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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探究真理，獨自一人前往異域的和尚，其心藏有三妖。
「淨土大陸沙塵遍地，偶有綠洲，白天燥熱難耐、夜晚冰寒刺骨。城市都
聚集在綠洲，在無人居住的沙漠上到處都是妖魔鬼怪，往來的商隊數量稀少、
幾乎沒有機會遇到可以同行的旅人，所以貧僧經常隻身行走。」
和尚講述起關於他的故事：「關於這三妖的來歷，暫且不提。貧僧無數次
想驅逐牠們、消滅牠們、降伏牠們，卻始終無法如願，牠們曾讓我深陷險境也
曾拯救過貧僧。」
「就是那猴妖、豬妖、水鬼？」
「是猴妖、豬妖和沙妖。猴妖暴戾易怒、力量最強，往往能壓制豬妖和沙
妖，牠見到妖邪就要趕盡殺絕、疑似是妖怪變化成的平民百姓也要消滅以防萬
一。猴妖不只殘暴，也最聰明，聰明到眼中盡是他人的陰謀詭計，在他眼中無
人善良、各自懷抱著私心與惡意。貧僧不願造殺孽、不願把所有人都看成惡徒
，貧僧想要渡化妖怪，想要相信人們心中的善念，時常誦經壓制那頭心猿。」
「貧僧時常因為念經壓制猴妖，被人欺騙陷害、被妖怪逼入險境，最後還
是不得不放出猴妖打死妖邪、懲治惡人。然而貧僧從不後悔壓制住猴妖，若貧
僧認為人性本惡、無藥可救，又要拿什麼心去教化他們？充滿惡意的聰明，不
留餘地的暴力，貧僧都不需要。」
「豬妖好吃懶做、貪財好色。由於荒漠中到處都是妖魔鬼怪、時常需要戰
鬥，所以貧僧也會飲食減少消耗法力在辟穀上。夜晚妖魔肆虐、徹夜戰鬥是家
常便飯，時常處於勞累中，很難堅持日課。在日課必修的禪定中，豬妖常慫恿
我小睡一下，在法力將要用盡不能辟穀時也常要我吃妖魔的肉，到城鎮時希望
我待久一點。特別是當貧僧到了一座男人因為戰爭死絕、老弱婦孺佔大多數的
城鎮，那些紅粉骷髏誘惑我的時候，豬妖勸我放棄取經、就這樣還俗，在鎮上
成家，遠離危險與辛勞的旅途。」
「豬妖最難壓制，只要一放鬆下來、無論休息或趕路，牠都會從心底冒出
來。這時候甚至能凌駕於猴妖之上，可以對牠頤指氣使。有時候貧僧不殺那些
疑似是妖怪化形的平民不一定是因為慈悲，可能是被豬妖說服、懶得懷疑。那
豬妖耽誤貧僧修行，但牠的貪生怕死時常救了貧僧一命。」
「至於沙妖，牠深明佛法、平常木訥寡言，當貧僧鑽研佛法的時候就會出
聲探討，算是與貧僧最投緣的一位。然而牠終究是個妖怪，某方面來看是最邪
惡的。淨土大陸是佛門發源地，當地修研佛法的人不可勝數，沙妖只知道玄天
大陸佛法，和當地僧侶意見分歧時總愛辯個高下。明明就是知道了玄天佛法的
不足、才來淨土大陸取經，卻死守過往所學不放，好幾次辯得對方啞口無言，
以為淨土佛法不過如此，幾度說服貧僧返程。每當貧僧破戒，牠都會跳出來斥
責貧僧不守清規，沒有資格取經，繼續旅程只是朝魔障越陷越深。」
「沙妖容易壓制，卻不容易降伏，牠頭腦清晰更勝猴妖、字句在理。牠說
在這人少妖多的土地上難以想像能發展出什麼高深的佛法，繼續旅程只會不斷
地破壞戒律、最終被妖邪同化。」
「可是大師您還是取回經書了。」
「因為貧僧學會無恥了。」三藏笑了笑：「誰說非得是和尚才能取經？都
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破戒非我所願，只要肯重新遵守戒律、相信佛祖也會
原諒貧僧。至於淨土佛經有沒有用、是否能補足玄天佛法的缺憾？拿都沒拿到
