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有圖版:
http://moonvesture.pixnet.net/blog/post/125440598
** 前方高能預警,有劇情雷之外還有一頭爆走的水牛 **
訴瑯琊之蘇琰篇
──天涯流落思無窮,即相逢,卻匆匆(中)
在兩人大禮拜過後,確立為雪冤而奪嫡的目標,梅長蘇在靖王心中的角色
,也有些微的不同。當梅長蘇願意在艱難的雪冤路上扶持他,這樣的情份,便
不止是謀士,還像是夥伴甚至是朋友。他們不但有共同的目標,朝堂上不能吐
露的話都能在蘇先生這裡說個痛快,在政見上還可以相互磋商,彼此爭辯。
此時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神情篤定,富有自信的蕭景琰漸漸出現於眾人面
前,和之前鬱鬱寡歡,憤世嫉俗的靖王大不相同。他還是那個厭惡權位之爭的
人,並無二致,可是此時此刻他更清楚,唯有權位才能幫他達到目的,所以他
的腳步堅定再不遲疑,而且睽違許久地,在蕭景琰的心裡,開始產生「友伴」
的感覺,不是部屬、不是臣下,是一個併肩而立的「摯交」。
他的神態依舊昂藏,卻不再透露出絕世獨立的孤寂之感。
如果在此之前,他還會在蘇哲面前端出些主上的架子,那夜之後,將自己
深心最刻骨最沉痛的想望與失落交託予他,期待著他們能共同完滿,這兩個人
之間,在身份上也許並沒有改變,但靖王在心態上已經有異,少了幾分排斥與
懷疑,原本那份不得其解的似曾相識,就像紐帶一樣扣住彼此,還扣住了另一
個他思之念之的人。
當他聽著梅長蘇談論糧草供應,看著席上筆劃的手勢,景琰不由得神思縹
緲。那份熟悉,與現下因信任而生的親密之感交融,在梅長蘇身上浮出了林殊
的影子,而他已不再抗拒,任自己耽溺在對小殊的思念裡,直至被眼前人喚醒。
「想問先生,是否聽說過,赤燄軍的少帥,林殊。」
靖王早前探病時,第一次發現梅長蘇和林殊具有相同習慣時,他是擰著眉
看他搓著衣角的動作。第二次看見時眉還是蹙著,隨即一眨眼重斂起精神後方
才問道。如果試著剖析,初發現時景琰是訝異的,第二次他將這個發現與小殊
連結在一起,卻立刻將之推翻。但這一次,他並不排斥自己沒來由的想念將梅
長蘇與林殊疊合。這表示,從異己到同儔,由提防至信任,梅長蘇在景琰心中
被歸類的位置已然不同。
「先生剛才的那番言談,讓我想起了他。
我在想,如果他見到先生,
也應該和我一樣,會與先生,成為摯友。」
看戲的我們不禁問道:靖王何時與蘇哲成為摯友了呢?但確確實實,他在
靖王的認知裡,已轉向友朋的位置上。因為梅長蘇的心機太過深沉,早前的會
談,靖王總是帶著戒備,言語慎重、神情嚴謹地盯著他的一言一行,極少表露
情緒。而今,他可以輕鬆地和蘇先生如話家常,臉部的線條是柔軟的,還時不
時地帶上一抹笑,連蘇哲都不免被他所感染,就算談的是沉重的朝堂之事,兩
人間卻流動明快愉悅的氣氛。
以至於,梅長蘇不經意地透露出,骨子裡潛藏的,林殊的精魂與氣韻。
聞言,他將手中的陳條緩慢而仔細地收折起,同時收斂一時惶惶的心。
「蘇某一介布衣,又體虛多病,怎能與林少帥相提並論?」
蘇哲再次將靖王的疑問四兩撥千斤帶過。他暗暗扭緊的衣角及發白的指節
,與臉上淡然的笑如此不相應。
多麼地怕,不經意的相提並論,景琰會恍然發覺他便是他。
他不該是他,也不能是他,再回不去他。
縱然心中的憂懼不曾稍減,面對景琰,在那些與昔年相仿的時光裡,他仍
不由自主地沉緬。奪嫡之事千頭萬緒,朝堂之爭瞬息萬變,可是無論怎麼詭譎
