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軋過泥路,後頭載著幾個竹枝編成的簍子,還有一個人,他身上沾了乾掉的泥水
,一張臉也不怎麼乾淨,乍看之下是個尋常莊稼漢,進城來交貨的。方向一轉,牛車鑽進
路旁的小巷。南大街都是高門深院,平素往來的都是香車美人、哪家的公子爺,送貨有送
貨的規矩,走的是往後廚的羊腸小路。牛車停在宋大人家小門,幾個長工覺得奇怪,趕牛
車的老人家眼生,並非以往送貨的那位,幾個機靈的下人便連忙通報總管。
封如閑跳下牛車,拍了拍身上髒汙,塵土飛揚,他從懷中摸出一柄匕首,歉道:「多
謝老丈。我身上盤纏全失,給不了車資,您將這柄匕首拿去典當,應也能換得幾兩銀子。
」
老農連忙推拒,頭搖得像波浪鼓,道:「小老兒能載到宋大人家的貴客,是福氣。」
兩人你來我往,皆不肯退讓,一個堅持要對方收下,一個堅持不收,僵持不下之際,
只見宋府總管福伯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將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子往老農手裡一塞,嘴裡客
客氣氣說道:「多謝老人家將貴客送回,禮數不周,過陣子我家主人必定派人前去拜訪致
謝。」。
老農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大戶人家總管可是他們高攀不起的人物,先前那人攔了他
的車,說要到城裡宋大人家,他還半信半疑,到時候被人趕出去不打緊,就怕得罪了得罪
不起的人,便說好只送到後廚小門。現在看來,總管出手大方、畢恭畢敬,那位蓬頭垢面
的公子真是宋大人家貴客。他把銀子往懷裡一揣,趕著車走了,心裡頭樂呵呵的,這筆車
資夠他吃上一、兩年。
將聚集在小門的僕役趕去做事,福伯附耳低聲說道:「院中有貴客來訪。」
封如閑神情一凜,知道他真實身分又知他暫居宋府的人不多,怎會有人來訪?他亦低
聲問道:「貴客來自何方?」
「來自苡城。」福伯又道:「少爺這些天來被罰得慘了,正盼望公子早日回來。」
能罰宋修齊的又有誰?
封如閑不顧自己的模樣實在不宜見客,運起輕身功夫就往院落疾奔,才剛穿進月門,
就看見石桌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宋修齊,此時頭下腳上倒立,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只
用食中二指撐住身軀,正是以前弟子們貪玩不練功時的懲罰;另一個人背對著他,身形修
長,一套樸素青灰布衣,雙手背在身後。
他喜出望外,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一個箭步便站立在青衣人身後,喚道:「師父。」
那人轉過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儒雅,嘴唇極薄,留著兩撇短髭,自有一派宗師的
威嚴,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才輕聲相應。封如閑久未見到師父,但師徒之間感情雖篤
,卻總是淡淡的,是以情緒雖激動,也未顯露在外,他躬身行禮,問道:「師父怎麼來了
?師娘與其他師弟妹可好?」
「你失蹤多日,修齊為此上靈山派興師問罪,人家自然也鬧到我這兒來。」此人即是
凌霄派掌門祁柏雍,他淡淡瞥了宋修齊一眼,冷哼道:「我教出的好徒兒。」
宋修齊滿頭大汗,自是有苦不敢言,封如閑卻也一驚,不知靈山派除狀告師弟之外,
是否提及繁花坂一戰?四大派同氣連枝,靈山派與凌霄派亦結秦晉之好,松壹道長於他如
本門師長,他為意歡門人頂撞武林前輩,乃是事實,即便未違背俠義之道,仍是無禮至極
,靈山派大可以此責怪師父教徒不嚴,壞了規矩。自己如何,封如閑倒是不在意,只是師
父名譽怎能壞在他手上。思及此,他便覺得師父話中所指,不僅僅是宋修齊一人。
祁柏雍問道:「閑兒這些時日身在何處?」
封如閑心頭一震,他音信杳無、生死未卜,此刻好不容易回來,這問題當然非問不可
,他也非答不可。然而出谷前,海棠公子那雙絕然的眼太過深刻,眼波如花,片片桃瓣都
能傷人,竟是入骨之痛。從小到大,除那年芷水火燒官府,他自認坦蕩,對師父無須隱瞞
、也不該隱瞞,此番他卻躊躇,將救命雪蔘丸給人、耗費自身真氣為人療傷,以及自己心
底那些理不清、說不明的情感,又怎能對師父說明?