的東西再怎麼猜測都沒用。」
「哈哈哈哈……大師當真是偉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是指這樣。」我感
覺他的性格和我很合得來：「猴妖、豬妖、沙妖，真是活靈活現的比喻。大師
敘述的這三者在魔界又稱為自我、本我、超我，分別代表人的自主意識、人作
為生命的本能、人的道德良知。」
「魔界竟然有專門描述這些的詞彙嗎？」
「有，人作為生物就有食慾、性慾、睡眠慾，與禽獸無異，這是本我的部
分。」我說道：「然而人與禽獸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有道德良知，來自於長
輩的傳承、同儕共同遵守的規矩、各種經典的薰陶。所謂超我就是超脫於我，
從外界形塑而成的『我』。」
「有意思。」
「本我與超我是兩個極端、互不相容，我們不能完全靠本我處事、也不能
完全靠超我生存。於是有了『自我』在居中牽線，做出種種選擇來調和兩者的
矛盾，自我是就是現在你我感受的自身存在、自身想法。」
也就是說，我眼前溫文爾雅的和尚在取經時，是殺妖如割草的孫猴子。如
果沒有堅強的意志和超人的手段，哪可能獨自從遠方千里迢迢拿回佛經？這個
三藏的性格說不定比西遊記的那個更接近正史上的唐三藏。
「真的很有意思，這能與成仙的『斬三尸』相對應，如此斬去執念、超脫
凡俗。」三藏點頭道：「最終達到天人合一。」
彷彿有一道雷霆從我耳邊響起：「……大師，您是說修真者想要成仙就得
斬三尸，藉此天人合一？」
「正是。」
「天……人……合……一……。」我打從心底發毛。
辟穀、無眠、清心寡慾、長生不老，修真者修為越高距離生物就越遙遠。
他們讓深層意識的天道決定自己的良知，經年累月孤獨的修行，遠離凡塵俗世
、超脫社會。
他們幾乎不鍛鍊表層意識的精神力，因為最終都得消失。若魔道要逆天而
行，順應天道的修真者最終追求的天人合一是什麼就可想而知了：一個人逐漸
喪失本我、自我、超我，最終成為天道的一部份。
被天道支配的……傀儡們。
「貧僧說了這麼多，不知道宗主又如何？」
「相較於大師漫長的人生，本座這輩子只活了十八年，若說看破佛法、選
擇棄佛入魔，只怕大師會笑掉大牙。」我不想欺騙這個和尚，如果是在不同的
立場、不同的情境，說不定能聊得很開心吧。
「世上到處都有天賦異稟者，不能一概而論。」
「事實上，本座講述的道理都不能算是獨到見解，只是揉合前人的經驗、
做出總結。這與魔界的風土民情、人文歷史有關，棄佛入魔的原因也很簡單，
那就是我等普遍相信四個字。」我停頓一下，說道：「人定勝天。」
「狂妄！人怎麼可能與天鬥？如何勝天？」東方璃從旁打岔。
「妳誤解了，人定勝天不是說人一定能勝過天，而是『人定』比『天意』
更加重要。所謂的人定就是人謀，人能未雨綢繆、一葉知秋，憑藉智慧能想出
克服這世上種種困難的方法。」這句成語的意思，我是這輩子上語文課才學到
的：「浮蓮宗傳法光明正大、不做掩飾，大師想必也偵查過，知道我浮蓮宗傳
授平民百姓運用槍械的技巧，手指一動可殺築基妖魔。」
「不錯，貧僧用神念研究過，其中機關精巧妙不可言。」
「上天給予人不同資質是天意，研發精巧的武器，讓弱者有能力保護自己
是人謀，這些都是源自於眾生的執著。不甘於平凡、不甘於屈居人下，每一個
人用智謀改善自己的處境，集合起來就改變了整個世界。」
「若人謀也是來自天意呢？」
「那就更應該盡其所能，為了不欺騙上天。」
「何謂欺騙上天？」
