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兵舍起火之時,還有近百名親兵,就在兵舍之中。」
姜文秀此話一出,室內氣氛陡然凝滯。
楊懷信臉色陰沉得可怕,怒道:「這杜奈喬竟是膽大包天!」
他一拍桌案,氣得站起身就要去把黔州牧抓來再次訊問,被姜文秀攔下了。
「此時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大將軍您明日照樣進山,請務必盡力尋找楊小將軍和趙刃的下落
,黔州這邊的實情,下官自會繼續探查。」
提及楊則鳴,楊懷信捏了把眼角,以拳抵額無聲地哭了。他的兒子必不會是個無能之輩,但
如今很可能枉死於一個昏懦的謀算中。
這是一名父親的眼淚,姜文秀別開視線,不忍卒睹。此時兩人要事也已經談畢,沒有再待下
去的必要,於是便起身告退:「時候不早了,下官先行告退。」姜文秀拱手,離開了楊懷信
的居所。
隔日,楊懷信留下一人於州府留守,帶上另一名親兵進山去了。
姜文秀往來於街市之間,茶樓酒肆最多閒話可聽,然而一連兩三日下來,他卻有些沮喪。
且不說這件事過去已經有段時間,如今實情在多數說書人口中,早已加油添醋得不是原先樣
貌,許多地方他愈推敲愈是撲朔迷離,而若貿然打聽,也怕太過招眼。
眼見數日過去他這邊仍沒有進展,又擔憂楊懷信那邊找不到人,他心裡愈來愈焦灼。
這日他又與幾人攀談閒聊,仍是一無所獲。姜文秀心下嘆息,便隨意扯了個藉口離開,正當
他走出茶樓,一名乞兒逕直撞進他懷裡,姜文秀向後踉蹌一步,那乞兒瞥他一眼,扭頭便跑
了。
他望著乞兒消失的方向,忍不住覺得對方有些眼熟,又想起剛剛他往自己身上撞的行為,才
警覺地摸了摸身上的錢袋──幸好還在,他又摸摸腰帶間塞的幾張銀票,這下竟摸出一張紙
條來。
子時三刻,客棧後巷。
他再次抬眼,發現那乞兒並未跑遠,而是站在街尾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一霎,對方又是一
溜煙消失了。
子夜寂靜,月光流轉於山溝之中。
「你確定是這方向嗎?」
「確定。」
「這都走幾日了,別不是越走越遠了。」
「閉嘴吧。」
兩個骯髒邋遢得已經瞧不清模樣的人,正一步一步在山林間走著。準確而言,是一個揹著另
一個。
趙刃與楊則鳴在山洞裡熬過了最驚險的幾天,這兩人一個瘸了腿,一個傷了手,沒水沒糧地
在山洞裡躺了兩天,他們輪流入睡,兩人每次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對方的鼻息。
幸而趙刃真是皮粗肉糙,第三天爬了起來,再次擔負起張羅飲食的責任。
勉強又將養了十來天,兩人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趙刃便提議下山。
「不能再拖了,你的腿還是得盡早找大夫看看。」
「都斷了這麼些天了……早就沒救了吧。」楊則鳴低頭,他的腿沒什麼明顯的外傷,但就是
動彈不得、無知無覺。
「你是大夫?還是你鐵口直斷楊天師?」趙刃貢獻出自己的褲腿,他把早已破爛的長褲裁短
,用割下來的布條勉強湊成一個背帶,道:「你就是死了,老子揹屍也得把你揹下山去。」
楊則鳴忍不住啐他:「呸呸呸!」
許是康陽縣數月未斷的香火保佑,兩人在這山裡走走停停,竟沒再遇上其他危險。趙刃就著
日月辨明方向,勉強向縣城的方向前進。
「等等!」原本冷得直哆嗦,緊緊貼在他背上取暖的楊則鳴突然叫了出來,他在趙刃背後興
奮地動了兩下,猛拍他肩膀:「你看前面!」
「什麼玩意?」
趙刃抬眼望去,觸目是點點火光,似是有人在前方巡查。
楊則鳴興奮不已:「會不會是找我們的?快過去!」
趙刃在原地沒動,總覺得其中有一絲古怪。他僵著沒有動作,楊則鳴也覺出不對來,他稍微
收斂了動作,道:「先觀察一下,那兒!」他伸手一比,「那有個石頭。」
趙刃佝僂著腰,把楊則鳴背到石頭後面放下,道:「在這兒等著。」
「不成!他們人那麼多,你一去不回我怎麼辦!」
「你就不能盼著點我的好?」趙刃簡直想啐他一口,但還是蹲在他身邊,兩人一起透過石頭
