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風信〉

作者: light4855 (惘光)   2019-05-31 12:25:39
 前陣子為社團寫的短篇,放上來給各位道友評鑑評鑑
 下收正文
                     ※
  「變成蝴蝶,很痛苦吧?」
  花園裡,潔西看著一隻毛蟲喃喃自語。
  那天和她談過後,我便發誓再也不流淚。
                     ※
  「來了!」
  少年舞著雙手,朝陽般倏地穿皮耶納村唯一的道路,直奔廣場,他一把跳上湧泉邊緣的石台,在所有人搞懂發生
什麼事前再次放聲高呼:「大家,我看到了,他來了!一定是他!」
  他唐突的舉止激起騷動,羊群咩咩亂叫,牧犬猛吠,人們惶恐地朝四處張望,有的婦
人甚至顧不得取水,立刻抱起孩子躲進屋裡。
  到底還是麵包店的布朗師傅較見過世面,他最先認出石台上的人是誰並看清他的神色
,他舉起雙手用力一揮,放開渾厚的嗓子喝道:「別瞎慌!拉姆,你把話說清楚,是什麼
來了?是那些怪物,還是──」
  「教團的騎士來了,我們安全了!」。
  拉姆稚氣未脫的臉龐紅通通,像顆剛成熟的草莓,喜上眉梢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樣子;
他跳上跳下的,以致他那件滿是補丁、大了不只兩號的破爛襯衫不住飄飛,讓他看起來十
分滑稽。
  了解狀況後,人們無聲地鬆了口氣,男人們走向少年,婦女和孩子們則繼續原本手邊
的活,聊天的聊天,遊戲的遊戲,不過只要注意看就不難發現他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拉姆,你確定是教團的騎士?不是賣雜貨的喬許或阿爾伯特?」
  少年像受了侮辱,嘟起嘴巴氣鼓鼓地說:「那個人絕對不是賣貨郎。他自己騎馬,身
後沒有載貨物的馬車也沒有保鑣,而且我發誓,我看到他帶了一把劍。他一定是教團的騎
士!」
  男人們又問了他幾個諸如「在哪看到」、「什麼時候看到」的問題,確認那個人離村
子還有段距離後就不再理少年,自顧自圍成一團小聲討論起來。
  看著大人們的屁股和背影,拉姆用腳拍打地面。他討厭這種情況,彷彿他沒資格和「
大人」一起討論。消息是他帶回來的,而且他也滿十二歲了,不該繼續被當小孩看。
  腳上忽然一陣冰涼,少年嚇得跳起來,差點摔進池子裡。
  少年瞪向「犯人」,只見海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旁邊,女孩眨著翠綠的大眼,用蒲
公英般輕柔的聲音對他說:「他是怎樣的騎士呀?」
  虛榮心和喜悅立刻蓋過不滿,拉姆瞧了眼那些大人──沒人注意他──便拉著海蒂走
到廣場的一角。
  海蒂的手很滑、很軟,像還沒脫水的乳酪,拉姆相信海蒂的臉頰摸起來一定更柔軟,
不過他沒真的摸過,那麼做太失禮了,雖然他們都還沒成年,海蒂更只有八歲,但隨便摸
女性的臉龐依然是種冒犯。他可是懂規矩的小大人了。
  一和其他人拉開距離,女孩就再次問道:「拉姆拉姆,他是不是真的跟故事說的一樣
,騎白馬、穿著閃亮亮的盔甲、英俊高大,還有一把能召喚閃電的寶劍?」
  少年想也不想就搖頭說:「不一樣。他的馬是棕色的,有沒有穿盔甲我看不出來,因
為他穿著一件綠色的披風。」
  女孩歪過頭說:「那拉姆你怎麼知道他是教團的騎士?」
  拉姆頓時愣住。
  是啊,他怎麼知道呢?
