
:「不過敵多我寡,確實孤掌難鳴,只好請前任護法再出江湖,一起商討禦敵之計。阿月
,若能得梓明叔和盈霜嬸相助,我們勝算便更大些。」說到後半句,已是和自家人說話的
語氣。
  月明鼻頭一酸,心知何仲棠十五歲接任意歡門門主,將少年人大好韶光耗費在此,就
是由於于歡之故。彼時她與風清年紀尚幼,後來才懂,若非何仲棠接手,意歡門只怕早已
隨著于歡病倒一蹶不振,眾人流離失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是如此,何仲棠如今又怎
麼可能將意歡門放下。月明柔聲說道:「別擔心,仲棠哥哥,我定會將爹娘帶回。」她抿
了抿唇,又低聲道:「若我尋得阿清,也會將他帶回來。」何仲棠出谷已是月餘之前,風
清自那之後便失去蹤跡,無人得知他到底去了哪裡。
  她對白華仍是橫眉冷對,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朝房門外走出去。
  「可找到雅風了?」何仲棠問道。
  瓊琚樓裡,另一個消失無蹤之人正是雅風,算來還比何仲棠出谷之日早上幾天,他只
收拾了細軟,衣服、書畫和七弦琴都留在屋裡,並未帶走,亦沒留下隻字片語。那時眾人
正忙著應對各大門派,著實分不開身去尋人,於是拖到了現在。
  白華搖了搖頭,道:「弦子也不曉得他去了何處。我已派人去茯城孟師傅那裡,孟師
傅雖說自己不知雅風去向,但雅風孤家寡人,無處可去,若當真不在茯城,除非……」他不再往下說,兩人心知肚明,一個人吃住行走難免留下蹤跡,要是有心人幫忙掩蓋,
那就難尋。這有心人的身份只可能是一個人。
  何仲棠沈思片刻,拿來筆墨紙硯,寫下「在蓪城」三個大字,沒頭沒尾,亦無署名。
他把那張紙交給白華,淺笑道:「將這封信送予孟欣芝,雅風若藏在她那裡,避不見面,
這便是餌。」
  白華雖不知這三個字的底細,也能料想大抵與雅風身世有關,便應了聲,將信收下。
兩人又談了些事,他方才離開。
  
  桌上筆墨未收,此時若喚人服侍,來的便是易容成巧燕的翠蓮,何仲棠不願見她,便
攤開一張新紙,沾了濃墨將寫起來。他心思不在其上,只是隨意揮毫,回過神來,紙上反
反覆覆寫了「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思遠人,勞心怛怛。」這四句話。他不由得啞然失
笑,這幾句話,說穿了便是莫要思念遠居之人,以免為其傷神憂心,於他而言也算貼切,
只是遠的並非距離罷了。
  何仲棠將紙張摺了又摺,摺成細條後從燭芯引火,火光在他臉上明滅,看不出喜怒,
只有一雙含情目,紙張易燃,燒得極快,一下便成了灰燼。他把木狐收入懷中,朗聲道:
「進來。」窗外有人低聲應答,咿呀一聲窗戶推開,那人躍了進來,紅衣狐面,正是假扮
成他的采露。
  「事情都辦妥了?」
  采露答道:「正如門主所料,無石老道一見屬下便抱怨連連,強辯自己傳訊有誤,是
因為在靈山派中未能獲人信任,得到消息時總慢了一拍,如果要他繼續為咱們做事,非得
立下大功不可。那老道又言:『大快人心!無嶂那傢伙好不容易請出師叔,到處吹噓將瓊
琚樓樓主打下懸崖,沒想到你活蹦亂跳,他可大大丟了臉,只怕這掌門之位……嘿嘿,也
要坐不長。』」
  「不過為了一個掌門之位,就背叛師門,認敵為友,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何仲棠
微微一笑,說道:「這樣的人,平時得讓他餓著,到時把生肉扔在他面前,自是立刻拆吃
入腹,一點兒也不會懷疑。」
  「是,屬下裝做不理,他又急急忙忙說,分舵之事讓凌霄派佔盡好處,可是毫無油水
可圖,要是能讓他破獲幾條運送赤(魚需)的路線,那是最佳。」采露回想,不由得隱隱生
厭,意歡門或許行事蔑視禮法、只管自身而不顧他人,可也未曾想過要搏得品性高潔之美
名,而這些正派之人,卻是妄想名利皆取。「屬下裝作富商,與龍興、蛟福和德威三間鏢
局皆談妥,加了一大筆銀子,要他們走鏢時不拿旗幟、不喊局號,沿途綠林盜匪可以先打
點,但一切低調為上。他們雖有幾分顧忌,屬下推說事關重大,不能讓仇家有跡可循,他
們也就答應了。」
  龍興鏢局與執濤派頗有淵源,不僅現任當家曾拜入門下學藝,過去也曾迎娶執濤派美
嬌娘;蛟福鏢局每年都向聿河派送上大禮,為求走鏢時能以聿河派之名恫嚇盜匪,也讓武
師受聿河派弟子指點,從他們手裡習得一招半式;德威鏢局是凌霄派數代前旁系所創,因
為與昔時掌門不合,便憤而離去,自立宗派。這三間鏢局,都與四大派脫不了干係。
  「可要跟無石老道說清楚,既要立功,這些『邪道中人』就得殺得乾乾淨淨,不留一
人。」何仲棠狐目彎起,眼裡眉梢都帶著笑意。
  靈山派無石道人自十餘年前敗在師弟無嶂手下,與掌門之位失之交臂,便始終忿忿不
平,無嶂聲譽越高,他就越是怨恨,到後來竟放浪形骸、不守清規,私下白日喝酒,晚上
則是喬裝打扮逛到窯子裡去,誰知那是意歡門的營生之一。五年前,無石與小倌顛鸞倒鳳
之時被埋伏一旁的意歡門人制服,原本若是不從,就要將他赤條條綁了送到靈山派門前去
,未想無石對無嶂積怨許久,竟欣然答應做意歡門的一枚內應,只要能讓無嶂不舒坦,他
樂觀其成。
  采露卸下狐面,露出易容過後的模樣,正要退下,卻被何仲棠叫住:「無石老道可有
看出端倪?」他略一思索,說道:「門主寬心,料想牛鼻子分辨不出。屬下易容之術除非
親近之人,否則不易發覺破綻。」
  「親近之人……」何仲棠眼眸低垂,複雜神色一閃而過,他笑道:「無事。你向來謹
慎,我十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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