的局勢,哪般棘手的問題,總在他們兩人一言一語迭盪後得到結論,他們思緒
的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語。一如他們並坐榻上,向蒙大統領解釋高湛相助之情時
的場景,只要一個對視,一抹笑一低眉,彼此便能懂得對方所思所想。就算隆
冬時節下舊疾復發,病勢漸纏,他都不忍將景琰拒之門外,推託著只是喉嚨癢
怕他憂心,望著來人,臉上綻開的笑遠比春陽煦暖,眸底放出的光彩勝過繁星
灼然。
有多少個日夜,對坐伏在同個案前,佈了滿桌的文書與陳條,紛紜得一如
窗外的雪,層層復疊疊。邊上的炭爐燒著,几前的燭火亮著,卻比不上彼此靠
近的心,用熱血互相暖著。
假若,沒有當年,眼前的一幕幕,合該是流年裡應有的風景,於今全成了
錯失的記憶。
可幸亦可悲,十三年後,他們還有機會將這些片段拾掇。對景琰來說,每
揀起一點點,在他以為失而復得時,又驀然發現想念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他不
是他,這些熟悉都源於自己的癡心,克制不了的妄想,只得愁悵地放下。
而梅長蘇每每拾起一些,又每每在景琰的追憶與傷懷後猛然地拋開,恰似
火盆裡燒紅的碳,燙得他撕心裂肺。
就算是《翔地記》裡寥寥幾劃的差異,都讓他不由怔忡,懸心不已。
「可能是書中,多少帶著過去的痕跡吧,剛才就莫名其妙緊張一下。
忽然才意識到,其實景琰根本看不出來。」
語畢,他淡淡吐了一口氣,卻略感憂傷。只是他憂傷的,究竟是因為他身
上早抹盡了過去的痕跡,再難辨認,抑或者,景琰已無法辨認出他來。
如若是飛鴻踏雪泥那樣的輕淺,又何必在意?但掩在他力弱無骨的字跡背
後,是一段又一段銘刻於心的前塵往事,藏得住,卻無法勘破,所以始終忐忑。
當中屬於他與他的那幾筆,如許濃重,長篇累牘寫滿他的心上。
「世間有多少好朋友,年齡相仿,志趣相投,原本可以一輩子莫逆相交,
可誰會料到旦夕驚變,從此以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天涯路遠。」
梅長蘇在長亭上凝望景睿與豫津時,他無法不想起,那年景琰遠赴東海,
他笑鬧著要他帶回鴿子蛋大小的珍珠,兩人齊肩走過一進又一進的門廊,歡快
的時光似無盡頭。他也不曾忘記,景琰領兵出金陵,齊列的軍伍緩緩行至目極
之處,遙遠地,再也看不見摯交的背影與回眸。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涯、路遠……
黎綱聽出其間的感嘆,堅定地說道,似要給梅長蘇一分肯定與祝願:「好
朋友不在乎遠近,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宗主和靖王殿下亦是如此。」
梅長蘇沉默著,曾有過的千思萬緒,如今連長嘆都顯多餘。
景睿縱使回不去兩姓之子的天倫幸福,他仍是豫津心中的總角之交,心境
迥然但面目不改。
南楚與金陵相隔遙遙,漫漫長路卻不曾堙沒。
無情野火,趁西風燒遍、天涯芳草。
梅嶺的那一把火,燒斷來時路,他面目全非而無路可回。
只是,靖王真的不曾懷疑過,梅長蘇與林殊有所關聯嗎?
習慣也許是巧合,軍需供應也不是獨門之學,但知道年少時共有的記憶,
卻不可能沒有來由。密道中一時興起追問飛流,得來的答案卻讓靖王心驚。思
緒被拉到那個懷念又不忍回顧的時光中,青天朗朗,河畔萋萋,三人的笑語如
珠,不解煩憂。一個年少時的戲稱,甚少人知,多年來已無人提及,蘇哲又怎
麼曉得?