  但求援信已送出一個禮拜,教團的人也該來了。再說除了教會的騎士外還有誰敢獨自
旅行呢?
  最重要的是,除了賣貨郎跟定期來收購乳酪的商人,還有誰會來他們這種小地方?
  「也許……也許他的劍還是能召喚閃電的。」拉姆說道。但他的口氣明顯沒剛才那麼
肯定了。
  女孩又問了幾個細節,少年答得吱吱嗚嗚,正當他幾乎要答不上來的時候,村子前面
傳來一陣喧鬧,拉姆和海蒂交換了一個眼神,毋須交談,他們邁開腳丫一起跑向村口。果
然是那人到了。
  近距離觀察,那名騎士看起來竟然比拉姆先前描述的還要普通。他已然下馬,走在路
上就像個隨處可見的三、四十歲男子,他頭髮黑中帶灰,有張瘦長的馬臉,眼窩很深,身
形還不如村裡的樵夫強納高大;他的披風髒到偏灰,底下穿著簡單的皮護甲和沒有刺繡的
土色羊毛襯衫,他的靴子坑坑巴巴的,也不知是怎麼弄的,幾乎比拉姆僅有的冬用長靴還
破爛;另外,他的坐騎不僅不是白的,毛色還不純,側腹有幾個蘋果大小的灰白色斑點,
像極了貝爾家那匹用來耕田的母馬。
  不過他到底是隻身旅行,而且腰間有一把劍。對拉姆來說,這兩點比他正在向其他人
展示的銀牌子還要能證明身分。
  他真的是教團的騎士吧。是吧?
  拉姆很願意相信他是真貨,但心底又有那麼一點懷疑,甚至越來越不相信,眼前這人
和故事流傳的教團騎士形象實在差太大了。
  拉姆太沉浸在心底的掙扎,以致他慢了好幾拍才意識到海蒂在捏他掌心。
  「怎麼了嗎?」拉姆側過頭小聲問道。
  「拉姆,前面!」海蒂的口氣聽起來很困窘。
  拉姆這才發現周遭的人們正不發一語地看著他,那名「騎士」甚至不知曾幾何時走到
自己面前。
  拉姆像偷喝酪漿被抓到的孩子一樣,渾身僵硬。
  「請、請問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少年結結巴巴地說出故事中人應對騎士的
台詞。
  少年看不出那人有沒有不高興,他半跪下來,讓視線和和少年在同一水平,他說:「
孩子,聽說是你發現魔化蜂的窩,也只有你知道牠們的詳細位置,能請你為我帶路嗎?」
  男人的聲音讓拉姆想到他家屋頂在颳大風的日子會發出的嘎嘎聲,沙啞且勉強,而在
進一步聽懂男人的要求是什麼後,他差點反射說出「不行」二字。
  拉姆側眼瞄向周遭的村民,除了海蒂,其他人都和他們保持至少五步的距離,視線到
處游移,又不時快速瞥他一眼,布朗師傅雖然比其他人好一點,但也只是皺緊眉頭默默地
盯著他。
  拉姆沒回頭看海蒂的表情,不過他知道女孩的想法和他一樣──她非常用力地握住少
年的手,幾乎和他一樣用力。
  想拒絕。但可以拒絕嗎?就算不是當著這個男人的面,村民們也散發著希望他答應的
氣氛。
  驀地,他心中升起一股火氣。他幾乎咆哮道:「你會保護我嗎?」
  男人右手按住劍柄,嚇得拉姆後退撞到海蒂,但他沒做什麼,只是用他沙啞的嗓子說
:「我會像守護聖女瑪德蓮一樣保證你的安全。」
  拉姆看著他深邃的靛色眼睛,儘管那句話聽起來有些彆扭,他心底卻油然冒出一個念
頭:他是真的騎士。
  少年輕輕點了下頭,周遭不約而同發出輕微但匯聚起來異常響亮的呼氣聲。
  得到少年肯定的答覆,騎士起身對村民提出其他要求。不過少年沒心情細聽,他轉身
面向女孩,不過不等他開口,海蒂就先一步抱住他,他胸前傳來悶悶的聲音,「要小心喔
。」
  「我會的。」少年回抱住女孩。
                     ※
  皮耶納村是座地處偏僻的小山村,人口不過二百上下,但他們出產的羊乳酪,幾乎和
