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和尚》,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1983年出品,與我同齡。我四、五歲看的,
就一直記著了。
我小時候,錄影帶店很多,家人也會租卡通片回來。當然絕大多數都是美國和日
本的;四、五歲還沒認得多少字,小叮噹也才剛開始看,最喜歡的是頑皮豹。
這麼多美國片日本片之中,獨有一捲,是大陸來的。那時候還沒有解嚴,我也根
本還沒學到兩岸分隔的概念,但錄影帶店裡就是偶爾會出現這種沒貼正式標籤的片子
,你長大以後也會發現家裡書房有幾本無出版資訊的翻版書,當年那些書商輾轉從大
陸、香港得來翻印,賣給你爸的。我不知道原來租的那捲是怎樣的,反正我們翻錄了
一捲,我看了好幾十遍。
這捲帶子算是上美動畫的選集,裡面還有《小蝌蚪找媽媽》、《九色鹿》,一共
有五、六部合在一起,我看最多的就是《三個和尚》,它的音樂好聽極了,畫面、情
節也都是那麼簡潔有趣。它和《小蝌蚪找媽媽》對我影響很大,我第一次看就喜歡上
了這種中國式的畫風和音樂,那種線條的美。此後我看再多美國、日本和其他國家的
動畫漫畫,聽各種音樂,審美觀都沒有被牽走,我就是打從心底愛著這些中國的東西
,感覺到這是我們自己的,是本國的東西。一直到現在,即使現實的中國和台灣,還
有一代代人的認同都已劇變了,我仍然是這份感情。
小學一二年級時,有一次上視聽教室,老師也放《九色鹿》,沒講是大陸來的,
那一捲的順序和我家那捲不一樣,畫質也不好,最大敗筆是沒有字幕,腔調也不同,
現在想來那一篇不太適合給七八歲小孩看,要再大一點才好。老師沒講為什麼給我們
看這個,但從常理來想,應該是老師看了覺得好才會放,而且放中國的總比外國的好
。已經解嚴了,放放這個也不會出政治問題。
高中開始看霹靂布袋戲,《霹靂劫》裡的大圓覺,用的配樂就是《三個和尚》的
主題曲,看過的一聽就認得出來;《霹靂異數》裡太黃君出場前放的一張山景,也是
安徽黃山飛來石,去過的都認得出那個風景片。那個還沒有著作權法的年代,大家有
好東西拿來就用,認出的也就知道霹靂黃家也看過《三個和尚》。
網路時代以後,查到了一些上美廠的歷史,也弄到了私人收集的全集。基本上,
他們那些水墨動畫、定格動畫,都是只有舉國體制的社會主義國家才做得出來的東西
,那成本根本沒有辦法用金錢計算,近三十年也就做了那十幾部。最後一部是1988年
的《山水情》,學古琴者必看。
也從大陸網友的文章中讀到了《三個和尚》裡面深刻的政治寓意,小時候根本想
不到這些。後來我在上美廠全集裡面,看到一部文革剛結束不久後的短片,片中有兩
個專門等著整人的「帽子手」和「棍子手」,把一間美術館整得一片灰暗。終於他們
被趕走了,色彩重歸大地,春暖花開,這一幕讓我感動得大哭。那部片真是表現了他
們同仁在文革期間的慘況,然而它終於完了,他們仍願意對未來寄予無限希望。從這
一部短片,也就可以看到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十年的精神氣象。
除了1986年《三個和尚》,另一部讓我重看之時眼淚淅瀝嘩啦直流的是1985年《
女媧補天》。當女媧最後犧牲自身,補上天際裂隙,地上先民們哭著喊媽媽的時候,
我也感到了一種血脈深處傳來的遠古親緣;並不是真覺得女媧是我的祖靈,而是,製
作這部動畫的人,他們呼喚、重現本民族遠古巫性、靈性、母性的那份心意,我感受
到了,我和他們是同一族的。小時候我看這部沒有多大感動,為什麼長大重看卻哭得
淅瀝嘩啦?因為讀過書了,知道這影片之外的現實,變化是何等劇烈了。
上美廠至今再沒有值得一提的作品,八十年代中國大陸那種呼喚、重鑄民族精神
的理想主義,也隨著六四天安門鎮壓,以及市場經濟大潮而幻滅了。
最近Bilibili站向上美廠購買了版權,大家現在可以在B站上看到這些,彈幕評
論最多的是「童年回憶」,絕大多數都是讚,極少有吐槽的,吐也是吐現在的動畫。
我們經常碰到一種焦慮:年輕人從小看的都是美國、日本的動畫,如果審美觀就
這麼被牽走一輩子了,將來還能作出我們本土自己的東西嗎?再問起台灣動畫,代工
年代沒有作出自己的經典,之後也只有一部不知幾個人看過的《魔法阿嬤》。而我是
幸運的,因為我生長在還台灣認同自己是中國的時候,也生在外省家族,天然就認同
中國文化是自己的東西,中華文化就是我的本土和本命,真正的本命。而儘管我是反
共的,社會主義時代的中國,有上美廠作出了這麼一批正宗的中國動畫。每當我顧忌
現在大家對中國的惡感,不敢大方表示自己的華夏認同時,給我信心與勇氣的,除了
經典文學與歷史,就是《三個和尚》這些很可能已經再也無法複製出來的動畫。它裡
面蘊含的心意,是超越一時政統之爭的。那是真正的,亙古的人文情懷。想到他們是
在什麼環境之下做出了這些東西,我也就不怕被厭惡,被污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