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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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折 欲辯忘言,此間深意
「登龍門」固可積蓄內力,將每式勁力層層疊上,一劍強過一劍,然而外發劍
勁無經絡周天羈縻,出而散之,體內堆疊的勁力卻會對經脈產生極大負擔,未傷敵
先傷己,得失不成比例,實戰風險太高。
以八表游龍劍之精妙,造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盡可破敵,毋須托大犯
險,歷來鯤鵬學府之人,罕有以「登龍門」法應敵者。
但在凝功鎖脈之內,劍勁的消散較外界更緩,兼且「雲海蒼茫訣」無視凝鎖,
於體內纏裹真氣,每突破一層,震音重新調和內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條件
下,堆積的勁力終於撐爆鎖限,有了與三才五峰之人同歸於盡的本錢——
蕭諫紙眼前煞白,只覺體內每滴鮮血、每絲真氣,全都鼓脹爆開,百骸彷彿瞬
間汽化,意識隨肉身飛散倏然轉淡,甚至未覺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間,
腦海掠過一絲清明,頓生寬慰:
「……我終是了結了這廝!」
不及長笑,散出的百骸諸元急遽凝縮,渺渺兮九霄外的出離感驟失,再成鈍重
皮囊,老人胸膛觸地,濁氣幾欲爆開,唇上激痛,溫熱液感湧滿口腔。
他以為撞斷幾枚牙齒,伸手欲揩,才發現動彈不得。偌大的堂裡揚塵一迸,簌
簌飄落,沒有任何東西傾倒、飛散,遑論毀壞;歪斜的視界裡,一雙布襪草鞋不住
放大,藺織細密陳舊,未予人髒污之感,反有幾分出塵。
「仲驤玉當告誡過你『孤龍歧生』,此乃修習《八表游龍劍》,須得深自惕勵
的一道坎兒,只是沒幾人真遇見過。」即使嗡嗡耳鳴,他仍聽出殷橫野聲音裡帶著
笑。不是張揚跋扈的那種,依舊教人心涼。
——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毫髮無傷?我……我又是怎麼了?
「仲驤玉臨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來不來得及告訴你。」
遺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沒明白《八表游龍劍》何以如此,遑論解破。向蕭諫
紙揭示真相的,是於老人印象中無所不能的「異人」。
堆疊勁力,只存於自體周天,故「登龍門」從根本道理上,注定無法成為克敵
殺著,除非具「凝功鎖脈」之能,通過鎖限,留住外發的劍勁,最終總力爆發,世
間無物可擋。
但有三五等級的實力,又何須與敵同歸?此誠一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窺『凝功鎖脈』的境界。不過留這一著,說不定能
宰掉此等級數的大敵。」異人道:「或者,我可為你重譜一套推動劍式的心法,去
除貫串堆疊的設計,一舉提升六路劍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蕭諫紙非不動心,但經歷學府隳滅、百死餘生的磨礪,心性早不復當初飛
揚毛躁,沉吟片刻,審慎提問:「您以為當初創制這《八表游龍劍》的明宗前賢,
已達凝功鎖脈之境,故意留下這道謎題,以考較後人麼?」
異人哈哈大笑。
「是的話,那廝未免太壞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個劍花,淡道:
「留風險艱難於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願
以之向敵……這種囉哩巴唆婆婆媽媽、脫褲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確是那幫腐儒的調
調。留諸後人,大抵不脫砥礪共勉之類的無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顏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別後悔啊。」異人一挑眉,眼縫裡掠過一抹激賞。
「……至死不悔。」
這段話,連阿旮亦未能與聞,事涉蕭諫紙的壓箱寶,異人特意挑了個獨處的時
機懇談。往後數十年間,蕭諫紙未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與阿旮動手餵招,也不