當梅長蘇匆匆趕來,靖王看向他的眼神,仍滿是震驚。可隨後,他緩過神
站起身來,掠過一抹笑,面對梅長蘇的眼神與語氣,卻是異常輕柔地。
在那個瞬間,他必定將梅長蘇與林殊連結在一起,甚至,他對梅長蘇的回
應,是有所期待的。於是當聽到「水牛」這個暱稱是由郡主口中得知時,他表
達出來的情緒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悵然若失。
「原來是郡主說的,我還以為──」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麼人。」
從他的反應看來,顯見在得到答案前,聯想到的並非是郡主告知梅長蘇,
而是因為其他緣故。至於是什麼緣故呢?祁王兄已逝,蘇哲也曾間接否認與祁
王相識,只是少年時仰慕祁王風采。母親久居宮中,也不是蘇哲可以見得的。
如果不是祁王、不是霓凰、不是母親,那他口中的「別的人」便呼之欲出了。
畢竟,在景琰心裡,始終懷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小殊能從當年的災厄中倖
存下來,他們還有機會重逢。是以他留著小殊的弓、留著東海明珠,不僅僅是
為了睹物思人,更為了再續前緣。
甚至在那個瞬間,他幾乎把梅長蘇當作了林殊。
只是這樣的聯想,連他自己都驚愕得難以平復,直到看見蘇哲走進來,兩
人音容笑貌各方面都如此不同,怎麼會是同一個人呢?他那抹輕柔的笑,笑著
自己癡頑的同時,也把對小殊的那份情懷,投射到梅長蘇的身上。
就算景琰再怎麼渴望與小殊重逢,也不敢想像,小殊變成梅長蘇的模樣。
於是,只要有任何一點可以說服自己的原由,他便用理智將狂妄的想像收束而
起。但已經投射的感情,卻不是說收就能收盡的,因此,他對於梅長蘇,開始
有了不一樣的期待。他們在奪嫡這條路上併肩而行時,如果不轉頭,兩人相同
的步伐、相契的呼吸,都讓他以為,身邊的這個人,就和小殊一樣。
當靖王賑災回京,汲了滿身的風塵未雪,便聽聞衛崢被補、母親受難。
眼前諸事還模糊著,一轉身,那人蒼白俊秀的臉,眉間那抹陰鬱卻格外清
晰,他陡然醒悟,自以為的相同,不過是一廂情願地忘記,蘇哲是深闇權術的
陰詭謀士,他與他,不是同路。
「原以為這一年多以來,已經算是與他性情相投,理念相仿,
沒想到一遇見這樣的事情,才讓我發現,這只不過是我的錯覺而已。」
陰詭的形象,就像是一根沒在靖王肉中的隱刺,平時可以視而不見,當被
碰觸時,又疼得齜牙咧嘴。在芷蘿宮聽聞母妃的遭遇,胸中怒火正燒,一出宮
又聽戰英來報,蘇宅對衛崢一事相應不理,腦海裡對於蘇哲所有的卑劣想像如
同得到了支撐而越發鮮明,他憤怒地推翻先前的溫情脈脈和相知相惜,恍然覺
得,兩人之間的信任薄如蟬翼,風吹草動便能支離破碎。
於是乎,在見到梅長蘇之前,靖王已有了成見。他認定以謀士的角度,梅
長蘇必然不同意救衛崢,可異於常情的地方在於,連戰英都懷抱一絲希望想請
求蘇先生相助,為何靖王連當面辯解的機會都不願意給他,任密道的鈴聲再再
響起,都不甚願意搭理?
小新的陳述固然讓他對梅長蘇的信任崩壞,但在崩壞的背後,還包含他的
傷心與失落,他不願意面對梅長蘇,不止是怒氣未平,下意識的排斥還有幾分
是因為恐懼,怕親耳聽到絕乎情義的建言,對他殘存的冀望只怕傾刻就灰飛湮
滅。
