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開始下起小雨,快到黎明的時間。對波魯茲來說,這是最為憂鬱時候。因為這個時候
,是傳說中道化師所預言世界毀滅之時:軍隊四處發動襲擊,殺手開始割裂獵物的咽喉,
絕望的血親之間開始互相殺戮──被稱作《魔之時刻》的時候。此刻的波魯茲,正慢慢品
嘗他喜歡的火酒。舌頭變得嘗不出味道,已經有相當長時間。身體變得很沉重。血管裡似
乎有砂子在堵塞著。腦子裡也堆積很多東西,憂鬱感變得更加厚重,強烈的絕望正在腐蝕
著神經。沒有意義,所有的一切……沒來由虛無感,正在擴散到不為人知的每一個角落。
他知道這種絕望。不是那種通常意義上的絕望,而是那種已經囊括所有的一切之後,從中
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真正絕望。
話說回來,當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就是撿到凱伊姆的那個夜晚呢。在那時候,波魯茲
還保留有一些尚為年輕的活力。被雨淋濕,全身少女容貌的少年,當時就那樣從下往上以
頑強眼神盯著他。那是一種充滿無力感,但依然沒有喪失生氣的瞳孔,簡直是口同時混合
絕望和希望的大鍋。甚至於,說他是象徵這《牢獄》的少年也不為過。那個時候,不知為
何,就一時興起對少年起興趣。
「……凱伊姆嗎?」
波魯茲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已經被一道冰冷的刀刃抵住。
「啊啊,頭一次獲得成功。」
但凱伊姆的聲音裡,沒有成功的喜悅。難道,波魯茲沒有察覺到入侵者嗎?與其說他老,
倒不如說是這個少年成長到這個地步令人欣慰。
「能存活下來,讓你吃驚?」
「不……」
實際上,他相當的吃驚。雖然凱伊姆本領是一流的,但確實沒想到他竟然能贏過那個狂犬
。
「工作結束嗎?」
「沒錯,結束。但不是我做的。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殺手,先下手殺掉。那殺手現在已經
逃走──吉克因此受傷。」
「吉克?」
「他是自己跟著我去的。」
雖然儘是一些預想之外的事情,但吉克也確實有可能這樣做。
「話說回來……」
「嗯?」
這時,凱伊姆依然沒有收回架在波魯茲脖子上的刀刃。
「為什麼想要殺掉我?」
「……」
「想來,你已經知道那個《灰翼教團》早已經被消滅掉。既然如此,也應該認識那個殺手
對吧?」
「為什麼這麼想?」
「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直覺。」
凱伊姆開始說起自己的理由。
「畢竟有你不知道的藥品在流通,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蝕金鎖的》法規之嚴厲,這
是誰都知道的。身處《下層》的商人,要是沒有夠硬後盾,是不敢隨便朝這領域出手。這
樣看來,應該是《上層》的人,或相當有勢力的人在幕後操縱。」
「很不錯的直覺。」
波魯茲輕輕感嘆一聲。
「說到這裡,你都承認嗎?」
「我承認。繼續說下去。」
凱伊姆繼續說下去。
「這名有勢力的商人,以《灰翼教團》為幌子偷偷流通藥品。說實在的,這能否作為正式
的商品流通起來,都是個問題。據我所調查的結果,他們不只是把藥品售賣給被選中的信
徒而已。」
「沒錯,這一點我這邊也確認。」
「等到滲透市場後,接著,他們打算偷偷把資金全都收回來嗎……或者說,那種藥品還只
是試作品而已……?」
「應該還只是試作品。服用者從正常狀態到暴走狀態所用的時間太短,根本無法作為商品
來售賣。」
「波魯茲……」
「什麼?」
「那個女教祖是『帶翅者』這件事,你原本就知道吧?」
「不,這個我不知道。」
但至少有那個可能性,波魯茲還是知道的。
「也就是說,你想說因為是『帶翅者』,才是導致女教祖被殺的原因嗎?」
「不對嗎?」
「誰知道呢。」
波魯茲聳聳肩。
「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女教祖暴走的這個結果。提供藥品的貴族派出殺手去刺
殺她──這就是正確的結論,對吧?」
「那個貴族,原本應該是和你會見的《上層》貴族,對吧?」