曾使過游龍劍與蒼茫訣,便為他朝對上三五等級的對手時,保有絕地反攻的一線生
機。
今日殷橫野猝然發難,固出蕭諫紙意料,卻提供了絕無僅有的試劍良機,原本
難成的嚴苛條件一一齊備,六路劍法疊起內外勁,如十數名蕭諫紙齊齊出手,強如
隱聖,料想亦難抵擋。
眼下看來,只能認為蕭諫紙捨身一擊,未能粉碎鎖限,在「凝功鎖脈」之前,
氣爆終被壓制,老人的周天內元卻無此等強韌,經脈俱毀,登時成了廢人。
此說足以搪塞多數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無物不克,誇稱無敵,凡人無
以拮抗云云。可惜蕭諫紙不是普通人。
儘管一敗塗地,「龍蟠」的腦智依舊驚世駭俗,靈光閃現,忽明白殷橫野是如
何辦到,心底一片冰涼。
這法子說穿了不值幾個錢。就是在氣勁爆炸的瞬間,反覆解除、再凝聚鎖限,
頃刻十數乃至數十度,以弛張瞬變,弭潰洪之勢於無形。此法極難也極簡單:千鈞
一髮之際才倉促應變,便是天下無敵的武烈帝也辦不到;但殷橫野始終留著一手,
就像早知蕭諫紙底牌,專等他豁盡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勞,及時解消……
蕭諫紙並不蠢,對殷橫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開隱密的「行空」身份,於其
儒門資歷,可說摸得通透,肯定這廝與鯤鵬學府沾不上邊。司空家與生沫港齟齬已
逾一甲子,頂著這層關係,莫說進不了學府,便變裝潛入、冒名偷師,事後也難逃
主家追究。
殷橫野不比曾功亮,沒有覆笥山的銅牆鐵壁與超然地位保護,仗了司空氏的支
持才有今日。穩坐「九通聖之首」的位子,經年不移,足見與鯤鵬學府並無瓜葛。
正因如此,蕭諫紙才將八表游龍劍視為對付隱聖的最終王牌,於情於理,殷橫
野皆難逃劫數。
老人並未欺騙合作多年的老搭檔,只是沒把全副盤算向七叔吐實。約見殷賊,
親眼確認是真,若殷橫野猝然間悔棋動手,蕭諫紙亦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忒多年
了,好壞俱已做盡,就讓所有人一次解脫吧——老人不無譏誚地想著,夾帶一絲脫
手全押的痛快。
「儒門百脈,鯤鵬學府是少數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設想並沒有錯,只能說
運氣太差。」彷彿聽見老人之疑,殷橫野撩袍蹲下,溫言道:
「我雖未入學府,卻交過一位學府出身的朋友。此人驚才絕豔,當年若於生沫
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料想府內不致生出那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頗識游龍劍之
弊,雖棄劍鑽研刀掌,我長年與之切磋,文武同修,沒少聽了其中關竅。」
(原來……是我中了計!這一切……早在他算計之中!)
蕭諫紙狂怒起來,渾身發顫,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上半身猛地撐起,顧不
得什麼招式理路,雙臂攫向仇敵,卻被殷橫野起身一腳,踢得離地飛起,「砰!」
落地連滾了幾匝,宛若土囊革袋。
「……臺丞!」
天井中,談劍笏眥目欲裂,雙掌亮如熾鐵,卻被同樣灼熱的斧刃纏住。
鏖戰間,始終一旁游鬥的南宮損補上空位,連出六刀,刃芒甩開血灩如蛇,竟
無一落空。談劍笏裂衣披創,悶哼一聲,終於小退了半步,忍痛迴臂,將委頓的聶
雨色扯至身後,左襟又遭刀尖挑開,如非及時縮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場。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憑火勁制敵。南宮損不住移位施襲,非懼熔兵
手之威、欲以離垢刀尸為盾,而是分析談劍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間,一舉造成
最大傷害。
此等毒辣眼力,實為儒門「存物刀」精髓;而於激鬥間,猶能分心計算、如握
珠籌,則是「惠工指」最厲害處。武儒之中識者寥寥,算白費了這兩門千錘百鍊的
基礎。
談大人急落下風,崔灩月壓力頓減,終有餘裕回頭,見堂中蕭諫紙趴臥於地,
面下漫出紅漬,死活不知,焦岸亭滿門的血仇湧上心頭,眼中一赤:
「賊子!但教你今日完納劫數,祭我父母兄妹之靈!」斧刃迴旋,盪過一身披
風赤甲,豪笑雖獰,仍曳兩行血淚,整個人宛若一團火雲,挾熱風撲入內堂!