壯美高聳的伯朗茨山一樣有名,甚至更為世人所知。
  拉姆走在通往山上牧場的路上,眼下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雀鳥啁啾,蟲蝶紛飛,落
葉松冒出淡黃的新芽,溫度怡人的涼風掀起嫩草柔軟的波浪,不時從山腳吹向山峰然後又
吹回來,這正是最適合讓憋了一冬天的山羊去吃新鮮青草的時節。
  但他身前身後都沒有羊,連一頭都沒有,今天上山的,除了他只有蒼樹教團的騎士托
爾,事實上這一週裡誰也沒膽子上山放牧。
  拉姆下意識望東遠眺,但見一抹銀白色的樹影隱約浮現在蔚藍的天空中,它像一朵白
蘑菇映在湖上的影子。
  儘管皮耶納村只在半山腰,離平地也有數百公尺,拉姆卻還得仰望那棵樹的樹冠,可
見它有多巨大。
  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那棵樹是通天樹,是安撫災禍的聖樹。
  二百年前,災禍之星墜落大地,動物魔化之事頻傳,昨晚還在替農民看守穀倉的貓,
今天早上或許就會變成巨大的怪物,咬斷主人的喉嚨,在短短十年間人類的數量就銳減一
半。於此之際拯救世人的是聖女瑪德蓮,她獲得天啟,種下通天樹,向蒼天獻上和平的祈
禱,使魔物誕生的頻率大大減少,人類因此得以重新振作。
  蒼樹教團是繼承聖女意志的組織,他們不干涉王權,沒有偶像,專注在尋找、訓練能
向聖樹奉上祈禱的女子,以及對付魔物上;蒼樹教團的騎士是他們與外界聯繫的使者,任
何地方發現魔化生物,都能向他們請求援助,分佈各地的教團會派人無償前來處理怪物。
  因此對拉姆來說,蒼樹教團的騎士就是英雄,是集無私與偉岸於一身的存在,事實上
當今許多英雄故事的主角都是蒼樹教團的成員。大部分的人想法都和拉姆一樣,只是少年
對教團騎士的崇拜又更狂熱了那麼「一點點」。
  正因為如此,他很難直視托爾。
  他相信這個外表平凡的男人是教團騎士,但他又寧願這人是假貨。拉姆走在前頭,不
時回頭偷看身後的騎士,假裝在確認他有沒有跟丟。
  只看外表,托爾給拉姆的感覺,甚至不比乳酪商阿爾伯特的那兩個保鑣來得有魄力;
他應該是個好人,但怎麼看也不像個動作矯捷、身經百戰的戰士。
  在聽拉姆說蜂巢在可一天來回的距離內後,男人把坐騎留在村裡,只提著一個包袱就
跟拉姆輕裝上山。他不緊不快地跟在拉姆後頭,目光不時投向伯朗茨山優美的風景,在紅
日斑絹蝶第一次從他身邊飛過時,他甚至停下腳步發出讚嘆。
  托爾的反應拉姆曾在其他人身上看過,他曾經幫幾個自稱是「學者」的人帶過路,就
跟他們差不多,只是托爾更為自在。
  拉姆聽布朗師傅說過,外面很多人認為皮耶納村是個好地方。這個傳聞有一半是對的
,這兒的確很少出現魔物,就拉姆所知,附近上次出現魔物是十年前,那是一頭魔化的大
角羊,在教團的人趕來前,村裡有二十多個牧民罹難,拉姆的父親也在其中,那是皮耶納
村難忘的悲劇,也是為什麼他們這次能堅持住、不冒險上山牧羊的原因。
  想到這,拉姆猛地停下腳步,直勾勾看著一派輕鬆的男人。
  「我們到了嗎?」男人走到少年跟前後向四處張望,尋找後者先前介紹過的坡地。
  「還沒,只是……」拉姆知道他不應懷疑,更不該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但比起可能激
怒托爾,他有更擔心的情況,「托爾先生,我們村裡以前也受過魔物攻擊,我聽說那次來
了整整七名騎士。」
