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塔洛斯出生在一個很小的國家，阿奇爾。雖然說是國家，但和擁有神助的人中之王不一樣
，他們不過由幾個小小城邦組成，恰巧旁邊有個小小的綠洲，雖沒有基爾的王朝肥沃，但
倒也安樂。
阿奇爾緩緩擴張，雨神似乎十分眷顧這個小國，珍貴的雨水頻頻落在這片有限的土地。國
泰民安、軍事強大的沙之王國注意到了阿奇爾，戰爭已經平息了百年，但與阿奇爾的小小
衝突對基爾而言稱不上是戰爭。
最後，沙之王國停戰的條件是定期的朝貢，以及阿奇爾的嫡子。美其名是促進兩國友誼，
實際上是作為人質。
塔洛斯確實是嫡子，是由國王明媒正娶的王后生下的長子。可惜的是，成為王后之前，塔
洛斯的母親是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生下他之後便離奇去世。更糟的是，塔洛斯一出生蜜色
的腰腹便有三瓣的胎記，像是一朵暗紫色的鳶尾花。
別說阿奇爾，就連沙之王國也同樣，健全完整的身體是成為英雄的第一步，他還未踏出第
一步就跌落了谷底。男人的身體只能有光榮的疤痕作為勳章，未曾上過戰場的他，卻已經
有了「疤痕」，這在阿奇爾是大大的不祥。
這個嫡子成為人質因為種種折磨而死去，倒也不是件壞事。如此一來，國王再娶的王后所
生下的兒子，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承資格。
幸運的是，在阿奇爾，塔洛斯並沒有被折磨，但也沒有得到太多的尊重就是了。
遙想來到王宮的前一天，他徹夜難眠，小小的身體不停發抖，只能不停地祈禱，請求母親
的保佑。
直到，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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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趕到神廟的時候，不只是百年來取代武將的文臣、以及富有盛名的哲學家，基爾和他
那名字不為外人知的「情人」也在場。基爾和最初的印象沒有任何差異，這十年的歲月沒
有出現在他臉上，塔洛斯徹底相信基爾半神的傳說。
儘管身為人質王子的塔洛斯盡量低調了，但基爾注意他的到來。百年安逸讓基爾的雙眸變
得慵懶，但直直射到他身上的目光還是帶給他顫慄。塔洛斯只能硬著頭皮，從側邊安安靜
靜地走近祭壇。
基爾位於祭壇旁的王位，而他身旁照理來說屬於王后的位置，此時卻坐著基爾的情人，而
非王后伊絲。
王后伊絲坐在祭壇下，與一幫文臣和哲學家坐在一起。她並不在意，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手
中的書。那本書的書皮異常破舊，封面也沒有任何文字。他想起王后傳聞中的稱號——邪
道的伊絲。據說她因為邪道長生不死，擅長各種邪術，曾淬煉出只存在於口耳之中的萬惡
藥水：泉源之花。據說，泉源之花甚至能讓神性的動物失去理智。
沈浸於書本的王后雖然很古怪，但最為突兀的還是后位的男人。男人有著讓一頭黑色短髮
，顏色之深，和沙什的有得比，此外還有一雙淡黃色的眼珠子。那雙眼珠偶爾會因為臣子
以及學者，對於其情人身份不滿發出的嘆息，而變成尖銳的金色。
不同於基爾王者的氣質，男人有一種說不清的事不關己，好像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基爾。男
人不只長相俊美，身材也很高大，是和沙什的完全不同的精實。塔洛斯好像可以聽見臣子
們的竊竊私語，一邊是顧忌他情人的低賤身分，一邊卻又不意外同樣玉樹臨風的王者，會
與這樣的他行苟且之事。
塔洛斯觀察的同時，也盡量讓自己低調一點，畢竟異國的人質王子，可不是什麼值得嚷嚷
的身份。
他還注意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沙什的並不在這。
祭典快要開始了，王朝的繼承人可不能不在。同為王子，沙什的和塔洛斯的命運大不相同