殷橫野眸光一凝,呼嘯而來的赤髮巨漢倏忽彈開,魁梧身形踉蹌落於階下,斧
刃「鏗!」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勢。
儒者和聲道:「黃泉深無水,蘭舟莫催發!此人於我尚有大用,誰也取不得他
性命。然世間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當明白不過。」崔灩月想起寶愛的小妹
慘遭蹂躪,攢緊拳頭,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覺,忽又想對「主人」而言,誰才是那
失之極憾、更甚身歿的「世間至痛」,不覺出神。
殷橫野見他面上七情瞬變,心知話語生效,說得再細瑣,也不會得到更好的結
果,遂不再理,提蕭諫紙後領,如拖破爛一般,逕朝天井行去。
談劍笏自隨臺丞以來,幾曾見他受過這等恥辱?怒上心頭,再不理什麼為官自
律,提掌一晃,五指虛抓。
對面南宮損攻得正緊,刀光罩身,白袍翻飛,幾不見形體。突然間被一股巨力
拖倒,整個人朝對手飛去,不由失色,忙把鋼刀往他掌心一扎,舉袖遮護頭臉。
熔燬的刃漿逆射而回,「嗤嗤」地燒穿袍袖,灼傷肌膚,髮鬚末稍迎風自燃,
爆出無數火星。南宮損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熱浪毀去喉肺——
這「向日墜紅」乃是熔兵手為數不多的殺招中,威力最強的一著,熱勁催發,
能將敵人硬生生吸來,比什麼擒龍功、控鶴功厲害百倍,對手未及入掌,連人帶兵
器熔成一團焦爛。自談大人藝成,未曾以此招與人相鬥,平日練功亦罕演示,可想
見其威力。
南宮損號稱「兵聖」,對東洲各派武學瞭如指掌,豈不識「向日墜紅」?
總算談劍笏避傷人命,見他敗相既呈、再難還手,掄臂一揮,將渾身著火的儒
者震了開去。南宮損摔入廊間,背脊著地,扯下無數字幅,一沾上火星,劈哩啪啦
地燒將起來。
談劍笏撲向內堂,崔灩月攔身階底,眼看又是一場惡戰,驀聽一聲清唳,長空
中銅影俯掠,閃著金屬鈍光的翅膀一斂,巨喙如鉤,飆向簷下的殷橫野,正是啣命
護主的角羽金鷹!