  男人右手按住少年的腦袋,他的手意外的大,隔著頭髮拉姆也能感覺到皮手套的觸感
。他沒有惱怒,只是平靜地說:「你說的我知道,不過那次的對手是大角羊,逮住牠需要
相當的人手,而魔化蜂不一樣,尤其現在才春天。」
  「春天有什麼不同嗎?」拉姆平常很討厭被人摸頭,被陌生人摸就更不用說了,不過
或許是因為他站在高處、可以平視男人的眼睛之故,他沒有甩開。
  「通常魔化的蜂類都是虎蜂,牠們在冬天只會留下一隻蜂后,隔年養育新一批工蜂要
花二到三週,一次約五、六隻,三個週期後數量才會爆發性地成長,因此至少在春天牠們
的數量不會太多。從你們去年沒發現徵兆來看,牠應該是在這個冬天才變異的。」
  「那……那要是牠們比你以為得還多怎麼辦?我上次就至少看到三隻,也許牠們已經
……」
  「不用擔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現在就在這裡的原因。」
  「什麼意思?」
  托爾沒有不耐煩,他對上少年的眼睛淡然道:「對付魔化蜂,要等牠們入夜歸巢再一
網打盡。照我們現在的進度,我們會有半天的時間可以觀察牠們的情況,然後做布置。」
他提起那個包袱晃了晃。
  「托爾先生,你很常對付魔化蜂嗎?」拉姆無法和男人一樣冷靜,他光是想起那幾隻
和羔羊差不多大的蟲子,膝蓋就幾乎忍不住要打顫,更別提眼前可能有十幾隻這種怪物。
  「老實說,不常,」托爾別過視線,「但我對付過不少比大殺人蜂更棘手的傢伙。」
  「例如?」
  「你覺得有翅膀的狼群,跟一窩貓一樣大的螞蟻哪個比較可怕?」
  「真、真的有這種東西?」
  「當然,而且他們最喜歡吃的,就是像你這樣多疑的小孩子。」男人壞笑道。
  拉姆猛地甩掉那隻手,並試著張嘴咬它,可惜撲了個空。
  「你是個騙子,對吧?你根本不是什麼騎士!」少年氣得磨牙。
  「你怎麼知道?我其實只是個剛好會揮劍、對魔物有些了解的騙子。」
  拉姆快氣炸了,但他知道就算這個人再怎麼沒用也是個大人,他一個孩子不可能拿他
怎樣。拉姆忍住眼眶的酸楚,轉過身邁開步伐往山頂衝。
  不過他還沒跑出幾步,托爾就按住他的肩膀,他使的力道不大,但拉姆卻不知怎的沒
辦法甩掉。他說:「孩子,我很抱歉,我只是想讓你放鬆點,恐懼的味道會吸引魔物,我
不能讓你這樣靠近蜂巢。」
  拉姆很慶幸托爾現在看不到他的臉,他慶幸的程度就跟他討厭這個人的程度一樣。
  托爾輕輕拍撫少年的肩膀,一邊用他相當男人的沙啞聲音說:「我承諾過要保護你,
不能讓你受傷,但我剛才用錯方法了,你同意為我帶路,是非常勇敢的,比你們村裡的人
都要勇敢。捉弄你是我的錯,我很抱歉,我請求你的原諒。」
  他在道歉?一個大人?甚至一個騎士的道歉?拉姆從沒經歷過這種事,在皮耶納村,
向來只有小孩向大人道歉,不會反過來。
  拉姆把臉抹了上千遍才緩緩轉過身,他回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托爾靛藍的凝視,他
一直在等自己回頭。這個男人看起來真的很抱歉,也是真的在為他擔心。
  「……原來教團騎士也會犯錯嗎?」
  「當然,而且……其實我們犯錯的機會比其他人都要多。」
  托爾垂下眼簾,流露出些許落寞。
  見此拉姆立刻高抬下巴,用相當浮誇的口吻說:「好吧,我原諒你。」
  「謝謝。」托爾恢復了那張淡然的笑容。
  不過拉姆現在不是那麼討厭這張臉了。
  「好了,快走吧,早點布置才能萬無一失對吧。」
  「是啊,你很內行呢。」