凱伊姆直接把話題切入核心。波魯茲「呼」一聲,嘆口氣。
「不會提起名字。要是知道這個的話,你會有生命危險。」
「知道,這個無所謂。」
「在《大崩落》的時候,那個貴族其實關照我不少,是個匿名的協助者。但是,通過你和
奧茲的報告,我察覺就是那傢伙給《牢獄》提供新型藥品。」
「那原本是為什麼的會見?為什麼中止?」
「本來想叫他別再打《牢獄》主意,結果反而變得連我都想殺掉。因此交涉決裂。」
貝魯納多的事情,就沒必要告訴凱伊姆。
「那麼,那個殺手就是貴族派來的……」
「就是這麼回事。」
「……」
「那麼,現在邪惡的教團已經被消滅,魔藥事件已經結束?」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波魯茲很想說。不過,一旁的凱伊姆可沒覺得欣喜的心情。
「波魯茲,你還沒回答最關鍵問題。」
「有嗎?」
「為什麼想殺掉我?」
「你想要從組織裡脫離的話,就是這麼一回事。」
波魯茲回答完之後,沒心沒肺笑起來。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這樣的實話,可說不出
來啊。加烏不知為什麼對凱伊姆非常執著,她是一個只對不斷奪取生命感興趣的「狂犬」
,那和她進行宿命的戰鬥也是遲早的事情。無論對凱伊姆而言、還是吉克,或者波魯茲都
是。一個人的生死,看的只是運氣如何而已。
「那麼,要殺掉我嗎?」
波魯茲用平穩的聲音問道。看來是已經做好覺悟。畢竟是一不小心就會掉腦袋的情形,這
可不是應該抱怨的時候。
「不……」
接著,凱伊姆慢慢收回手裡的匕首。
「反正,你也已經活不長吧?」
「哼,原來你已經察覺到嗎?」
波魯茲不由得一陣苦笑。
「有哪裡不對嗎?」
「嘛,全部都是。」
包括凱伊姆在內,應該還沒有其他人察覺。雖然老天給予他頑強的肉體,但同時也給他一
個慘烈的人生。同時,病魔也在侵蝕他的身體,讓波魯茲逐漸發覺自己死期的臨近。已經
沒有什麼需要留下的。即使是這樣的事情,說起來也感覺好像是別人事情似的。凱伊姆只
是稍微沉默一會兒,然後──
「總而言之,我要離開組織,你沒有意見吧?」
「是啊……」
如同夢見什麼一樣,波魯茲閉上眼睛。
「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追殺你的想法,我答應你。」
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尤其是黎明時分,就更是如此。
「我說啊,凱伊姆……」
「什麼事?」
伴隨現在的絕望,回想起一些事情。當時,波魯茲沒能夠阻止好友暴走。其結果就是導致
《大崩落》的發生──
「上年紀之後,就會做很多不同的夢。無論是好的夢,還是壞的……」
即使如何後悔,任何事情也不能重新來過。為復興而做的一切努力,到頭來根源都是為贖
罪。
「你打算把這些夢都詳細說給我聽嗎?」
凱伊姆似乎被弄得有點摸不清頭腦。
「不,還是算。」
波魯茲搖搖頭。夢境的話題──
「……我可絕對不想聽。」
還是把這一切都帶進墳墓裡吧。我的朋友啊,先走一步去地獄裡等著你──
「好,你走吧。」
真想這樣在沙發裡,像一條老得快死的狗一樣睡過去。凱伊姆正要轉身離去時,回過頭來
看看他。難道是改變想法,轉而想要殺掉他嗎?無論怎麼樣都沒關係。
嘰……他本來還心想波魯茲的呼吸會這樣停止。這讓凱伊姆看起來就像是不知道應該如何
向父親撒嬌的孩子,很笨拙的樣子。
「凱伊姆……?」
「……」
他立刻離開。這一次,凱伊姆是真的離開。波魯茲顫抖一下身體。自己當初撿到那個少年
,成為天使嗎?還是說,已經成為惡魔?究竟會得救?還是會被制裁?或許,波魯茲也很
想去確認這一點吧。
離開妓院,凱伊姆抬頭看著天空。雖然還在下雨,但是天色已經開始明亮起來。
「結束。」
凱伊姆對還靠在牆壁上休息的吉克說道。吉克只是默默點點頭。
「好,去《維諾雷塔》酒吧。」
現在這個時候,酒吧應該還處在營業時間內。凱伊姆也感覺如同脫去沉重的外套一樣輕鬆
。自己在追求的,究竟是什麼?是力量。但是,想要多大的力量?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力
量。只要──能夠保護好自己,以及守護好同伴的力量就好,這就足夠。已經不再做殺手
。他終於能夠只是作為《凱伊姆》而存在。
「你們兩個……是笨蛋嗎!」