「……好一頭兇惡的扁毛畜生,連『滅生陣』也不放在眼裡!」
殷橫野單臂舉起,「嘩啦」一陣裂響,俯衝的金鷹形影如箭,撞塌堂簷,卻未
能撕裂一手提著蕭諫紙衣領、昂然立於簷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軀以極其扭曲怪異的
角度,止於殷橫野掌頂尺許,彷彿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鋼鐵壁壘,發出令人牙酸的骨
裂脆響,血珠崩溢,連同飛散的房簷碎椽,一併凝於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橫野身姿未變,狀似撐天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扣起了四指,食指昂
出,無數光影縱橫交錯,如驚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鷹倏然解封彈開,發出刺
耳尖嘯,失去重心的巨軀滾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談劍笏、崔灩月等各
自走避。
殷橫野露出一抹詫色,旋即轉為嘉許。
「吃我一記『道義光明指』猶能不死,洵為異物!此等能耐,足堪躋身江湖第
一流高手了,無愧『寒潭雁跡』盛名。」以隱聖識廣,一見金鷹,便知長年以來被
蕭諫紙保護隱藏、倚為最後王牌的「高柳蟬」,其真實身份為何。至此,古木鳶一
方可說一敗塗地,於殷橫野再無秘密可言。
角羽金鷹撞出陷坑,餘勢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輪碾過,犁出一道崎嶇深溝;
沾著殷紅血漬的銅色鷹羽飄揚之間,金鷹「呱」的一聲怪叫,旋即振翼飛起,大風
刮得諸物歪倒傾斜,連人都幾乎立身不住。
須知百品堂周遭設有滅生陣,對飛禽走獸來說,無異於烈日洪爐,莫說接近,
連直視都異常艱辛,是以先前金鷹攜崔灩月前來時,也只是掠過天井,將人投下便
走。
天鏡原異種壽命極長,角羽金鷹隨七叔已逾四十年,極具靈性,深知蕭諫紙對
主人的重要性,強忍滅生陣之害,拼死搭救,先於「凝功鎖脈」前撞個正著,非惟
傷筋折骨,怕臟腑亦受重創;而後更硬吃一記光明指,猶能振翅飛離,無怪乎隱聖
出言嘉許,以頂尖高手目之。
翼影騰空,幾乎遮去天井大半,崔灩月背倚檐柱,以披風掩住口鼻,視線望穿
飛揚的碎石草屑,與簷下殷橫野四目相對,神會心領,赤目中掠過一抹殘忍快意,
一刀劈出,正中金鷹腿腳!
足以斷金削玉的妖刀,入體也僅是卡在筋骨間,再難寸進,然雄鷹已無餘力甩
脫,身軀一沉,曳著鮮血飛升。崔灩月左臂暴長,攀住被血浸濕的尖利鉤爪,一人
一鷹便這麼扶搖晃盪,冉沒雲間。
殷橫野手拈鬚莖,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著蕭諫紙衣領,
繼續拖下堂階。蕭諫紙五內翻湧,尚未調勻氣息,又一陣磕碰彈撞,幾被撞得昏死
過去;勉力維繫清明,驀覺殷橫野用心,遍體生寒,竭力嘶聲道:
「輔……輔國……走……」卻連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經八脈似將分裂,下
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卻見一條頑鐵搬的身影揮散塵沙,紫膛國字臉上不見平日的唯
諾拘謹,安靜得令人心涼,卻不是談劍笏是誰?
「走……輔……走……」
殷橫野搖了搖頭,撇下的視線裡滿是憐憫。「他聽見啦,蕭諫紙。可惜,談大
人是不會走的,對不?」末一句卻是對紫膛漢子所說。談劍笏不理他的挑釁,沉聲
道:「放開臺丞。」
「……便饒我不死麼?」殷橫野幾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著。
談劍笏並不接口,或許是明白雙方實力差距,說什麼都沒意義,索性拉開功架
提運內元,擺出接敵的態勢。殷橫野雖穩操勝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迴臂一
擲,「碰!」將蕭諫紙扔上階臺,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個請招的動作:
「……領教。」
談劍笏眉宇一冷,鐵掌中宮直進,熱浪如焰龍搶珠,飆向殷橫野。
極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見,焰掌如入無人之境,逕朝動彈不得的蕭諫紙捲
去!
談劍笏心念未動,本能迴臂,靴幫子陷地一頓,旋風般轉身,掌緣擦出烈焰如
漩,攻勢未減,轉轟身後!