  拉姆覺得如果他是頭狗,恐怕他已管不住自己的尾巴了。
                    ※
  「孩子,你把火點著後就立刻離開,我會去你的牧場找你。」
  少年用力點頭。
  星辰高懸,拉姆和托爾壓低身子,蹲在一片斜坡的草叢裡,在他們前方約三十公尺的
地方,有十來塊突出草地、衣櫥大小的白色岩石,其中幾顆岩石的背風面,黏著約石頭一
半體積的泥土塊,那是魔化虎蜂的窩,按托爾判斷,這群魔化蜂數量在二十上下。
  這裡離拉姆平常放牧的地點有段距離,那天他要不是為了尋找走失的小羊也不會發現
這些怪物,牠們恐怖的模樣仍銘印在少年腦中。
  拉姆覺得手心濕濕的,也不知是沾到露水,還是手汗之故。
  「孩子,」托爾握住他的手,拇指按摩他的虎口,「沒事的,我們已做足準備,不會
有問題的。相信我,好嗎?」
  恐懼會吸引魔物,少年心底響起男人說過的話。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他可以感覺到
心跳漸漸放緩,待他張開眼睛後,少年已冷靜下來,從容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托爾又摸了摸他的頭,把少年本就雜亂的頭髮弄得更蓬亂。
  托爾先生真討厭。少年不發一語地點燃火絨,然後像偷雞蛋的狐狸躡手躡腳往蜂巢上
風處潛行,那裡有他們提早佈置好的草堆。
  據托爾所言,蜂類是種嗅覺敏銳的動物,無論是要避開牠們還是發起攻擊,都要從這
下手。
  在山地,尤其像這片向陽的山坡,白天和晚上分別會有方向大致固定的山谷風,白天
向上,晚上向下,因此他們早趁白天做好布置。
  心臟再次雀躍起來,少年不用手摸也能感覺到胸口的鼓動,但他這次不是害怕,至少
不只是害怕。他點燃了第一個草堆。
  這些乾草堆不大,它們就是托爾的包袱主要裝的東西,是托爾跟村民要來的,不過騎
士還摻了少許他帶來的一種樹葉,因此草堆燒出來的火煙帶有一種奇特的沁涼香氣。
  火煙順風而下,倏地飄向岩石區,不過拉姆的視線更快,就跟托爾的動作一樣快。他
看見騎士舉劍劈砍蜂巢,托爾的配劍瞬間發出比月光明亮千百倍的白光,即使隔著火煙拉
姆仍感到刺眼;煙霧裡,托爾不斷發出音量大得嚇人的呼喝,拉姆幾乎無法把這聲音和那
個和善的男人聯想在一起,可是連成一片的嗡嗡聲又幾乎和男人的戰吼一樣響亮。
  驚訝歸驚訝,拉姆的手腳也沒停下,他像兔子一樣掠過每個草堆,不一會,草堆就全
燒起來了,滾滾濃煙吞沒整片山丘。
  熱血沖打在鼓膜的聲音幾乎令拉姆成了聾子,曾幾何時開始,他聽不到托爾的呼聲,
底下只剩稀疏的嗡嗡聲。少年伸長脖子,兩手放在耳邊,來回走動,想多了解一點下面的
狀況。
  忽然,一樣東西從火煙中竄了出來,少年還來不及驚呼,那東西就拍著翅膀,挺起長
針刺向他。
  拉姆重重倒在地上,他被某個東西狠狠撞了一把,肺裡的空氣全被擠出去,他就算張
大嘴巴,被壓住的胸膛也沒空間呼吸,他完全喘不過氣,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眼前只有
攪成一團的漆黑。
  好不容易,他終於吸進一口嗆鼻的煙,然後是第二口,他咳嗽,抹掉眼中的淚水,總
算恢復過來後卻見托爾站在他前方。
  「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托爾側背著他,露出父母看到孩子做了傻事的苦笑,