可是心底還有另外一個聲音,期待聽到蘇哲不同的回覆,所以當戰英勸解
時,他忐忑的心還是決定給彼此機會,只是,他得到的答案,令他既意外又不
出意料。
「殿下要救衛崢,是為情義。
可從得失來看,救衛崢,有百害而無一利。
殿下,謀大事者,需懂得割捨。」
割捨。靖王是決定割捨了,所謀者卻非大事。為了情義他從來不論得失,
也不是利害能夠衡量。貌似平靜而言不由衷地說了句謝,身後的梅長蘇心察有
異著急地叫喚著,喚不回他一個回首。就見他抽起戰英的佩劍,決絕地一揮而
斷,銅鈴落,一聲聲迴蕩在地道中沉鬱卻鏗然。
一併沉鬱著的,還有梅長蘇雙膝落地的一響。
「我曾經竟然以為,蘇先生會是個與眾不同的謀士,
沒想到此時才看清楚,你也是動輒言利,眼中沒有天性和良知的人。」
無聲無響但更為沉鬱的是靖王心中曾經以為的蘇哲,化為齎粉四散而落。
「若不是早已視他為友,推心置腹,
誤以為是同路之人,我又何至於如此失望?」
如果梅長蘇於他只是一般謀士,他不會如此憤怒,甚至是傷心的。他很清
楚,論得失利弊,梅長蘇說的並沒有錯。心中難平的關鍵無涉乎道理,而是兩
人在大禮拜過後,一次次地交心深談,他以為,這人該懂得自己真正看重的是
什麼。靖王寧願他是站在同一陣線的摯友,勝過當一個稱職的謀士。
廊下的風不止,眼前紛飛的雪花光燦而潔白,身後封閉的甬道晦暗而灰敗。
這些時日以來他與他每個笑語翩爾,抒懷暢然的片段也在胸臆紛飛著,卻
似雪花,一觸及和暖的心房,便消融得杳不可尋。
以為,在小殊之後,能有一個真正懂他,與他心心相印之人。
如果沒有曾經的輝煌,也就對比不出於今的黯然。
被遺留在密道中的梅長蘇,遠遠不是沉鬱能夠形容的。
他甚至無能顧及,已然千瘡百孔的心又添了多少筆的傷痕累累。
要景琰割捨時心是如何地擰著,疼得他吐出的每字每句都那樣沉重而凝滯。
當銅鈴驟落心被狠狠地拋在地,痛得他本就孱弱的身子再無支力雙膝墜地。
沒有天性和良知的詞鋒犀利反覆戳刺著心,已無血色卻還止不住鮮血淋漓。
不是無知無覺,更不是硬心冷腸,只是比起這些苦與傷,還有更痛更令他
害怕的事情正待他力挽狂瀾。顧不得剛剛逃過生死關頭的身子還疲弱虛軟,冒
著寒天大雪行步蹣跚卻匆匆,黎綱和甄平在身後一句一勸,都攔不住他焦心奔
赴。
「如果我聽你們的,現在躺在床上,
任由靖王硬生生地踏進夏江設的陷阱裡,
你覺得我這個病養好了,還有什麼用?」
在那一刻裡,他最最恐懼的並不是雪冤再無盼望,而是景琰的生死安危。
祁王兄在牢裡飲下毒酒的畫面,始終盤桓在他夜以繼日的夢魘之中。赤燄
舊案在梁帝的心底仍是一個未完的篇章,遲遲不願面對,寫不了最後一個句讀
,也就沒有翻篇的可能。夏江想要挑起他的憤怒,讓空白處編纂出另一段,關
於景琰的血腥故事。
梅長蘇只為赤燄案而生,但林殊不能讓景琰為赤燄案而死。
於公,景琰是奪嫡進而翻案的樞紐,沒有他,此案難以翻轉。於私,他不
能眼睜睜看著景琰為此枉送性命。在景睿生日宴揭開真相,都讓他愧疚難當,
謝綺間接難產而死,也令他心痛不已。他從來不是一個真正狠絕之人,縱然景
琰甘願飛蛾撲火,他卻不可能任他白白送命,平添這樁舊案的新魂一縷。
但衛崢呢?他真的能夠無動於衷,眼睜睜地看他葬送在懸鏡司裡?
「衛崢只是一個赤羽營的副將,這麼做值得嗎?」
他問著景琰,更問著自己。
十二年來的苦心籌謀,為了景琰、為了同袍舊友,讓一切化為烏有,值得
嗎?