。
塔洛斯為沙什的著急，當他被基爾賜予沙什的時，他們便是命運共同體。沙什的不好受，
他也別想好過。
他不可能和他國的臣子交談，更別說交頭接耳的學者了，於是他只能轉向王后伊絲。
塔洛斯直覺王后伊絲雖稱不上和藹可親，但和基爾或者其情人相比，肯定可愛許多。此外
，和沙什的比較的話，伊絲也具備一定的常識。
沙什的依然稱呼伊絲為母后，即使他的父王堂而皇之地將情人帶回宮。可他們確實並沒有
太多交集，這讓塔洛斯非常猶豫。
幾番掙扎之後，塔洛斯硬著頭皮開口：「……陛下。」
伊絲置若罔聞。
「陛、陛下……」塔洛斯吸了一口氣，稍微放大了音量：「王后陛下！」
「哇！」伊絲的手一抖，書就飛了出去，塔洛斯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他在書皮解體之前緊扣，好歹沒讓這本古老得像快要化成灰的書本真的化成灰。
「對不起，陛下。」塔洛斯戰戰兢兢地說。
誰知道，伊絲似乎更為驚恐。
「啊，啊。」她咽了咽口水：「對不——」
「不不不！」塔洛斯差點因為伊絲脫口而出的道歉而跪下。「是我唐突了，陛下。」
「……呃，沒、沒事。」伊絲渾身不對勁，唉，她果然不然繼續當王后，可是王后能接得
到的資源實在很豐富，她放不下啊。
小心翼翼將書本歸還時，他使了一個小心眼，裝作不小心打開一樣，因而瞥見了內容。
換作是基爾陛下，他可能早就掉了腦袋。可簡單地接觸，他認為伊絲沒有王室常見的傲氣
，非常地親和。他試探了她的底線。
他看見書上閃過的字，不過來不及看懂上下文，伊絲便受到極度驚嚇，以王后不該有的粗
魯一把搶走。
兩人相看無語的一陣子，伊絲回過神尷尬地想道歉，可想到自己的身份而欲言又止。
塔洛斯連忙道：「踰矩了，陛下。」
伊絲抽搐著嘴角：「呃呵呵，沒事。」她尷尬地摸著自己毛躁的頭髮，塔洛斯注意到她眼
下有秉燭夜讀的青色。
塔洛斯再次道歉。沒忍住，他好奇地問：「斗膽請問陛下，這是什麼書呢？」
「呃……」伊絲眼神亂飄：「關於藥草……藥學……嗯……」看著塔洛斯的表情，她嘆了
一口氣，實在說不出口這本書滿是能帶來厄運的藥草學。
和「泉源之花」這種追求極致歡愉帶來的厄運不同，這本失傳已久的書曾被稱為「真正邪
惡之書」，裡頭盡是刑求或者詛咒等相關藥水的製作方式，一丁點歡愉都不存在的。
「原來如此。」塔洛斯看得懂臉色，自然也不敢再試探伊絲的底線，畢竟對方雖然「失寵
」了，但仍是堂堂的王后。「是我失禮了，陛下。」
「嗯……沒關係……你、你沒看到什麼吧？」說完伊絲又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隨意就能
辦到的。」
製作出這類藥水的人，必定帶有極大的惡意。
「陛下……」塔洛斯忙將原先的問題道出：「請問您看見王子殿下了嗎？」
「王子殿下……沙什的？」
「是的。」塔洛斯心頭一驚：「您不知道嗎？」
「不，我……」伊絲尷尬地說：「我一直沈溺於……不，我一直在研讀這本書……當然了
，我並不是想製作出什麼……邪惡的……東西……這只是我對於研究的熱忱……」
王后陛下的話太多了，塔洛斯只在意她也不知道沙什的在哪這個事實。
「你沒有跟他在一起嗎，塔洛斯？」伊絲疑惑地說：「你們總是在一起。」
「我……」塔洛斯勉強鎮定下來：「殿下早晨沐浴之後便先離開了。」
「唔，先離開？為什麼？你——你們做了什麼嗎？」
王后陛下為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如此敏銳！
塔洛斯擠出笑容：「殿下先離開了，我以為他已經先行抵達神廟。」
很遺憾，伊絲也不清楚沙什的在哪，她猜測道：「會不會去逛花園了？」她道：「今天鳶
尾花剛開。」
「是啊。」塔洛斯喃喃：「鳶尾花開了。」
從小，塔洛斯就很喜歡花，尤其是鳶尾花。不知哪個是因哪個是果，不過這或許和他側腰
的紫色三瓣胎記有關。
他想起十年前黎明前的黑暗，他的房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幾乎和黑夜融在一起的臉探了
進來，那雙冰冷堅毅的眼睛看見他還醒著也不驚訝，仿佛早已意料到。
