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給我一分鐘不想你
距離大學聯考還有五個多月,在最後的寒假,梁泰煦原本和徐惠風約好每天一起讀
書,但在畢旅結束的隔日,梁泰煦就打給徐惠風說他想再多休息幾天。
一天、兩天、三天……他們沒有定下明確的日期,轉眼間到了除夕,徐惠風已經整整
一個禮拜沒有見到梁泰煦。他有時路過梁家,見到的不是拉下的鐵門就是人在屋裡忙活的
梁母。
吃完年夜飯,徐惠風盯著電話良久,手總是在要碰到話筒時又縮回去。那天回家後,
他才想起880是什麼意思,當時他已解釋是按錯鍵的緣故,要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但他不
免在意,在梁泰煦心裡,究竟是888好,還是880好?
又或者,梁泰煦認為他在說謊,所以才躲著他?
他捏緊了從他誤傳880就沒再響起的BB Call,有點煩人的震動消失後,竟充斥著孤寂。
「望穿秋水唷──」徐母在旁嘖了幾聲,道:「想打電話就打,我不收你電話費。」
徐惠風瞥了一眼正在看除夕節目的父母,決定躲到樓上使用另一支電話。
「他想打給誰啊?」徐父看著兒子的背影問道。
「還能有誰?哼哼。」徐母說著說著便唱起歌來。「想請求上帝──給我一分鐘不想
你──思念一望無際──你卻還飄忽不定──」
身後傳來歌聲和掌聲,徐惠風搓搓手臂,上了樓。
梁家這廂,梁泰煦的兄姊趁著春節回家團聚,梁母炒了許多他們愛吃的菜,一家人圍
著餐桌天南地北閒聊。梁家大姊問起弟弟的成績,梁泰煦拍拍胸脯大言不慚地表示將來要
當兄姊的學弟,把梁母逗得哈哈大笑。
飯後,家裡來了通電話。
「梁泰煦,你的電話。」
梁泰煦從大哥手中接過話筒,隨性地開口:「喂?誰找我?」
「我是徐惠風。」
「……喔,有事嗎?」
「我等一下要去書局,想問你要不要去逛夜市?」
「嗯……沒有很想出門耶,不去啦。原來你也會逛夜市啊?」
「你不去的話,我買完書就回家了。」
「你真的很用功耶。」
「不知道是誰說寒假要每天認真唸書的?」
「呃,過完年,我們過完年再說。」
禮貌地寒暄幾句,梁泰煦輕輕掛上電話,手尚未離開話筒,鈴聲再次響起。
「喂?」
「梁泰!」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穆穆啊,幹嘛?」他認出這是隔壁班的穆穆,和他一樣是熱舞社的。
「走!去夜市!我有禮物要給你!」
「那麼好!」
剛剛拒絕了另一個邀約的梁泰煦,二話不說便答應。
梁家大哥看著準備出門的弟弟,嘲謔道:「不是說不想出門?看來是人的問題。」
「人是善變的,我現在又想出門了!」
踏出門外,梁泰煦習慣性地往左邊看了看。不知從何時開始養成這個動作,也許是因
為那個地方住著一個人,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
但是他不確定,他這樣是正常的嗎?
雖然從小就常被誤認,可他並沒有想過要當一個女生。他已經夠奇怪了,難道要徐惠
風和他一樣奇怪嗎?
前往夜市的路上,腦子裡除了徐惠風還是徐惠風。他以前對徐惠風的印象就只有「班
長、第一名、會打籃球、人緣不錯」,畢竟不是同掛的,同班兩年兩人對話可能不超過十
句。從去年暑假徐惠風送講義到他家那天起,那個身影一點一點慢慢滲透他的生活,浸入
他的內心。
──這是正常的嗎?