「等我死後,見到赤羽營的主將林殊,
如果他問我,為什麼不救他的副將,
難道我能回答他說,不值得嗎?」
雨雪霏霏,雜沓落了滿庭,繚亂得一如心緒,蘇哲來時的行跡已模糊。
不是只有景琰無法妥協,連自己都不能割捨。他辦不到袖手旁觀,又怎能
勸說景琰不要插手?於是,梅長蘇不僅僅是屈服在靖王的堅持之下,也是因為
面對情義時的不能捐棄,哪怕這場沒有把握的仗,可能讓他們輸得一無所有。
不過他沒有想到靖王對蘇哲的信任所剩無幾,即便他想要營救衛崢,靖王
已不願意引以為援。關上心,切斷了兩人的合作,靖王轉身跨開的步伐與身後
蘇哲的苦苦追逐看似咫尺之差,生生被這拂了一身還滿的雪隔成天涯。
這雪,梅長蘇還真不知該如何拂起。
都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這本就是夏江、譽王設來離間兩人的局
,偏又發生在梅長蘇臥病不起時,正掐著靖王的兩個痛處拉他入套,靖王怒火
難平而梅長蘇毫無頭緒又百口莫辯。
太多誤解橫亙在他們之間,情絲繞事件是遠因,在靖王心中奠定梅長蘇陰
詭謀士的形象,當時梅長蘇雖然表態了,但是並未說動靖王釋懷,此後便是他
揮之不去的陰影。這一回靜妃被關押到正陽宮,小新言之鑿鑿,說得驚心動魄
而蘇宅又見死不救,連靜妃一時間都尋無證據為梅長蘇開脫,遑論憤懣的靖王
要怎麼將他入罪了。最後一根稻草,莫過於梅長蘇針對營救衛崢之事的建言讓
他大失所望,新痕舊傷齊時迸發,靖王對梅長蘇的信任便如覆水難收。
不得不說,比起原著小說的安排,此處增加靜妃這一局,讓靖王受到的衝
擊更為強烈,也讓他對梅長蘇的信任崩壞得更合理幾分。
靖王並非衝動之人,在他關心的事物外,他可以冷眼旁觀,用理智分析,
比諸景睿生日宴一事,他即便無法完全同意但可以理解事態的不得不然,平靜
以對。可是關心則亂,無論是靜妃還是衛崢,都恰中心頭最柔軟最脆弱之處,
一戳一刺便可讓他燎心燒肺地理智全失。只是,他真的理智全失嗎?卻也不盡
如此,因為在意,因為曾有的痛苦太深,所以才會太過害怕一個遲疑一分耽擱
,便再無挽回的餘地。
只因為在十三年來無數個日夜,他仔仔細細地思量一遍又一遍,他都願意
傾其所有交換一絲可能翻轉的機會。就算沒有機會了,他至少可以無愧地到另
一個世界,坦然面對小殊,相視而笑。
他不在乎,最後,是不是還能活著,甚至有那麼一點點地,期待死去。
嗟餘隻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
可是他不知道,林殊多麼地慶幸,景琰還活著。
猶記得大禮對拜前兩人相談,靖王無限悔恨他當年身在東海不能為兄友力
爭清白,梅長蘇立刻脫口而出的一句:「幸好你當時不在國中!」
語氣是那麼焦急地,還帶著濃濃的恐懼。雖然他很快地平復激動的情緒,
但霎時間無意洩露出的正是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那夜大火之後,他的生命便籠罩在風雨如晦中黯然走過,失去的太多,遠
遠超過林殊所能負荷的,而他,此後再也不止是林殊,這性命是為了七萬赤燄
軍活著。前程如此飄搖,浮生無繫難以自聊時,他擁有的除了使命和信念,最
可堪慰藉的便是景琰還活著。他不但象徵著昭雪的希望,對林殊而言,所有美
好的過去也因此有了依憑之處。除去這些外在的理由,景琰本身就是他最看重
最掛心的人之一,活著,就代表他的生命不是全盤失落,當他身處煉獄回望人
間之時,看著景琰仍在,再冷,他都能為此感到一絲暖意。
林殊不要他殉葬,所以在營救衛崢一事的安排,以保全景琰為最低限度,
就算恩寵盡失,就算雪冤無望,哪怕把自己也搭進去,他只要景琰好好活著。
是故靖王的衝動行事,他必然心急如焚,縱然需要踩上痛處讓他清醒,也好過
讓他自取滅亡。
「十三年前梅嶺的那場火,燒得還不夠旺嗎?
祈王府的血流得還不夠多嗎?你到底還想把多少人命搭進去?」
「到時候玉石俱焚,你有何顏面到地下去見你的皇長兄?