驀聽腦後一人讚道:「好本領!」頸背悚起,急忙收勢,整個人如失控的陀螺
般曳地旋出,連滾數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單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處,冠飛髻
散,兩綹亂髮披落額前,說不出的狼狽。
而殷橫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彿不曾稍動,輕輕撫掌,無論神情語調,均無一
絲戲謔,可說是自現身以來,從未有過的正經。
「熔兵手套路對比其心法,簡直不值一哂;能練到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著
實令人佩服。」老人不無惋惜:
「便是神火道人復生,我料變招亦無這等迅捷。可惜你沒有傳人。」
談劍笏並不知道,對躋身三才五峰、多年來極罕與人認真動手的殷橫野,這已
是莫大的肯定。他聽臺丞談過三五高人的境界徵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以殷
橫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腦後補上一指,不知打著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殺手。
談大人不擅謀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運動內元,準備再起攻勢,伺機搶出老
臺丞;至於如何逃生,屆時再來打算。
卻聽殷橫野道:「我素愛惜人才,不欲白費了一條大好性命,你對蕭諫紙敬若
神明,甘心為他拋頭灑血,可知此人壞事做絕,不值你如此犧牲?」談劍笏最聽不
得人誹謗臺丞,面色一沉,更無二話,又是中宮一掌,焰勁卻止於殷橫野身前七尺
處;談劍笏進逼不得,馬步立穩,雙掌連環推出,打得無形氣牆隱然震動,空氣逐
漸扭曲輕顫、混濁轉紅,每一擊似都於虛空中留下一枚淡紅掌印,雖是轉瞬即消,
亦堪稱奇景。
殷橫野單臂微舉,身前七尺之內無物不凝,任憑談劍笏打得飛沙走石、氣滾如
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閒適,左手捋鬚,從容開口:
「蕭諫紙統領一個名喚『姑射』的秘密組織,糾集匪寇陰謀作亂,謀刺鎮東將
軍,復於阿蘭山圍逼鳳輦,意圖不軌……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談大人若不肯大
義滅親,終不免受他連累。」娓娓道出蕭諫紙接掌「姑射」以來,所行諸事,其中
不免摻雜了「平安符」陣營的惡行,蕭諫紙氣力未復,時昏時醒,自難辯駁。
他身前空間俱已凝鎖,不知用了什麼秘法,聲音仍能穿透禁制,傳入談劍笏耳
中,清晰一如貼面。談劍笏置若罔聞,不住運功發掌,直將「凝功鎖脈」造出的無
形防壁當成練功牆,空氣漸漸被焰掌打得滾燙如熾。
殷橫野說了約莫盞茶光景,「熔兵手」卻未曾止歇,談劍笏彷彿有用不盡的內
力,毋須調息運功,以這道紅光刺目、幾能以肉眼窺見其範圍尺寸的「氣牆」為中
心,偌大的天井內熾烈若洪爐,掌勁雖遠不能突破鎖限,但足以銷融金鐵的高熱,
逼得殷橫野不得不運功抵禦;回過神時,竟已到了比拼內力的境地,對位列三才的
隱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驀地省覺:
「……都到了生死關頭,還想著接續你家臺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費了盞茶工
夫。
蕭諫紙利用「凝功鎖脈」的特性,欲與敵同歸,此計不可謂不毒。可惜殷橫野
早悉「登龍門」之秘,以逸待勞,蕭諫紙功敗垂成,落得經脈寸斷、半身癱癰的下
場。
談劍笏掌擊鎖限,雖難傷殷橫野分毫,卻意外發現了氣牆的凝鎖異能,只不過