塔洛斯的頭很痛，回憶突然飛快閃過，他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有忘記當時的事。離開阿奇
爾的時候，他剛滿十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想認為那不過是一場夢。
然而，那並不是夢。
塔洛斯的頭又更痛了，掌心全是汗水。他只是個人質啊，王子的身份反而是將他推入地獄
的第一步。他真的能辦到嗎？
伊絲無法繼續沈浸於真正邪惡之書，她一邊觀察塔洛斯的臉色變化，一邊猶豫要不要開口
，因為塔洛斯的表情變化多端，一會茫然，一會憂愁，一會又無措。
不過她對塔洛斯的印象並不差，可能是因為塔洛斯太人畜無害，似乎一點野心也沒有。
伊絲不過是掛名的王后，至於「真正的王后」嘛——她偷偷瞥一眼祭壇上后位的阿都勒—
—嚇！阿都勒不知道哪來的直覺，恰好也看向她！伊絲嗆咳兩下，差點把自己的心臟都咳
出來。
幸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過去，阿都勒終於對於從完全的敵意轉為半信半疑，那雙瞪
著她的眼睛並不是銳利的金色，也非讓人膽寒的黑色，而是依然著溫和的黃色。
伊絲抽搐著嘴角，想對阿都勒展現友好的微笑，可惜很失敗。相較阿都勒冷淡的眼神，旁
邊的基爾則是看起來很不耐煩。他四處張望，一臉不快。
祭祀開始的時間是正午，那時的陽光直射宮殿。十年一次的今日，人們說這正是太陽神君
臨的時刻。往常他們會獻上牲禮以及血祭戰俘，然而近年國泰民安，戰爭的缺席讓血祭進
行得並不順利。伊絲不太確定基爾打算怎麼做，不過這些都不是她能干涉置喙的。
「陛下……」
「啊？」伊絲回過神。「怎、怎麼了？」
塔洛斯已經起身，彎著腰低聲道：「我去找王子殿下。」他一臉只要伊絲允許，便會提腳
飛奔一樣。
「呃，好。花園……找一找花園……」伊絲很少以王后的身份說話，所以有些結巴：「沙
什的很喜歡花園。」
來不及多想，塔洛斯便點了點頭，彎著腰，頂著一眾視線的壓力匆匆離開。離開前後，他
也能聽見嫌惡的低語：「這又笨又蠢的奴隸。」
塔洛斯當然聽見了，可他不能有什麼反應，反倒是伊絲感到萬分尷尬。她看著塔洛斯離去
的背影聳聳肩。她已經離所謂「凡人」的時期有點距離了，彼時還未有王朝建立，她遊走
在城邦之間，差點因為不老不死的軀體被當眾燒死。
基爾的種種決定都與她無關，所以當塔洛斯乍到宮殿的時候，她被帶往主殿，一臉茫然，
在臣子的位置看見那小小的身軀不斷顫抖。那時的塔洛斯滿臉恐懼。
塔洛斯有蜜糖一樣的肌膚，看起來只有十幾歲。此外，隨他而來阿奇爾的護衛竟只有一人
。
基爾確認塔洛斯是正統的繼承人，再加上一車的稀世珍寶：第七位賢者的手指、沙漠藍色
蜥蜴的尾巴、人面狐狸的眼珠，更別提黃金打造的王冠飾品等等，他才作罷。沒有一聲令
下滅了那初出茅廬的年輕國家。
那時，她看見基爾挑眉，露出了冷酷的笑容宣布：「歡迎你，阿奇爾的塔洛斯。」
塔洛斯一邊發抖一邊單膝跪下，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身後的護衛欠身，低下頭用毫
無情感的聲音說：「沙的王者啊，閃耀的陽光將照亮您，一直到永恆，因為這是命中注定
。您將征服的戰績刻在泥板上，讓眾人傳唱，讓子民膜拜，讓屬於您的陽光賜予您的追隨
者，世世代代。神性的動物助您為王，讓您成為人中之王，萬人之上。沙要臣服您，太陽
照耀您，」她抬起眼皮，似乎笑了，「即使是風雨，都得為您呼喚。」
基爾很吃這一套，哈哈大笑，手一揮，便要讓僕臣送上珍珠打造的足鐲作為回禮。珍珠無
法在運河生長，這是在遙遠的無垠之水發現的，十分珍貴。
不過護衛拒絕了，她沒有跪下，只是再次低下頭道：「阿奇爾只需臣服您的偉大。」
基爾十分滿意，收下了阿奇爾的人質王子，以及山滿谷的奇珍異寶。
年幼的塔洛斯不停地發抖，雖然沒有哭，但看起來很弱小。
回憶結束。
伊絲想起先前一時興起的占卜：太陽要佔領王朝，沙將詠嘆，直至太陰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