你又有顏面去見林殊?」
就算靖王不願再相信蘇哲,但他說的每句話,無不刺在十三年來的心結上
,疼得他啞口無言,只能停下腳步。他沒有辦法反駁,因為事實是那樣明明白
白,以至於他凝聚在拳頭上的憤恨如此飽滿,敲在樑柱上的一擊卻是這般蒼白
無力。
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他能做的居然是這樣地,蒼白、無力。
「殿下,你的心情我明白,
十三年前在他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沒有在他們身邊,
這份懊惱,這份苦楚,到今天都沒有減輕分毫,是不是?」
梅長蘇戳穿的事實是,靖王並非不懂,今日的魯莽行事可能徒勞無功,他
不在乎且執意為之,是因為他真正的痛苦不是因為當下,而是過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當年唯一的一次,他無法隨赤燄軍出征北境,從此失去和他們併肩的機會
。同生共死的約定猶在耳畔,如今生死相隔再難相聞,即便不是他背棄誓言,
卻永遠活在愧疚之中。
活著的人遠遠比死者痛苦,所有的煎熬在屍身落土前不見盡頭。
這並不是說蕭景琰為了離苦所以求死,他並不求死,只是他不怕為此而死
。之所以不顧一切,是因為他想要彌補對兄友同袍的虧欠,這份欲望強烈得不
計得失。但當梅長蘇挑明了這份苦楚,同時將衝動行事會衍生的種種過失攤開
來,靖王便不能視而不見,縱使他依然對蘇哲感到懷疑與不滿,還是會為了現
實選擇與他合作,直到蒙摯說出西門劫囚一事乃江左盟所為,才扭轉他對蘇哲
的看法。
「我並不知道,江左盟已經出手相救過。」
這並不是靖王第一次誤會梅長蘇,但卻是第一次真心為此感到抱歉。
江左盟損兵折將,救衛崢仍是功虧一簣,連靖王自己都很清楚,這一著怎
麼算都划不來,但機關算盡的麒麟才子為了他還是願意這麼做。當然,他現在
所能想到的是「為了他」所以才救衛崢,也因此愧疚感更為深刻。
姑不論情絲繞一事,他一直認為梅長蘇的謀劃別有用心,所以才會落下陰
詭謀士的種子到現在結成苦果。就連私炮房爆炸,雖然在霓凰呵責後軟下語氣
向蘇哲道歉,表露出的態度還是不甚由衷,在當時,他想必認定就算不是他向
譽王獻計,如果需要,這類情事也會是他的手段之一。也是基於這樣的概念,
此番遇上靜妃與衛崢的事,他理所當然地以為梅長蘇會為了利益不顧靜妃安危
,不管衛崢生死,對靖王來說這麼想像他是如此地天經地義。直到小新把這樁
陰謀的前因後果當面說明白後,他對於心中的偏見才有所醒悟:
「對於蘇先生,我雖與他投契,也很欣賞他的才學,
但是從內心深處,我仍然只當他是個謀士,不能完全信任他。」
謀士形象與信任感在靖王與梅長蘇的關係之中,處於不停拉扯的狀態。雖
然在大禮拜之後,梅長蘇在靖王心裡出現另一個摯友的形象,並且對此有所期
待。可是根本上,內心深處的那個陰詭謀士並未因此抹去,光天朗日下他看待
蘇哲是摯友,一旦烏雲密佈時,他就會把形象翻轉過來,想像著陰詭的模樣而
感到深惡痛絕。
靖王不是不信任梅長蘇,但此前,他會為了那些令他厭惡的事情隨時懷疑
他。
在兩人因情絲繞事件定規矩時,蘇哲表明希望靖王能對他有絕對的信任,
但這一點,靖王始終沒有辦法做到。他當然明白,依景琰的固執,要扭轉看法
得到絕對的信任並非易事,或許日久見人心,只嘆他的時日無多。他雖然不怕
試探,可對既定成見卻束手無策,更何況,他每每遇到的難題都是赤燄案或是
林殊相關的人事物,是景琰最難平靜以對的範疇。他焦心著,也無可奈何著,
但這卻是他選擇以梅長蘇的身份輔佐靖王時便註定好的。
梅長蘇可以理解靖王對他的偏見,可是難以做到完全波瀾不興。
經過密道斷鈴的驚心、雪中爭吵的動魄,他雖然體諒並寬慰著景琰一直以
來的痛苦,可是當事件沉澱下來,屬於他心中那份酸楚無可避免地浮上水面,
雖然盡力壓抑,仍會從他的言行中微微滲透出來。當一眾人等進到廳中落座,
他狀似偎著火爐取暖,實則背對靖王不願意面對他。比起以往的恭謹,在討論
營救衛崢的方法時,對於靖王等未瞻前又不顧後的作法,總是透出幾許責備的