這回堆疊的非是勁力,而是溫度——
熔兵手不比游龍劍,無有積蓄之能,不管疊上幾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橫野使出
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勁,能於頃刻間化鑌鐵為漿水,幾十、乃至幾百道掌疊起來,
集中轟於隱聖身前七尺……待殷橫野回神,已須提運十成功力,死命鎖住,才不致
被熾如岩漿的火牆所噬。
談劍笏未必看穿了「登龍門」的奧妙,然與蕭諫紙相處十數年,兩人有著彼此
未覺的默契,在根基無法與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勢下,不約而同利用鎖限,以自身特
性——游龍劍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熱——加乘攻擊,將殷橫野推向「總力對決」的
窘境。
以隱聖之能,可輕而易舉打穿談劍笏的掌勁,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攖其鋒,
但談劍笏一死,焰流失控炸開,殷橫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實上,此際氣牆的熱
度已瀕臨老人的極限,三五層級的功力能鎖住攻擊,卻無法降溫,沸滾的紅亮氣牆
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殺器。
殷橫野終於明白,此人無法說服。
無論他將枯燥無聊的「熔兵手」,練到何等驚才絕豔的境地,其冥頑不化的程
度,使殷橫野徹底失去利用他的興致。火勁灼燙著老儒的肌膚,若非以內力阻斷呼
吸,改採龜息,光是汲熱浪入肺,足將五臟六腑燒得焦爛……上回他須使出十成功
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殷橫野面色凝肅,除了恚怒,心底竟
也有一絲惋惜,揚聲道:
「談大人!把命送在這裡,對得起你赤鼎派一脈單傳,對得起你經世濟民的抱
負?」談劍笏充耳不聞,焰掌連出,將氣牆炙得更加滾燙,紅光宛若日冕,幾難直
視。
殷橫野冷哼一聲,右臂抬起,催動功力,緩緩踏前一步,金烏般的刺亮光牆等
距推移,壓向談劍笏!
談劍笏功體殊異,不懼高熱,無奈氣牆被數十道掌提至難以想像的高溫,名列
三才的隱聖都難抵擋,逼近尺許,熱勁增強豈止數倍?一瞬間袍袖化灰,周身浮出
片片焰斑,乍現倏隱;衣布轉眼成燼,接著炙的就是肌膚血肉,焦煙方才竄起,居
然連煙柱也灼燒一空,點滴不存。
沒人比談劍笏更明白這堵火牆的危險與恐怖,眼看打殘老臺丞的賊寇自行逼近
一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轟入鎖限之中,雙掌如鑌鐵將熔,燦亮到幾乎失
形,彷彿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漿水滴落;難以言喻的燒灼劇痛,令那張紫膛國字臉透
出駭人的慘青,汗水卻無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膚,便已化作蒸汽,離體猶如針戳刀
剮,幾無完膚。
癱於階下的蕭諫紙終於醒轉,總算沒被熱浪嗆灼而死,苦於無法開口,奮起餘
力匍匐爬行,明知難以再戰,更不可能阻止殷賊,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忠心的下屬犧
牲。
(快走……快走!殷老賊不能殺我,別……別在這兒犧牲性命!)
另一廂,談劍笏忍著鐵籤剝皮似的酷烈痛楚,一頭往火牆裡扎,彷彿非打中殷
橫野一掌才肯罷休。殷橫野鐵青著臉,望著他低咆出掌、狀若瘋魔,竟不覺微怔;
回神驚覺功體已提運至極,繼續相持,必遭高熱所傷,搖頭悶哼道:
「兀那匹夫,頑愚如斯!」鬆開鎖限,十成掌勁疾吐,火牆在潰散竄流之前,
轟然穿過忍痛出掌的談劍笏!
