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冰消雪融,正是倒春寒的時候。
這樣天寒地凍的時節,換成平常肯定是要躲在家裡懶得動彈的,黔州府外的一支隊伍才正要
踏上回家的路。
這一仗到最後打得艱辛,死了許多人,但好歹是結束了。倖存的人料理了死去弟兄的後事,
屍身得到收殮,還能翻揀到的遺物也都被收了起來。
結束這一場長達數月的剿匪之旅,眾人或多或少都鬆了一口氣。
趙刃從黃家村帶出來的百人只剩下十來個,都順勢交給了楊懷信,好歹是有個去處,不用再
回康陽縣當有名無實的匪賊了。
姜文秀原想著先回縣城,但楊懷信發話,朱昭熹在派他出來之時便有口諭,讓姜文秀與趙刃
都一同去京城面聖。
楊則鳴聽了自是喜不自勝,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充沛飽滿了起來。幾日下來,他和姜文秀也處
得不錯,唯獨就是若他們三人湊在一起,姜文秀和趙刃說起話來便沒他什麼事,只能在一旁
乾看著。
幸而回程的旅途上,因著他的腿傷便和姜文秀一起待在馬車裡,留趙刃獨自騎馬吹風。
楊則鳴把握機會,偶爾試探著旁敲側擊問些關於徐二的事情,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地,生怕惹
得對方傷心,但後來姜文秀大抵也是知道他的心思,便時常主動說起以前和徐二一起發生的
往事。
回京的旅途一路順遂,很快就抵達了京城。
「你們也沒地方去,不如來將軍府吧!」楊則鳴提議,「京城的客棧可不便宜,住我們府上
多好,又方便。」
目前兩人坐在馬車裡,楊懷信正在前頭,並沒聽見這段對話。
「如此豈不叨擾……」姜文秀笑著提醒道:「而且小將軍怎麼好做大將軍的主,隨意邀請客
人到家中借住。」
「父親肯定也會同意的。」楊則鳴拍拍胸脯,「他可喜歡你了,我看得出來。那句話怎麼說
的?知父莫若子。」
姜文秀被楊則鳴逗得樂不可支,卻見對方一頭霧水。
「怎麼我有說錯嗎?知父……嗯?」
「快別說了,被大將軍聽到指不定打你一頓。」
最終趙刃與姜文秀還是在將軍府的側院落了腳。
楊懷信府上只有他和妻兒一共三人,僕從雜役也不多,側院便空著沒住人,如今拿來安頓他
們倒是正好。不過這裡雖然人少冷清,到底還是氣派的。
將軍府的院落與別家的奢華不同,少了紙醉金迷,多了幾分蒼鬱正氣。造景與擺件雖然不是
什麼精緻奇巧的風格,但卻端方凜然,十分契合楊懷信的身分。就連平時對這些完全不感興
趣的趙刃,雖說不出什麼名堂,但一踏進這宅院便感受到其中沉穩的氣息。
姜文秀和趙刃兩人謝過楊懷信和柳氏,便在這西院裡安頓下來。
「明日便要入宮面聖,可惜沒有好點的衣服。」姜文秀正對著簡陋的包袱發愁,柳氏的聲音
變在屋外響起。
「兩位大人可在屋中?」
姜文秀上前開門,柳氏便招呼身旁的婢女將東西抬進屋。她上前一步,向趙刃福身,道:「
方才還未好好答謝大人。則鳴都跟我說了,一切多虧了您。」
趙刃側身避讓一下,又僵硬地抬手作了一揖,回道:「都是小事。」
柳氏見他如此,倒是爽朗地笑了,原先端著的夫人儀態也頓時鬆快許多,「京城禮多,將軍
府中倒沒太多規矩,大人不必如此拘束。況且大人又是則鳴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我們府上的
貴客,更應自在一些。」
「對了,」她繼續說道,「將軍說兩位明日要隨他面聖,唯恐二位沒有合適的衣裳,就翻出
一些舊衣,委屈兩位將就一下。」
姜文秀連忙謝道:「我們方才正煩惱,唯恐在御前失了儀表,多謝夫人解圍。」
「姜大人客氣了。」柳氏邊說邊向外走,「我這就回去了,不打擾兩位休息。」
姜文秀送走柳氏,欣喜道:「差點要穿破布衫面聖了,這衣服送的真是及時。」
「這下你放心了吧?」趙刃轉身往內室走去,「早點睡吧,真是累了。」
一切都恍如夢境一般。姜文秀站在大殿外,緊張得手心冒汗。
遙想數月前只是一紙述職摺子,便讓趙刃踏上征程,後來他也經歷了在黔州中的種種,彷彿
一轉眼間,他就來到天子殿前。但這裡如此坐立難安的就只他一個。
楊懷信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他站姿挺拔端正,但一點也無緊張之感;趙刃則是滿不在乎