的縫隙向外觀望,問:「那我倆都不出去,怎麼知道他們到底什麼人?」
「我倒想問,為什麼要躲?」楊則鳴反問,「你覺得那一夜,贏的是王山嘯的餘黨?」
「兩方的主帥都落崖了,剩下的人什麼光景,誰說得準?我倆現在可冒不起這個險。」
兩人正在石頭後面絞盡腦汁,前面的火光突然騷亂起來,舉著火把的人四處竄動,大聲呼喊
,竟是與另一撥人打起來了。
趙刃和楊則鳴兩人對視一眼,楊則鳴正要叫他把自己背上,趙刃就竄了出去。打算趁亂混進
去看看情況。
楊則鳴恨得咬牙,扒在石縫間瞪眼瞧著。可惜混戰距離太遠,趙刃竄出去之後只剩下一個黑
點般的背影,很快便和其他黑影融在一起了。
趙刃混入人群,馬上就發現他們一開始躲起來的決定是正確的。先前舉著火把的那群人,看
上去竟像是王山嘯黨的餘孽,和楊則鳴的親兵打在一起──已過去半月有餘,竟還沒打完嗎
?趙刃心中有些愕然。
既然來了,便沒有龜縮的道裡。趙刃抽刀,加入這場混戰之中,打不了多時,那群亂匪竟開
始四散奔逃,剩下的人沒有去追──許是沒有餘力,他們停下來有條不紊地包紮傷員,清點
屍身。
趙刃渾身破爛裝束,比方才那群流寇還要狼狽不少,因此他還未找到人相認,便被一名鐵甲
將軍持長槍攔下:
「你是何人?」
趙刃看向對方。
面前這人並不在他們來時的行伍之中。他氣勢非凡,雖兩鬢蒼灰,但仍看出威武之態。趙刃
正想要自報名號,一旁的曹義襄先認出他來,驚喜不已:「趙大人!是你嗎?」
「趙?」灰髮老將狐疑地看向他,「你便是趙刃?」
「正是,」趙刃向他拱手,搶先道:「先去將楊小將軍帶來吧,剛把他藏石頭後了。」
眾人又是經過一番兵荒馬亂,這才終於齊齊坐了下來。楊則鳴讓親兵從石頭後面背了過來,
他看見那灰髮老將,抿了抿唇,紅著眼眶低聲喊了句「爹。」
相比他的內斂與不自在,楊懷信反倒沒隱藏情緒。自從接到姜文秀的密信,他的心便無一刻
安定,尤其是當他到黔州,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對勁,更讓他憂懼無比。這段時間的日夜兼程
、飲食起臥,他想著的都是當時楊則鳴銀甲披身,昂揚著姿態上馬的模樣──他上前將楊則
鳴攬進懷裡,熱淚與吻落在他骯髒虯結的髮頂。
趙刃這才知道,原來是楊則鳴親爹來了,心裡不禁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楊大將軍是否會把兒
子斷腿之事怪罪在他頭上,這可是人家的獨子。
幸而楊懷信知曉楊則鳴的腿斷了之後,只是臉色沉了幾分,「回京總能求到大夫的,我即刻
派人帶你下山返京。剩下的人隨我休整。」
「這是何意?」楊則鳴大著膽子去拉父親的手臂,「父親,你不一起回京?」
楊懷信此刻已然恢復嚴父面孔,厲聲道:「尚有餘孽未除,如何回京?」
說罷,他轉頭看向趙刃:「還能戰否?」
趙刃其實是想下山的,他很想早日回家,聽得楊懷信如此問他,他的視線朝周圍逡巡一圈。
剩下的人實在不多了,他們跟自己一樣,甚至更加艱辛。趙刃和楊則鳴在山洞養傷的時間裡
,大多數時間算是閒暇的,而這些人,卻在之後又經歷數次惡戰,所有人身上都傷痕累累。
這些人滿身滿臉的血汙,此刻都目光炯炯地回望他。
「能。」
楊則鳴也緊張地盯著趙刃,聽見他答應留在山上,便想說些什麼,但想起自己此時的狀況一
點忙也幫不上,識相地閉嘴了,半晌後說:「我不想獨自回京,我在州府等你們。」
「不回京城,欲待如何?」楊懷信瞪他,「黔州府不太平。」
「父親這是何意?」
「杜奈喬此人不老實,他重用王山嘯之弟王賈,兩人不知憋著什麼壞水。」楊懷信說到這裡
,突然想起州城之中還有一個姜文秀在探查事實,他道:「或者便請趙刃陪同犬子下山回城
,姜知縣若得知你安好,必也欣慰。或則他那裡也需要人手。」
「姜大人也來了?」趙刃渾身精氣神都抖擻幾分,難掩語氣中的亢然。
「嗯,他託我把他捎來。」楊懷信有些詫異地看著趙刃,道:「這麼想見你家知縣,你們主
僕倒當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