然後仰頭倒下,他就跟旁邊那頭大殺人蜂一樣,腹部流出汩汩黏膩的液體。
  「托、托爾先生……」
  拉姆兩手打顫,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血流如注
的創口,那個傷口上有某種液體,周圍的布料一碰著就冒煙燒出一個個小洞,看起來和托
爾靴子上的破損十分類似。
  「沒事的,我等等再教訓你,現在我要請你幫個忙……你先脫下我左手的手套,把我
的手放到傷口上……」
  少年茫然地照做,他的手指全然失去平時的靈巧,試了好幾次才把托爾的手套給拿掉

  托爾的手指節分明,摸起來硬得像樹枝一樣,看著它,拉姆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隻
手和他看過的任何一隻手都不一樣,不只是外表,而是根本上就不一樣,但他一時間又搞
不出個所以然。這個想法僅僅一閃即逝,拉姆沒耽擱時間多看,他趕緊把托爾的手放到那
個還在變大的傷口上。
  然後,他聞到草木初生的芬芳,綠光閃爍,一陣調皮的風拂過他的頭髮,就像托爾常
對他做的那樣。綠光熄滅後,卻見托爾腹部的傷口已經痊癒,只是男人也陷入了夢鄉。
                   ※
  「托爾,你怎麼了?快來吃飯呀?今天晚餐是你最喜歡的紅蘿蔔奶油濃湯喔。」
  「……我沒胃口,潔西你先去吃吧。」
  「你聽到了嗎?」
  人體溫暖柔軟的觸感圍住他。
  他輕輕點了下頭。
  「唉呦,真討厭,竟然被你看到我丟臉的一面……托爾,不要為我難過,比起為我擺
出一張哭喪臉,我更喜歡你笑,你不用對我感到抱歉,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你要是哭
,那才真的對不起我。」
  「嗯,好,對不起,潔西。對不起。」
  「……托爾,你有雙好眼睛和好舌頭,以後如果我不能走了,看不到了,不能再吃各
式各樣的食物後,你能不能──」
  啪啦。
  火星迸出的聲音,使男人從睡夢中甦醒。
  不,打斷他夢境的,除了聽覺還有嗅覺。
  皮耶納村的牧童正烤著某種很好聞的東西,發自靈魂深處的空乏感,正以人類名之為
「飢餓」的形式體現在他身上。
  「真香啊……」
  「托爾先生,您還好嗎?」
  發現男人醒了,少年立刻放下手邊的活,跪到他旁邊。
  「好,怎會不好呢?不過如果你能把手上的東西分我一份,那我還會更好。」托爾在
開始咳嗽前趕緊收聲。
  少年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眼神,然後明顯放鬆許多地點點頭,回到火堆旁,繼續
處理他手上的東西。托爾趁此機會打量四周。
  他們在一株大杉樹下,如果不起身,托爾甚至看不見它的全貌。它隨風婆娑,奏響低
沉的沙沙聲,如哼著一首唱了千百年的歌謠。
  從樹冠邊緣看去,星空是由黑、藍、白、紫等多種顏色混合而成,涇渭分明又渾然一
體,細小的星子如白沙,又像河流般貫穿天際,比最明亮的一等星都要搶眼,毫無疑問,
它們才是這片夜空的主角。
  托爾相信,如果他不是那麼餓,他可以就這樣躺一整晚,看一整晚。
  「來,托爾先生請用。」
  少年遞給他一片麵包,上頭鋪著半焦半融的金黃色乳酪。
  星空什麼的,托爾已經拋到腦後了。
  他小心地撐起身體,不讓自己看起來太虛弱,他倚著樹上那塊不知多少牧人躺過、以
致被磨得光滑的地方,接過麵包,迫不及待地張口咬下。