怒咆聲中,纏裹烈焰的紫膛漢子衝出火障,駭人的高熱與強橫的掌勁帶去了部
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漿果中擠出果肉般輕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結實身形,陡然
間小了許多,卻未阻卻其掌勢——
「砰!」幾欲見骨的手掌按上隱聖胸膛,連灰塵都未揚起多少。
殷橫野平視面目全非、恍若惡鬼的赤鼎派絕傳,眼中掠過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從此絕響矣!」胸膛略挺,「剝」的一響,談劍笏右臂齊肩分斷,斷
口猶如炭灰,倒落之際,左小腿自膝下斷折,整個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膿血卻不
多,俱被高熱蒸化,不住竄出滾燙煙柱,中人欲嘔。
失控的熱流穿過談劍笏,撲向前堂,連火焰都無由而出,空氣中異樣的蒸騰一
掠而過,牆柱簷瓦瞬間焦枯,字畫等逕行灰化。美輪美奐的雅致木構,眨眼成燼土
完墟,彷彿仙人一指,頃刻千年。
蕭諫紙眥目欲裂,難信前方那團焦爛物事,便是晨昏隨侍的副手,雙手交錯,
彷彿不知疼痛,發瘋似的爬過餘燼血污,奮力朝談劍笏處挪去。
「輔……輔國……」
「你設想得沒錯,我的確不能殺你。但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勝數,這不過
是其中之一。」
殷橫野像看一條蛆蟲般俯視他。「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地獄,當然,只是開端而
已。猜猜看,下一個會是誰?」蕭諫紙恍若未聞,披髮匍匐,眼中只餘一物。
殷橫野撢襟邁步,「喀喇!」一聲,踩碎了炭化的斷臂,忽又想起什麼。
「此子不除,餘患無窮。」袍袖微揚,指風貫穿倚柱調息的聶雨色頭顱,矮小
蒼白的青年側倒之際,兀自掛著錯愕神情。
蕭諫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焦屍旁,顧不得煙氣灼嗆,將不成人形的談劍笏抱到
懷裡,驀聽一聲顫哼,那張焦爛的臉孔上綻開一道血縫,談劍笏竭力抗死,竟未斷
氣。
「臺……臺……」
「我在!」蕭諫紙血絲密佈的眸中掠過一抹狂喜,可惜以「龍蟠」之智,這份
驚喜委實太短。重傷至此,救無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給他一個痛快,免於繼續受
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卻難成爪。談劍笏目不能視,困難吞嚥著,奮
力道:「賊……可殺……浮鼎……劍……」痛苦太甚,語聲又低下去。
蕭諫紙知他孑然一身,無徒無友,妻子亡故後,於世上再無牽掛,誰知灼身劇
痛之下,臺丞副貳仍是一般的多話,萬般艱難地剮嚥焦喉,又嚅囁道:
「屬……屬下……房……櫃……疏……」
青苧村妖刀塚的慘事,談劍笏始終未忘,不但掏腰包應付旅資,派院生中幹練
忠直、老於世故的喬裝改扮,往石溪縣察訪,大半年間收集了三百多份畫押口供,
包括石溪知縣沈其元的親筆書狀,拼著烏紗帽不要,也要指證鹿彥清一夥的惡行。
談大人試探過老臺丞之口風,見他於此事不置可否,怕牽連上司,沒敢請皇后
主持公道,自寫了奏疏,打算繞過臺丞、撫司,乃至鎮東將軍慕容柔,上京告此御
狀。他乃是器作監出身,文章本非所長,字斟句酌塗塗改改,稿子謄了一半不到,
還鎖在房間的五斗櫃裡。蕭諫紙於院中多有耳目,早已獲悉。
聽他忍死分說,才知談輔國亦有未了的心願,一逕點頭。
「我將奏疏寫完,著合適之人呈交刑部,務還青苧村公道,教鹿彥清等俱都伏
法。」談劍笏喉舌、顏筋等俱已焦爛,便是想也說不了太多話,即使劇痛失神,聞
言眸底仍掠過一抹黯光,足見欣慰。
蕭諫紙幾不忍看,又無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難言說,喃喃自語:
「你……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未了之事,我給你辦。什麼都行,再蠢、再荒
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罵你,不笑你蠢,一定……給你辦妥。」
但談輔國真幹過什麼蠢事來?
他這輩子最蠢、最荒謬的,就是信了你蕭諫紙啊!
老人連吐息都像剮著自己,恨不得讓狗活吃了心肝,獸牙碾著臟腑,嚼得唧咂
有聲……是那般痛悔並深恨著。而懷裡始終不肯斷氣的談劍笏,像直視他所有的罪
愆與脆弱,一錘又一錘地粉碎著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劇烈的痛楚啊!忍這般苦,是等我給個交代麼?