剛一進入酒吧裡,就劈頭迎來梅爾特呵斥。原來酒吧已經開始準備打烊,梅爾特正在櫃檯
裡收拾,椅子都已經倒置在桌上。結束營業時間的妓女都在店內角落裡各自休息。
「這回,我們沒有打架。」
「是啊,沒有打架。」
凱伊姆和吉克,互相扶住彼此的肩頭。梅爾特彷彿刁難他們一樣挑起眉毛。
「那倒是說說,為什麼又受傷?」
「工作原因。」
凱伊姆簡潔回答道。
「你不是說不再做殺手嗎?」
「所以我說過,這回是最後一次任務。」
「是嗎……?」
梅爾特的聲音,多少緩和下來。
「那麼,吉克是怎麼啦?」
「我去幫他忙,因為凱伊姆說要是自己一個人會很寂寞。」
「我沒這麼說過。」
「我只是代替你說出心裡話而已。」
「欺騙人就免,會添麻煩。」
「麻煩?要是沒有我,搞不好你現在……」
「你不是光把動靜搞得更大嗎?」
「你、你說什麼?」
「住嘴吧,你們倆!這大清早的,別在這裡吵吵嚷嚷的!」
「嗚哦哦哦哦!」
被砍到的肩膀挨梅爾特揍,吉克立即被屬於他的幸福所裹住。另一邊,庫羅蒂雅正悄悄接
近苦笑中的凱伊姆。
「凱伊姆大人,你受傷吧?我來為你包紮。」
「我才是傷得更重的,好不好?」
「吉克大人的話,只要有梅爾特大姊照顧著不就好嘛?」
微笑──庫羅蒂雅對著吉克綻放出一個純粹的微笑。
「說的倒也是。」
「我也很想拜託梅爾特啊……」
凱伊姆發出求救信號,但梅爾特的反應卻很冷淡。
「庫羅,他們兩人的包紮就拜託你。男生們在外面悠哉悠哉玩耍的時候,我已經一整天都
忙得要死,都懶得再動。」
「好的,梅爾特大姊。」
「……」
庫羅蒂雅美滋滋轉頭過來,看著凱伊姆和吉克的臉。
「唔嘿嘿,我是女醫生,凱伊姆大人是病人哦。來吧,快把衣服都脫掉。還是說……要我
先脫呢?」
眼看著庫羅蒂雅一點點靠近凱伊姆的時候──
「……包紮……讓我來……」
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艾莉絲,一下抓住庫羅蒂雅的手腕。雖然還不能做太劇烈的
運動,但艾莉絲身體也在逐漸復原。最起碼,現在她似乎已經能夠自己走動。庫羅蒂雅的
表情,一下子就變得烏雲密佈。
「啊啦,艾莉絲小姐,有什麼事嗎?」
「之前,也是我來給他包紮的……所以……」
這兩個美女和美少女之間,圍繞著凱伊姆正迸出猛烈的火花。
「看來,這下子會沒完沒了。」
吉克「哎呀哎呀」聳聳肩膀。
「真是沒辦法,還是我來給凱伊姆包紮吧。」
「不,我拒絕。」
「為什麼啊?」
「被男人碰到,會感覺很噁心。」
「彼此彼此吧?然後,只要你再來給我包紮不就行嗎?還是說,你想要我先脫?」
「怎麼就成這樣的情況?」
看著這兩個笨蛋,梅爾特笑。
「嗯~真的這麼快就和好啦?」
「能看出來嗎?」
凱伊姆的表情雖然有點微妙,但也立刻和吉克互相挽住肩頭。
「當然和好。」
「離我遠點,又熱又難受。」
「別這麼厭惡嘛,兩個大老爺們來黏在一起吧。」
「之前,我就覺得你有點怪異……」
梅爾特的雙眸,開始泛起懷疑的神色。
「我和凱伊姆,你喜歡的是哪一個?」
「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凱伊姆不明所以張大嘴。
「快說啊,吉克,究竟是哪個?」
凱伊姆看向吉克的臉。
「唔……」
「喂,吉克……你……該不會……」
「……」
吉克沒有回答。他在吃驚的同時,耳朵也已經變得通紅。
「……我不知道……」
聽到這回答的凱伊姆,無語呆掉。庫羅蒂雅和艾莉絲也睜大眼睛瞪著吉克。
「我們去給吉克大人包紮吧。」
「嗯……」
「用火酒來消毒,似乎很不錯呢。」
「是的……」
艾莉絲從櫃檯裡取出酒瓶,庫羅蒂雅則是繞到吉克的背後,讓他無處可逃。
「哎?喂……喂!嗚哇啊啊啊啊啊~」
濃烈的酒一沾到傷口,吉克立刻發出殺豬般慘叫聲。梅爾特在一邊「咯咯」竊笑。
「你們兩個,竟然對下一任頭領……還是算吧。」
吉克一邊制止兩位姑娘對自己的制裁,凱伊姆可就倒楣。
「怎麼?好像很熱鬧啊。」
進入店裡來的奧茲,看到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然後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好──最後
,凱伊姆笑出來。而且是久違的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