「徒兒困在繁花坂谷底,因天候欠佳,兼之地方陌生,便耽擱了這許久,昨日才找到
出谷之路。」
這並非謊言,但也絕非真相,若只有他一人,按他身手,就算岩壁再高、天候再差,
何須花上二十餘日尋路出谷。他不敢直視師父,只好別開眸光,正見宋修齊瞪大了眼,滿
臉不信,又不敢說話,他抿了抿唇,心知自己不善此道,明眼人都能從說詞裡挑出破綻,
更何況是養育他長大的師父。
祁柏雍「嗯」了聲,似乎不疑有他,又問道:「為何到了谷底?」
「屍首中並無瓊琚樓樓主幽歌,徒兒認為,此事當謹慎以對,便下谷尋找。」
祁柏雍露出少些讚許之色,道:「瓊琚樓前幾日為樓主義女做十六歲生辰,可讓靈山
派顏面盡失,松壹道長失手,無怪你一無所獲。」
封如閑一怔,海棠公子分明與自己受困谷底二十餘日,因著九重天掌力吃盡苦頭,怎
麼可能在城裡幫義女做壽。
「依修齊言,你二人分進合擊,他與白華以棋相交,你則與海棠以茶會友,當天便是
與那人有賞花之約,才遇上靈山派眾人。」祁柏雍嘆道:「委屈你們了。只是意歡門狡詐
多端,若不與這些邪道虛與委蛇、假意周旋一番,又怎能料敵機先?閑兒,救人於危,振
人不瞻,捨小我取大義者,是為俠。我輩中人若無此心,與地痞流氓又有何區別。」
「是。師父……」封如閑頓覺釋然,凌霄派確實不為名不為利,僅僅存有一份俠心,
武林正派以管窺天,認為意歡門皆是惡徒,海棠公子亦對正派有所誤解,並非人人都為一
己之私,沽名釣譽。他懇切說道:「海棠公子絕非怙惡不俊之人,會加入意歡門,實則有
他的難處,料想其他門人也是如此,日積月累,耳濡目染下,難免行事乖張,但本性不壞
。若能化敵為友,勝於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如此自是最好。」祁柏雍微微一笑,道:「以戰止戰,終究非福。」封如閑心想,
師父見多識廣、深明事理,常懷慈悲之心,果真於其他江湖人不同。祁柏雍話鋒一轉,又
道:「然而邪道之所以為邪,正是行事超乎常理、罔顧他人。近來有武林同道到普門寺訪
友,竟發現寺中一十餘人俱已身亡,整間寺廟被燒得乾乾淨淨,疑是意歡門所為。」
「如何得知是意歡門所為?」
「寺後竹林內尋得一具屍首,雖命中要害、失血過多而死,卻未受祝融。利器穿胸而
過,其人身上創口與聿河派門人一致,皆是劍身輕軟,略窄、偏薄的細劍,又與一般女子
所用細劍不同。」祁柏雍長嘆一聲,道:「普門寺不涉江湖事久矣,兇徒卻對寺內大小師
父下此毒手,豈非泯滅天良?」
封如閑背脊發涼,如墜冰窖,不禁身子一顫,他見過那樣的一把劍。
「修齊。」
宋修齊聽得師父應允,翻身而起,從懷裡掏出帕子來抹了抹臉。
「師父。」
「讓閑兒看看慶全的信。」
「李叔自黎城來信,綠映失蹤,不知自行離去或被擄,若要說是前者,他未留下半封
書信,若是後者……」宋修齊將幾張薄紙由袖底掏出,目不轉睛盯在封如閑臉上,續道:
「綠映叛出意歡門,要是被逮了回去,只怕下場不堪設想。」
祁柏雍細看封如閑臉上神情,見他不發一語,便道:「閑兒在外多日,先歇息沐浴一
番,其他的事,從長再議。」他轉頭向宋修齊道:「為師有話要對你師兄說。」宋修齊意
會,便退出月門外,由院子裡看出去,已不見身影。