「你……想問,方才老賊說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過,是麼?」
談劍笏似想開口,形似唇鼻的那團焦爛動了動,終究沒綻出聲。
「你想問……操縱妖刀,在靈官殿、水月停軒、烽火連環塢殺了這麼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問,煽動手無寸鐵的流民圍山,令他們暴露在鐵騎刀槍之前,以為膏壑
的,是不是我,對不?」
「你想問,做了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之後,我為什麼還能睡得安枕,還能在人
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能厚顏無恥訓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語聲愴
厲,如困獸垂死傷人,帶著自殘似的譏誚張狂:
「是不是,輔國?」
他為這一刻已準備了許久,雖然起初並不是為了對談劍笏言說。無數次午夜驚
寐,蕭諫紙從千夫所指的惡夢中醒來,夢裡每張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帶著難以反詰
的義憤襲來。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擊,才能堅持惡道,往下走去。
但談劍笏只閉了閉眼,才又勉力撐開,渙散的灰眸仍向著老人,似欲聆聽。
蕭諫紙彷彿被狠抽了一鞭,滿腹的激昂頓失著落,只餘說不盡的空虛寥落。
大凡談輔國能聽懂的道理,往往須在三句話裡說完。若逾此數,臺丞副貳便難
以消化,常被蕭諫紙拿來揶揄,以為談資。
「你腦子既不好使,何必折騰自己?」臺丞冷哼:
「少問多聽,聽不懂便罷,多省心。叫人給賣了,也不難受。」
「臺丞,我以為道理都是簡單的,三句話盡夠了。」
談劍笏難得反口,顯是真覺委屈。蕭諫紙斜乜著他,冷笑不絕,就有你這麼賤
的,想放你一馬,還自個兒湊上討打。又寒磣磣問:
「三句話能說清的叫道理,那說不清的叫什麼?」
「叫辯駁啊。」紫膛漢子想也沒想,衝口便答:
「心虛之人,才須辯駁。屬下一直是這樣以為。」
言猶在耳,不敢與他黯淡的眸光相對,垂肩頹坐,「那些事,都是我……」卻
被打斷。懷中的談劍笏意義不明地嚅囁著,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語,不知還餘幾分清
明,生命似將走到了盡頭。
蕭諫紙不欲留下遺憾,為他撫闔眼皮,咬牙道:「殷賊所言……確有其事。」
背後因由,一下不知從何說起,堂堂龍蟠,竟爾失語,聽任所剩須臾點滴流逝,心
急如焚。
談劍笏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迴光返照,蕭諫紙聽他啞道:「臺……」以為喚己,忙接口:「我在!輔
國……我在。我就在這兒。」
但談劍笏已不見不聞,深恐臺丞不明,奮起餘力,歙著焦裂的唇縫,嘶聲道:
「臺……臺丞所為,必……必有深意。屬……屬下不……不疑……」心滿意足,再
無遺憾;嘴角微揚,不及咧滿,頭顱緩緩垂落,安心倚著老人,便似睡著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終於明白其意。這種蠢話,什麼人需要用最後的生命來說?活
該你蹲劍塚的苦窯!難以自制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聲若嚎慟,口鼻血溢,染
紅了破碎的衣襟。
——談輔國,你……你是哪兒來的傻子啊!
叫人賣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會難受的。
「若臺丞肯賣,屬下倒覺與有榮焉。」
談劍笏說這話時搔搔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似覺自己拿不出手,白佔了臺丞
便宜,難得靦著紫膛面皮說笑。「要是別人賣我……臺丞不如趁便宜買了罷。屬下
沒甚用處,總還能推一推輪椅。」
臺丞副貳的笑話是沒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經時說的話才好笑,隨侍的院
生們聞言一陣惡寒,說不出的尷尬。恐怕談劍笏永遠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臺丞失
笑的一天。
蕭諫紙狂笑不止,終至無聲,抱著餘煙裊裊的殘屍,頹然踞於焦土之上,瘦削
的面頰緊貼於部屬燒毀的臉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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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事,下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