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中國人是無神論者嗎?皮尤研究中心調查錯誤了
三月初,我無意中發現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全球態度項目」進行了一個饒有趣味的意見調
查。該調查訪問四十個國家的人民,問及他們是否認為,信神為道德觀是有必要的。基本
上,結果並不令人驚訝。在先進的民主國家,例如在西歐,至少三分之二的受訪者表示,
道德觀與信神並無關連。大概他們認為,不信神的人也可以是有道德之人。在發展中國家
,情況相反。在伊斯蘭教和較貧窮天主教國家,絕大多數公民認為兩者有關連。而一如預
期,美國是發達國家當中的例外,大多數人(五成三)肯定信神對建立道德觀是必要的。
但在中國,一成四受訪者肯定信神的需要,是受訪國家中最低的百分比,甚至低於西歐的
世俗民主國家。如果與其他亞洲國家相比,這結果尤其顯著。例如日本,四成二的人口認
為道德觀與信神有關連,而在南韓,逾半人口強調兩者之間的關係。事實上,根據皮尤研
究中心的資料,整整七成五的中國人表示,信神與道德觀沒有必然關係。
皮尤研究中心沒有解釋其調查結果,但我對結果感到非常奇怪。如果中國真的有一個不能
忽略的趨勢,那就是許多中國人越來越渴望在生活中找到某種道德基礎,不論是通過重新
接納古老的中國倫理傳統,或是參加有組織的宗教。鑑於這情況已有文獻作廣泛記載,為
何這麼少的中國人相信道德觀和至高無上者或力量之間有關連?
無疑,一些西方評論員常常懷疑宗教在帝制時代和共產政權下的中國的重要性。到了二十
世紀六零年代,有知識分子認為,宗教在中國社會並不重要。這反映了西方國家最初是通
過其精英與中國打交道的事實,他們在後來的帝制時代,特別是在共和國及共產主義時期
,否認宗教在中國的社會和歷史中的重要性。他們的論點是,中國沒有真正的宗教,只有
迷信的民間習俗,未能提升到全球重大信仰系統的水平。大部分中國人並不篤信宗教,而
道德觀主要是通過儒家學說灌輸,而儒家學說卻被錯誤呈現為世俗傳統。
但學者一向懷疑這些假設。一九六一年,美國匹茲堡大學學者楊慶堃出版《中國社會中的
宗教》,成為這議題的里程碑。正如楊氏說,在傳統中國,宗教是「瀰漫滲透」在社會中
。中國社會有等級組織嚴密的宗教組織(特別是在佛教和部分道教),但中國人的宗教習
俗通常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並由平民百姓組織。這並不使中國人與宗教毫無關係;只是
在中國篤信宗教與其他國家不同,尤其是以亞巴郎信仰為主導的文明。事實上,篤信宗教
在中國社會佔主要的部分,以致漢學家勞格文(John Lagerwey)曾描述中國為一個篤信
宗教的國家——從皇帝到農民。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前提是,道德觀和相信至高力量可以
分割,這種想法讓傳統中國的人民認為不可思議。
但要是過去真的如此,那麼現在呢?六十五年的共產黨統治是否已掃除了宗教,或把宗教
貶低為如此次要的角色,以致中國人已徹徹底底轉變?這點不難反駁;任何一個普通中國
訪客都會不禁對這麼多的新建堂、寺廟和清真寺而留下深刻印象。
那麼,我們怎樣理解皮尤的調查結果?根據皮尤的英文報告,實際調查要求人們說出以下
哪一句最接近他們自己的看法:「不必一定要相信神,才有道德及良好的價值觀」(It
is not necessary to believe in God to in order to be moral and have good
values)或「為了有道德觀念及良好的價值觀,信神是必要的」(It is necessary to
believe in God to be moral and have good values)。我立即被這兩句句子中「God」
(神)的用法吸引住,God一詞在基督宗教、猶太教或伊斯蘭教傳統中是大寫的。問題是
否僅指向這些宗教的神嗎?但我不能想像皮尤會問這樣狹隘的問題。畢竟,研究並無提到
調查時,問及信仰亞巴郎的那位神對道德觀念是否必要的,反而是問信仰任何至高無上者
是否有必要的。
因此,我致函皮尤,亦致電進行調查的中國公司「零點指標數據」。原來該條問題正正以
那樣非常狹窄的方式闡述。我不知道該條問題如何被翻譯成其他國家的語言(尤其是日本