「閑兒宅心仁厚,以誠待人,要是那海棠公子能受你潛移默化,改過向善,與你真心
為友,為師倒也樂見其成,只怕對方居心叵測,為師擔心你遭受蒙騙。」
封如閑神思煩亂,心思都撲在普門寺一案上,祁柏雍的話雖是聽了,卻沒盡到心裡頭
。海棠公子的軟劍為了能纏於手臂,寬袖放下後平時不顯痕跡,不僅劍身柔軟,亦較普通
長劍窄薄,與師父描述凶器別無二致。再說,聿河派之事,他原也懷疑就是海棠公子所為
。四大派與意歡門勢如水火,兩方相交必有死傷,雖說將屍首曝於門前實非正人君子之舉
,但聿河派潛進瓊琚樓內,海棠公子為求自保下手重些也無可厚非;但普門寺乃佛門凈地
,寺內僧人習武以強身健體,早已不過問江湖事,無異於尋常百姓,又何必將他們殘忍殺
害。
他強自收斂心神,向祁柏雍望去,只見師父關切之情殷殷,胸口一熱,彷彿回到了幼
年被帶回凌霄派之時,低聲道:「徒兒曉得。」
祁柏雍又道:「閑兒十五歲便下山闖蕩,江湖經歷不少,為師信得過你。」他若有所
思,忽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以枯木作劍,手腕輕轉,右足前踏,也沒看清楚如何出招,
倏地手中枯枝已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了出去。按常理來說,速度越快,劍刃破空之聲越響
,祁柏雍這招雖神速,卻無聲無息,令敵人防不勝防。
封如閑曾在幼時見過師父練劍,盈盈月光下,師父身姿清俊飄逸,他以為自己很快便
能學得師父手中一招半式,後來卻發覺這一劍不屬於本門任何一套武學功夫。當年見識淺
薄,現在看來,這個招式未免不夠光明正大,出手便致人於死,顯是為從背後偷襲他人而
創。他不知師父此時為何突然使出這個劍招,只是凝神觀看,將其中精妙處暗暗記下。
祁柏雍一言不發,將這劍招反覆又使了幾回,停手後他出神半晌,嘆道:「罷了。」
將枯枝隨意棄下,負手離去。
月門外,換過一身衣服的宋修齊正等在那兒,他謹守禮數,離了一段距離,既聽不見
院落裡談話,也瞧不見,見祁柏雍信步而出,便跟了上去。
宋修齊難掩話中欣喜,說道:「師父,徐師兄和邱師兄傳來捷報,又搗毀一個意歡門
分舵。那幾個被擒的意歡門弟子,終究吐實。」
祁柏雍點了點頭,道:「這事先別讓閑兒知道,先前那兩處分舵之事亦同。」
宋修齊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問道「師父……信不過大師兄嗎?」
祁柏雍不答,神情凝重,見師父如此,宋修齊也不敢追問,他多少明白師父顧慮,剛
才師兄為意歡門說話,著實出乎意料之外,他知封如閑與海棠公子相談甚歡,但未料到竟
有了動搖,他自己雖仰慕白華棋藝,卻一天也沒有忘記那人是邪道中人。
封如閑回到屋內,福伯已命人備好浴桶熱水,以供洗浴,案上另有乾淨新衣一套,內
外俱全。他心緒不寧,腦子裡反反覆覆想的盡是海棠公子,手裡解開衣帶,一樣東西卻落
在了地上,他俯身撿起,不由得怔然,泛起一股甘味,隨即又感苦澀。雪白織錦,並蒂海
棠,他分明記得將這個香囊還給了對方,為何又出現在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