「大師也有猶豫不決的時候，對吧？兩種想法不知誰好誰壞，內心爭鬥了
一陣子後總算分出高下。若人謀也是來自天意，理念衝突的雙方就代表了上天
的兩種思想，這時我們就該傾盡自己的所有去實踐自己認同的道理，代替上天
去決定誰好誰壞。如果手下留情，讓弱的一方勝出，這不就叫欺騙上天嗎？」
我忽然想起黃瀚洋跟阿燦戰鬥時的談話。
盡己所能一戰，交給世界裁決。
「以我自身意志克服重重險阻，代行天意，所以──天命由我不由天。」
人沒辦法控制腦細胞，腦細胞卻能產生人的想法，我們隸屬於這個世界不代表
這個世界不受我們控制。
我既是這個世界的一部份，那麼我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世界的命運由
我、由我們來決定。
「宗主倒是比那些修真者配得上『替天行道』這四個字。」
「本來就是天道不彰，人才不得不取而代之。」
「宗主光明磊落，貧僧自嘆不如。」三藏法師一連兩頂高帽戴下來，卻不
像是單純的吹捧：「若宗主認為人定勝天，貧僧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貧僧是個卑劣的和尚，殺過人、喝過酒、近過女色、吃過妖魔，曾經離
經叛道、質疑佛法、怨恨菩薩、咒罵佛祖。淨土大陸埋藏著貧僧這一生所有的
汙穢過往，心中三個妖魔無法根除，宗主卻明白貧僧心中的苦惱。能夠在這時
候遇到宗主、坦白這一切，真是太好了。」
三藏法師雙手合十朝我一拜：「請宗主為貧僧證明，人定勝天。」
紫金袈裟被他渾厚的靈氣撐破，我聳肩詠唱啟動咒語準備戰鬥、外頭大魔
法師集結。三藏法師換上破破爛爛、塵埃汙染的灰色僧衣，靈氣強盛，他鬆開
合十的雙掌，在我們充滿警戒的目光中……跪地膜拜。
「嗡！拿摩、拔葛瓦得、阿利耶，巴剌加巴剌蜜答舍達鴉……」隨著三藏
法師低聲詠唱佛經，心靈就像是明光照耀一般清澄透明。
「動手？」關紫雲發問。
「……靜觀其變。」他這樣要怎麼讓我證明人定勝天？
「好神奇的法術，能引導人進入深層的冥想，安定精神。宗主你也把思維
之觸舒展開來，讓他洗鍊看看。」
「不會出問題吧？」我疑惑道：「他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總之，他散發出的精神力沒有敵意，只是氣息太討人厭了。」
沒有敵意……嗎？他真的是來找我討教佛法的？又為什麼說自己是卑劣的
人？這樣自白所有的罪行和汙點，比偵探小說裡面的殺人犯還要乾脆，只有可
能是，打算要放棄一切！
「轟隆隆隆隆隆……。」雷聲從天空壓迫下來，那股讓人為之膽寒的氣息
，錯不了的，是天劫降臨。
「大師，你的修為境界如何？」
三藏法師口中不停誦經，心念卻經由我的思維之觸傳來：「化神巔峰，苦
於心底三隻妖怪不滅，遲遲不敢挑戰合體期。」
「這也不是你的原定計畫，對不對？」
「不錯。」
三藏爽快地承認，當我想追問他有什麼意圖的時候，通訊網路來自其他講
師的報告：「有人突破了！」「這邊有人要凝結金丹了！」「要晉升金丹了！」
「浮蓮魔道修練容易，境界提升極快，但是練到築基頂峰後勢必會為了準
備渡天劫暫緩修行、這時後頭的人就追上了。貧僧幫你們一把，將這些停在築
基頂峰的人們推進一點修為，然後強行提升功力突破化神。如今化神一人、築
基三十四人，三十五道晉階天劫同時降臨。」
三藏法師的意志帶有決死的悲壯：「敢問宗主，人定勝天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