或印度),但以中文來說,該條問題中的「God」,使用了現代中國中幾乎只是適用於基
督教的說法:上帝。
那些問題以中文是這樣寫:「不信仰上帝,也能有良好的道德和價值」,以及「為了有良
好的道德和價值觀,信仰上帝是必要的。」我會把這些問題倒譯成英文:「Even
without believing in (the Protestant) God, one can still have good virtues or
values」(即使不相信(基督教的)上帝,人仍然可以有良好的品德或價值觀)和「In
order to have good virtues and values, one must believe in (the Protestant)
God」(為了有良好的品德和價值觀,人必須相信(基督教的)上帝)。
「上帝」有早於基督宗教的含義,指最高的神,但被十六世紀耶穌會傳教士挪用,自那時
起已成為亞巴郎宗教(特別是基督教)唯一真神的同義詞。(天主教徒最終將神命名「天
主」;請參閱十八世紀初「禮儀之爭」,關於天主教徒之間爭論如何將本土傳統納入天主
教實踐中。)
我發送電子郵件給美國華盛頓皮尤辦事處的國際調查研究主任詹姆斯.貝爾(James Bell
),他澄清該調查是從「零點指標數據」購買的。該公司對本身的調查,包括翻譯,有編
輯控制權。貝爾寫道:「基於我們對「零點指標數據」翻譯的理解,我們認為,該翻譯合
理地傳達了「至高無上的神/至高無上者」的想法。這符合我們在全球各地翻譯「God」為
其他語言的做法。
「上帝」無疑是基督教傳統中「God」的準確翻譯,但它排除了絕大部分中國人的宗教經
驗。中國人相信有更高的精神力量,亦常把信仰這些力量連繫到道德觀。我們如果參閱二
零零七年姚新中和柏德罕所撰寫的《當代中國的宗教體驗》一書,就會找到表達這條問題
的另一方式。該書的研究對象為三千一百九十六人,他們完成長達廿四頁的調查。兩位作
者發現,七成七受訪者相信道德因果關係——長久以來,民間傳統有報應的說法,謂「種
善恩得善果」;道德敗壞的後果是一種形式或神的懲罰——以及四成四人同意「生死取決
於天意」。
姚氏和柏德罕的結果怎麼會跟皮尤調查的結果如此不同?重要的區別在於調查問題被擬定
得更為廣闊。作者用了「天」一詞,字面意思是「天空」或「天堂」,但也有最高的神或
力量的意思。它還包括佛陀。這就解釋了為何他們的研究結果與皮尤的調查完全相反,因
為後者使用了亞巴郎範式來調查擁有完全不同宗教傳統的文化。
這一切並不意味著皮尤的調查毫無價值,它只是告訴了我們一些比預料的極端不同的東西
。如果我們把調查結果理解為道德觀與基督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有關,那麼,一成四的
回應率乃真正令人驚訝的高。中國基督徒即使最樂觀估計約一億,或人口百分之七。(政
府的數字是二千三百萬和更審慎獨立估計在六千萬範圍或大約百分之四。)因此,該條問
題意味著很多非基督徒中國人相信道德觀是與一個像基督宗教的神有關。
事情會不會這樣?它可能是有瑕疵的方法論——或許調查對象不成比例地集中在中國大城
市,而那裡的基督宗教增長速度最快。但這也能反映研究顯示,很多非基督徒中國人相信
基督徒特別有道德觀念。威斯敏斯特大學教授格爾達.維蘭德(Gerda Wielander)在《
共產主義中國的基督徒價值觀》一書中,參考了大量中文文本、網站和演辭,指出中國人
廣泛認為基督徒比其他人更有道德觀念,而基督徒的用語「愛」,正開始獲接受為對社會
有正面影響。
因此,皮尤調查沒有顯示出一些完全相反於數十年證據和研究的結果,即中國人是不篤信
宗教的,反而實際上可能在肯定有一個宗教正在社會中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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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張彥(Ian Johnson),一位居於北京的加拿大籍作家,關注公民社會、文化及宗
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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