  黏稠的乳酪有著豐富的香氣,還有恰到好處、刺激口腔分泌唾液的鹹味,香味引發食
慾,食慾又使味道更上層樓,舌下的痠痛是食物美味的最佳證明,另外偏硬的口感也讓人
充分感受到進食的樂趣。
  而除了乳酪本身的風味,用火烘烤後微焦的苦味也添增了它的深度,並使乳酪的甜味
更加突出,再加上麵包於唾液的作用下漸漸軟化,又進一步釋放出穀物的甘甜。
  每一次咀嚼,口中的甜味就強上一分,不斷變化,朝未知的方向前進。
  嚥下去後,托爾馬上再咬一口麵包,鹹味,焦香,甘甜,似是而非的美味旋律再次上
演。
  托爾不知道自己花多少時間吃這塊麵包,不過一定不長,因為拉姆還來不及烤好第二
塊。
  「皮耶納的乳酪果然名不虛傳。」托爾舔著手指說。
  少年聞言露出驕傲的笑容,說那是他母親做的。
  簡單吃過東西後,托爾靠著樹休息,拉姆卻沒過來,他低著頭躲在火堆的另一邊,不
見白天的活潑。托爾盯著他的背影一會後說:「孩子,你也過來休息吧,這條披風雖然髒
了點,還是很保暖的,大小也夠我們一起用。」
  少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搖頭。
  托爾抬起眉毛,大大嘆了口氣,說:「啊,我知道了,比起和我這種騙子一起烤火,
你寧願一個人躲在旁邊想那女孩對吧?那個和你牽手的女孩。」
  「您、您在說什麼啊!托爾先生!」少年像屁股被針刺到,蹦跳起來,放聲哀號。
  「我猜錯了嗎?不會吧,這種事我一向料得很準耶。」
  「才沒有!而且我跟海蒂不是那種關係!」
  「原來她叫海蒂呀。」托爾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話說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你們
是哪種關係。」
  少年張大嘴巴,握緊拳頭,渾身發抖,一副怒不可抑的樣子,但最後他什麼都沒說,
只是又轉過身,繼續看星空,一副哲學家的模樣。
  「孩子,這又不是什麼壞事,不如說這好得很,有些事情,總比錯過了才開始要好。
」少年給他的答覆是一個幾乎要融進夜色的瘦小背影。
  見軟的不行,托爾咳了兩聲,說:「拉姆,我說過要訓你一頓吧?你是要自己過來,
還是讓我遠離火堆、特別走到你那邊?」
  少年這才垂著肩膀走過來,男人拉開披風,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少年遲疑一會後僵著
身子,謹守一公分的距離和托爾並坐,但托爾冷不防伸手攏住少年的肩膀,讓他緊靠著自
己。
  「好啦,在開始訓話前我們先聊點別的吧。拉姆,你知道聖女瑪德蓮的結局嗎?」
  「我聽說……聖女大人最後成了聖樹的一部份。」
  「是啊,外面都這麼流傳。那你相信嗎?」
  「不是嗎?」
  「呵,是真的,某種層面上是真的……為了向聖樹獻上禱告,讓期盼和平的意念能上
達天聽,禱告者必須盡可能讓心靈與聖樹同調,最後,他們的身體是獨立的,但精神上會
變得和根木頭一樣,對什麼都不理不睬。我有個朋友──」
  一陣猛烈的風吹過杉樹,響亮的沙沙聲蓋過一切。
  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微張地看著托爾。
  「別露出這種眼神,這是我們自己選的。」托爾正聲道。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大概是因為,我看到某個男孩就想到以前的我們吧。」托爾望向熠熠星空,狀似隨
