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者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07-05-17 10:50:37
◎胡晴舫
我向來不相信神話,任何事物抹上了神話色彩,無論是人物、物品、作品、或是
概念,被推上了天,都是值得懷疑。
關於旅行,關於移動,關於探索,台灣社會先是無知,好奇,然後大量出發,紀
錄,交換,評論,商品化,到現在的旅遊文化大爆炸,移動已然成為一種神話。任何
跟移動有關的事情,總是浪漫,總是精緻,總是有趣,總是優優雅雅。旅遊經驗成為
文化高度的計算方式,渡假成為知識充電的代名詞。走得越遠的人,比不上走得多的
人來得有吸引力;走得越多,又不如走得越久來得更叫人忌妒。
我們居住在一塊島嶼上,在我們的狹長陸地裡,無論走到哪裡都有盡頭。海洋保
護了我們,也限制了我們。我們的視線因海洋拓展無限,也因海洋而受框限。望得再
遠,都無法想像土地能就這麼無限制地延長下去。在我們的島嶼上,我們習慣了彼此
:親愛也是彼此,爭吵也是彼此。不一樣的世界都在海洋的另一端,不在這裡。奇怪
的風俗,他方的人種,不同的文化,等待我們去發現。我們必須去機場,飛出這塊島
嶼的天空,才會遭遇。這種相遇是一場故意尋來的奇遇。只會增加刺激,豐富想像力
,激發創造力,不是用來增加生活磨擦、引發意識形態的掙扎,或造成經濟資源的搶
奪。
那天,台北永康街一條幽靜小巷裡,我坐在一間新開張的咖啡店,皺著眉頭,喝
我那杯兩百六十元的咖啡,盤算著口袋裡的荷包夠不夠付咖啡錢。整間店滿滿都是顧
客,黑頭髮、黃皮膚,說中文,連桌上攤開的書籍也差不多品味。隔壁桌的客人在談
論不幸去逝的劉俠女士與她那失職的印尼女傭,接著有個女人大聲宣稱如果讓菲律賓
女傭帶孩子,她們會傳染愛滋病給孩子。真的真的,那個女人聲調堅定,情緒高亢。
我的朋友還沒有來,我環顧四週,突然意識到我跟周圍環境多麼相像,而周圍環
境又跟我多麼相仿。顏色、氣味、語言,過分地一致,過分地舒適,過分的和諧。我
喝一口昂貴的咖啡,翻開報紙,瀏覽大大小小的標題。那些省籍衝突、文化正統的爭
奪、似是而非的本土論戰,當下,在那個空間裡,都顯得是茶杯裡的風暴。
台灣本身是個移民社會。明末、清朝、民國,歷經幾次大規模的移民潮,可,究
竟都還是漢族文化為主的移民潮流。有時候,我讀台灣歷史,無論著書者多麼努力強
調台灣族群組成多麼複雜,他們之間又多麼充滿不可化解的激烈衝突,台灣文化又怎
麼像個洋蔥似地包含多種不同層次,我仍舊擺脫不了一種感覺:我其實不過在閱讀漢
族文化的內部鬥爭史。
台灣在談族群利益時,習慣將文化背景加入,使之成為貌似種族與種族之間、或
文明與文明之間的衝突,而不是單純屬於一個社會內部的階級問題或社會議題。比較
起新加坡人、印度人、南非人、羅馬尼亞人……,我們所謂的族群差異,簡直就是一
隻螢火蟲的光亮和一支熊熊火炬之間的差別。中間只有早來者與晚來者的利益爭奪,
沒有宗教、語言、膚色或出身的遼闊差距。
台灣坊間普遍認為的移動,還僅僅停留在休閒旅行的階段,停留在跟「成功人士
」相掛的商品消費形象,未曾真正進入種族衝突與經濟鬥爭的階段,不管我們多麼一
廂情願地要拿西方文化理論來描繪我們的生活環境,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他者」。
我們出門去觀察別人,學習別人;想辦法居留在他鄉,過起別人建立的生活方式
;我們抗議的岐視與不平等,都還是針對十九世紀遺留下來的西方強權對抗東方主權
國家的邏輯。我們想出去,拼命出去,頻繁出去,可是我們自己的環境沒有其他人進
來。我們的移民法規之嚴格,讓外國人即便與我們通婚也未必見得能擁有永久的居留
權和工作權。唯一進到我們社會裡的人是便宜的勞動者。他們數量不多,沉默,以短
期契約方式停留,隨時可以被台灣社會資遣;他們沒有自己的社區,自己的商店,自
己的學校,自己的宗教中心,可以讓他們落地生根,長久居住下來。他們的社群活動
在台灣社會圖像裡隱而不見,沒有一個像樣的領袖在台灣社會的領導界發聲。他們的
移動在台灣只是船過春水,終究會了無痕跡。
這是可惜的,也是可怕的。可怕的是,對移動的單面理解,將會限制我們對世界
的理解與判斷。可惜的是,身為台灣人其實最有資格討論移動的意義。因為,移動,
會混淆身分,改變身分;令人思考身分。而,身分,是目前台灣人最需要釐清的議題
。可是,每當我閱讀台灣關於旅遊/世界的文字,我都會大吃一驚。那種屬於老殘遊
記時代的觀點和寫法,那種停留在描寫感官經驗的直描文章,那種只專注自我情感投
射而不管外在環境的移動方式,只不過讓我意識到台灣社會的富裕,台灣社會的世故
與文明。那些關於東京的迷戀,關於西西里島的紅酒,關於巴黎的咖啡麵包,關於歐
洲的流浪之旅,都只教我頭痛。
可是,你躲不掉。因為台灣社會才開始旅行。這塊島嶼被戒嚴了那麼許久,我們
剛學會探索世界。我們剛學會不為戰爭移民他鄉,不為生存出門賺錢,不為留學而長
居其他城市。我們剛學會沒有特殊的目的去與人相處。
什麼對我們而言都是新鮮的。沒有誰可以責怪我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地東張西
望,大驚小怪,看了什麼都想買回家。這個舊世界,對我們而言,是個新世界。
我們如此跑遍全世界去追求精緻的生命經驗,卻,忘了移動其實勿未必見得都是
為了快感與享受。移動是經濟活動;移動是身分轉換;移動可以是痛苦而不祥的,移
動可以是艱難而貧困的;移動不是旅遊,不是購物;移動是適應的能力,身體的考驗
,心理素質的挑戰。全球化不僅僅讓別人商品進來,也包括自己的商品要走出去;全
球化不是你去跟國際公司做生意,也指涉讓別人進駐你家鄉的權利;你會為別人的種
族岐視而難受,你對「他者」的態度也很有可能同樣地傲慢而傷人。
米蘭昆德拉的一本小說書名為二十世紀後的人類生活下了最佳的註腳:「生活在
他方」。移動,是當代人類免不了的宿命。全球化不是神話,旅行不只是一種生產童
話故事的方式;「異鄉者」可能是一種關於流亡的文化調情,更是現實生活的一種真
實磨難。
這,是我在台北永康街喝了那杯二百六十元咖啡後的感受。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hcf666/archive/2007/05/02/1623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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