「梁泰,你不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嗎?」
──把心打開,看看裡面裝著什麼。
梁泰煦笑了笑,打開穆穆給他的海報筒,抽出裡頭的海報,徐徐展開。
「哇!是阿妹的簽名海報!」
金色筆觸閃耀著光芒,梁泰煦的手指浮在筆跡上比劃著。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會拿假貨給你嗎?這是我媽的哥哥的女兒的阿姨的表姊在唱片公司
拿到的!」穆穆眉毛挑了挑,得意地說道。
「唉唷,好厲害喔,謝謝你耶!」梁泰煦將海報收進筒裡,問道:「想吃什麼?我請
你啊。」
「嘿嘿,我們兵分兩路,你去排章魚燒,我去買燒仙草,買完過去找你。」
「O-Kay,幫我買四杯,我帶回去給我媽他們。」
與穆穆暫時分別,梁泰煦去排總是大排長龍的章魚燒。此時的他心裡盤算著該將海報
貼在何處,他很喜歡阿妹的歌,尤其是雨生寫的Bad Boy,他也喜歡雨生,如果不是那個
意外,這個世界還會有好多好歌。他還記得他得知雨生離世的消息後恍惚了一整天,放學
時還差點被車撞,幸好有人及時拉住他,那個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
熙熙攘攘的夜市,霎時間靜了下來。
似乎該說點什麼,梁泰煦卻找不回自己的聲音。徐惠風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瞅著
他。
心臟像是被掐緊,阻斷血液流動,全身變得冰涼。
乾澀的嘴唇動了動,梁泰煦艱難地嚥下幾口唾液,他突然覺得喉嚨好痛,幾秒後他發
現這痛是從心臟沿著氣管爬上咽喉,扣緊他的聲帶,讓他發不出聲。
「嗨!這不是梁泰班上的班長嗎?好巧,你也來逛夜市?」
「我來幫家裡買宵夜。」徐惠風笑道。
穆穆將手上的燒仙草遞給梁泰煦,問道:「梁泰,章魚燒還沒好嗎?」
「還沒,人很多。」終於有聲音的梁泰煦看向穆穆,目光不敢再轉移。
「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逛。」
「嗯,bye bye。」
向徐惠風道別的是穆穆,她揮了幾下手,才轉向低著頭沉默不語的梁泰煦。
「怎麼啦?你臉色不太好。」
拳頭收收放放,梁泰煦重重呼了口氣,從口袋抽出一百塊和已經發皺的號碼牌一起塞
到穆穆手裡,說道:「對不起,穆穆,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章魚燒你吃吧,應該快
好了。」
沒等穆穆回應,他便快步離去,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起來。直到在人群中看見徐惠
風的背影,他才放慢腳步,跟在後頭。
徐惠風如同以往走另一條不會經過梁家的巷子,梁泰煦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生怕被
發現,又希望被發現。
可惜徐惠風到走進家門都沒有停留過腳步,亦無轉身。
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感到失望,梁泰煦在屋外看著二樓房間的燈亮起,想像裡面的動
靜。良久,提著冷掉的燒仙草回家。
***
大年初一,梁母帶著梁泰煦拜訪徐家,感謝徐惠風提升兒子的成績。
徐母將母子倆請到客廳坐下,兩位母親邊吃著徐父切的水果邊聊天,徐父在一旁當
擺設。
「惠風,我們跟梁媽媽聊天,你和泰煦去樓上玩吧。大過年的,就別唸書了。」徐母
說道。
徐惠風應了聲便帶著梁泰煦回自己房間。進房後,逕自在書櫃抽了本書,坐在書桌前
開始翻閱。
梁泰煦知道這個人在生氣,但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他又能怎麼樣?他既不想失去徐惠
風這個朋友,卻也不敢面對徐惠風,他沒有把握能以平常心與之相處。好比現在,他倆共
處一室,就已經讓他一顆心跳起激烈的快舞,令他難受。
一個人在看書,另一個人無聲倚靠著牆壁。
半晌,梁泰煦終是率先打破沉默。