──若是有得選,他壓根不想來。
趙刃站在姜文秀身旁,勉強立得挺直,但心思早就飛去九霄雲外。與其在這兒等著皇帝的召
見,他更情願回黃家村抱著狗曬太陽。
「傳──」
太監特有的尖細的嗓音將眾人思緒拉回,他們魚貫進入殿中,以楊懷信為首,向朱昭熹跪拜
。
「平身吧。」朱昭熹看上去心情大好,他將手中的御筆擱下,朝楊懷信寬慰道:「朕聽聞楊
則鳴受了腿傷,昨日已經吩咐太醫過去,目前情況如何?」
「多謝陛下關心,犬子一切都好,但腿傷暫無好轉,恐怕……太醫也是盡力而為。」
「他年輕體健,會治好的。」
「承陛下吉言。」楊懷信恭謹的神色難掩落寞。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則鳴斷腿至今已延宕月
餘,恐怕希望渺茫。
虛無的安慰多說無益,朱昭熹轉移了話題:「這位想必是姜文秀?另一位是趙刃吧。」
姜文秀應聲回答,趙刃趁著應答之時抬眼窺視聖顏,這才發現上位的皇帝看上去年輕得很,
與楊則鳴年歲相仿,甚至因為養尊處優,臉色更豐潤年輕些。
他這一瞧就被朱昭熹抓個正著。他和趙刃對視,驚訝地發現這人竟一絲迴避也無。
朱昭熹怔愣一下,身旁的大太監德佑也發現趙刃竟然直勾勾地和皇上對看,隨即一甩拂塵,
大聲斥喝:「大膽!」
「無妨。」他抬手制止了訓斥,莫名感到一陣好笑,「你倒是稀奇。朕還沒見過這麼大膽的
人。」
他說完,姜文秀便有些緊張,他想要扯一扯趙刃,可兩人隔得太遠。正要硬著頭皮向皇上謝
罪,楊懷信開口了。
「臣在外初見他也覺得是個英雄人物,膽大果敢,英武非常。」楊懷信補充道:「雖禮數不
周,但確是可用之才。」
朱昭熹本就無意治趙刃不敬之罪,便不多糾結,將話導回正題上,「朝中也該有些新人了。
傳朕口諭,遊騎將軍楊則鳴領兵剿匪,功不可沒,賞金千兩;姜文秀舉薦有功,即時傳遞軍
情,又隨大將軍赴黔州救回遊騎將軍,擢升從五品戶部司郎中;趙刃隨軍剿匪有功,封為御
前──」
「皇上。」趙刃出聲。
殿內霎時落針可聞,楊懷信和姜文秀皆震驚地看向他,就連朱昭熹身邊的德佑也驚愕得屏住
呼吸──且不說朱昭熹正下達口諭,即便平常也沒人敢隨意打斷聖言。
朱昭熹雖不介懷趙刃先前的無禮,但被打斷也不禁有些惱怒,看向趙刃的眼神也冷了幾分。
他忍了忍,語氣僵硬冰冷地問:「何事?」
趙刃直挺挺地跪下,向他叩首道:「謝謝皇上,但草民無意為官,不必封賞。」
朱昭熹不動聲色地和楊懷信交換眼神,身旁的太監看趙刃的眼神則猶如看一個傻子。
「那官職便暫且壓下。」朱昭熹道,「平身吧。姜文秀擢升從五品戶部司郎中,趙刃剿匪有
功,賞金百兩。」
眾人領旨謝恩便告退了,朱昭熹把玩著杯蓋,德佑小心覷著他的神色。
朱昭熹的怒氣來源於趙刃的不敬,迄今為止能這樣對他的,也只有朝中那些老臣。仗著自己
是兩朝、三朝臣子,仗著他們世族根深柢固,就藐視皇威。
但靜下心想想,趙刃的不敬源自於他的無知。趙刃不過是個沒有背景、沒人撐腰的普通人。
想他為自己所用,就要想辦法給他來個下馬威──但又不能直接治他的罪,否則日後就沒理
由再用。
朱昭熹向後靠在椅背上,思索著他要怎麼馴服趙刃。
另一邊,姜文秀忍著心中的後怕,直到眾人離了皇宮,這才著急地扯住趙刃,罵道:「你怎
麼回事?」
楊懷信想勸說幾句,但趙刃總歸是姜文秀的人,有些問題可以留給他們自己解決。他讓兩人
都冷靜些,尋個好說話的地方再談,便先回府了。
姜文秀把趙刃拉到一旁,又怒道:「剛才那位是天子,是皇上。你知道他只要一句話就能讓
你我人頭落地嗎?你竟然──」
他怕得要命,倒也不是怕丟了官職,但就是真怕趙刃好不容易活著回來,卻因在御前冒犯而
丟了性命。
兩人的個性也不知為何如此大相逕庭。姜文秀樂天知命,大抵也算循規蹈矩的人。趙刃便不
同了,也不知道他怎麼養出這身反骨,似是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聖上面前也全然不知畏懼。
面對姜文秀的質問,趙刃只是按住了他的肩,這動作乍看似是安撫,卻也在無形之間拉開了
兩人的距離。
「文秀,我實在無意當官。」
說完,趙刃長吁一口氣,轉身便走。身影消失在街頭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