意道:「拉姆,你有想過要成為教團騎士嗎?」
  沉默片刻後,少年點了下頭。
  「那在經歷過今天的事後,你還這麼想嗎?」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一輩子替人放牧,而且就算當騎士要經常冒險,牧人也不
見得就不會遇到危險。」
  托爾頷首,「你說的不錯,但就算你不想當牧民,你也還有很多別的選項。你還年輕
。」
  「那托爾先生呢?為什麼你會當教團騎士?你幾歲加入的?」
  「十二歲,和你差不多的年紀。不過我加入教團的理由很明確:我是為『她』加入的
。」托爾乾瘦的臉上綻放出水仙花瓣般柔軟的笑容,「雖然不是所有蒼樹教團的騎士都如
此,不過我們大多很像蜜蜂。」
  「蜜蜂?」
  「我們是為了把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帶給她,才在世界各地奔波的。」托爾望向少年,
「所以不要感到抱歉,我人沒那麼好,我想要的,只是你們感到幸福時露出的笑容而已,
孩子。」
  「總之,如果你還是覺得過不去,就好好把握身邊的幸福,等你結婚了就寫封信給我
,告訴我你這些年過得如何。好嗎?」托爾拍拍少年的腦袋,用他長了鬍渣的下巴磨蹭少
年光滑的臉頰。
  「我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這麼聰明,而且勇敢,有什麼能難倒你?」
  少年依偎在男人胸前,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
  坐落在通天樹丘陵般巍峨的樹根上的建築群,是蒼樹教團的本部,它看起來就像個具
體而微的小鎮。托爾騎著愛馬,信步穿過鎮門,一邊和沿途看到的人打招呼,一邊逕自走
進城鎮中央最高大的建築。
  他才剛把坐騎送進馬廄,查理就找上他。
  「托爾,關於皮耶納村那個女孩,你實地觀察的結果──」
  「查理,能讓我先去看看潔西嗎?」
  「當然。」
  絕大多數蒼樹教團的騎士,尤其那些可以辨識一個人是否有禱告者天賦的──受祈禱
女祭眷顧的人──出任務回來後都是這個樣子,所以查理也見怪不怪,當場開了張許可給
托爾。
  托爾解除武裝,穿過重重守備,登上蒼樹教團的最高處:位在樹根和樹幹交界的祈禱
園。
  數十名一身白衣的女子躺在厚毛毯般的草地上,他們有老有少,種族不一,最大的共
通點,是她們都像睡著了般,雙眼緊閉,面帶恬靜的微笑。那樣子和托爾的微笑有些相似

  托爾攔住一名服侍祈禱女祭的侍從,請他帶路。經過一個又一個祈禱女祭後,托爾停
在一名有著俏麗紅髮的女性前方。
  他向那個侍從道謝,接著幫潔西翻身,按摩原先被壓在下方的部位,活絡血液循環。
  然後他輕輕地、溫柔地說起伯朗茨山上的風景,美味的乳酪,還有關於少年和少女的
故事。
  如果你的期盼,是世界的和平。
  那我的意念就是支持你,祈禱你在樹的夢中,能看見美好的世界。
  毛蟲要變成蝴蝶,須先溶解自己,那個過程一定很痛吧?
  支持牠完成蛻變的,是牠長久以來吃下肚的、那些美味的事物,以及長久以來盼望的
美麗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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