「徐惠風,謝謝你這半年來教我唸書。你真的很聰明,但我想,我們是不同世界的
人……」
「你什麼意思?」聽到這裡的徐惠風忍不住抬頭問道。
梁泰煦深吸了口氣,道:「我的意思是,我是個奇怪的人,我不太正常,你不應該和
我這樣的人混在一起。」
徐惠風站了起來,走近梁泰煦,不解地說道:「我從來不覺得你奇怪,你也沒有不正
常,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
「我……我真的不太正常,你要是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會馬上唾棄我。」
「你說說看?」徐惠風雙手環胸,等著他的說法。
面對比自己高半顆頭的人,梁泰煦突然備感壓力,要是不說個理由,恐怕這個人不會
善罷干休,但他要怎麼說出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徐惠風明明只是站在他面前看著他,他卻覺得好像被用盡萬千酷
刑逼供。
「你說啊,哪裡奇怪?哪裡不正常?」
「我……」梁泰煦抿了幾下嘴唇,而後漲紅著臉大聲說道:「我是個──會想著朋友
的臉打手槍的人!怎麼樣?夠奇怪吧!」
徐惠風霎時沉下臉,往前幾步。原先兩人還有一臂長的距離,現下近到能聽見彼此的
呼吸聲。
「你想著誰的臉打手槍?那個隔壁班的女生?」
「不是!」
「那是誰?」
「關你屁事啊!」
「你不說是誰,我無法判斷這件事奇不奇怪、正不正常。畢竟,打手槍是一件很正常
的事。」
梁泰煦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這麼說來,徐惠風也會……
忍不住想像那個畫面,梁泰煦心跳得更快了。不對,現在不是幻想的時候。
「我、我是──」
眼前的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逼得他不由得說出實話。
「我是想著你的臉打手槍啦!我每天都想著你打手槍!就連作夢都在夢裡跟你這樣、
那樣!怎麼樣!夠不夠變態!夠不夠奇怪!非常不正常對吧!」豁出去的梁泰煦伸出雙
手,胡亂拍打雙掌。
徐惠風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立刻轉身背對他。
這個動作倏地逼出梁泰煦的淚水。他就是怕,怕徐惠風覺得他噁心,怕徐惠風再也不
理他。打死都不應該說的,他怎麼就沒有一個好腦子可以編出像樣的理由,或是有個好演
技隱藏自己?這下真的沒戲唱了。
然而此時的徐惠風正陷入天人交戰。他一時氣昏頭才會逼問梁泰煦,不承想得到意料
之外的答案。一直以來戒慎恐懼的人是他,心生愛慕的人也是他。他只是想再接近梁泰煦
一點、再多說幾句話,他才是那個奇怪的人。梁泰煦跟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嗎?
他緩緩回身,見到極力克制眼淚的梁泰煦,不禁伸手撫上那個柔軟的臉頰。
「泰煦,你一點都不奇怪。」他輕聲說道:「因為我跟你一樣,我也都……想著你打
手槍。你說,我奇怪嗎?」
「……我們一樣奇怪?」
「既然一樣,那就不奇怪了對吧。所謂的不正常,也就是我們跟別人不一樣罷了。但
是我們妨礙到別人了嗎?我們做自己的事,愛我們想愛的人,我們並沒有造成其他人的困
擾。泰煦,就算奇怪,我們也沒有做錯什麼。」
「我、我不知道……可是你為什麼要想著我打手槍?」
「你又為什麼要想著我打手槍?」
「……不然不要想啊,你現在就在我面前,我也在你面前,我們都不要用想的,我們
現在就可以看著對方打手槍!」
徐惠風噗哧一聲笑出來,為什麼會有這種結論?
「笑屁啦!」
看著眼前的人捧腹大笑,梁泰煦又羞又惱,眼淚都給氣乾了。
徐惠風笑得臉痠,一把拉過正瞪著他的人,緊緊擁抱住。
「泰煦,我們都不奇怪。」
他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現在他遇到和他一樣的人,他們都不奇怪。
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