意味。分析該由何人去勸說夏冬時,那股子酸透的自嘲,讓靖王聞之都不由得
赧顏以對。連靖王討好似地提起庭生已視他為師,他都毫不領情地回個不敢妄
居。
雖有理虧之處,但論起前因後果,靖王還是有幾分無辜。
靖王的不信任感是整起誤會的導火線,可是把一切歸咎於他也不甚公平。
他雖然帶著成見審度梅長蘇決斷此事的動機,但也曾給過梅長蘇闡述的機會,
只是他並沒有把握住反倒在火上添油,以至事態發展燒得險些無法收拾。而蘇
哲之所以沒有解釋,還是緣於先前談及的,救與不救,他自己都沒有肯定的答
案,即使已經與藥王谷討論並著手安排解救衛崢之計,卻沒有辦法坦然地向景
琰說明。
一來是基於謀士的職責,他理當勸阻靖王不要與此事沾上任何關係以保證
萬無一失,譽王已翻臉,梅長蘇與靖王早被連成一體,不管他出面或靖王出面
都會被他們混為一談。二來,他不解釋已另行安排解救事宜,主要還是擔心景
琰由此將他與林殊產生聯想。畢竟梅長蘇與衛崢非親非故,以他的定位怎麼說
都不該冒險救人,所以他連失敗的西門劫囚一事提都不會提,更何況這次行動
是黎綱甄平的自作主張,本非他的手筆。三來,就算表明由他安排而不讓靖王
出面,以景琰的個性,必定不願意袖手旁觀,結果還是與他期望靖王不要插手
的想法相違。
也許,他原本和藥王谷商討的辦法,是以藥王谷做明面上救人的主力,江
左盟潛藏其中暗暗相助。畢竟只要他或江左盟牽涉其中,無論夏江或是景琰,
都不免懷疑他與赤燄軍的關係,這可不是他樂見的。只是他沒料到,景琰反應
之激烈,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其中主要的差異,便是他並未掌握到靜妃之事,
而他又被敵人栽上一頂見苦不救的大帽子,自然算不到此事對衛崢一案在靖王
心中所產生的加乘效果。
所幸兩人的關係因梅長蘇的妥協不致生變,甚至更上層樓。回歸根本,妥
協是因為他和景琰在面對這道難題,都有相同且無可取代的答案。可是,如同
他和甄平的對談提及,此時此刻,於他,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我只是一個謀士,我可以輕易地回答你,
可是埋在我內心深處永遠都無法抹去的東西,其實比誰都多。」
「作為靖王身邊唯一的謀士,我應該告訴他,
只要不予理會,敵人便不會有後招。
可是我沒有辦法勸服他,也勸服不了我自己。」
飛流單純而直接的回應固然提醒著他:做事無論對與錯,唯心而已。但這
一步邁開影響的得失太大,他不得不為此躊躇,難以真正釋懷。這場一開始就
立於敗處的戰爭,要如何翻轉局面極其艱難。在虎口救人還要期望全身而退根
本就是天方夜譚,是以,當梅長蘇請求言侯相助時,言侯也不禁對豫津發出如
此感嘆:
「明知是陷阱,是虎狼之穴,可是仍然要闖,
利弊得失如此明顯,卻仍然要去救,
如此愚蠢,卻有如此有膽魄的人,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十三年來,無論是蕭景琰還是梅長蘇,不都為了心
中常存的情義,永不熄滅的赤子之心如此固執著嗎?
雖然營救衛崢的行動,加入靖王及言侯後會有更大的贏面,但相對而言,
也承擔更大的風險,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風險如此巨大,為了永絕後患,就
不能只是從虎口救人,必須把咬人的虎一擊而殺。
梅長蘇很清楚夏江的手段,就算讓靖王咬定與劫囚無關,卻保不定在幾番
撥弄下梁帝是否就翻臉無情痛下殺手,畢竟此案觸動了梁帝最敏感的神經。夏
江瞭解梁帝,梅長蘇也瞭解,所以借由夏冬這個引子,一舉摧毀梁帝對夏江的
信任,那麼夏江為靖王準備的利刃將自食其果。就算他有什麼萬一,少了夏江
,即便景琰不能走完奪嫡的最後一哩路為赤燄平反,至少性命無虞。
他最保不定的,是自己能否從這局中安然脫身。
無論營救衛崢的任務是否成功,只要有動作夏江必然反咬一口。靖王是皇
子,沒有證據夏江不得擅動,但梅長蘇一介白衣,夏江卻不可能放過。然而,
面對夏江的逼迫,他不能拒絕也不能逃避,這是排佈之初便已料得的局面,懸
鏡司這一趟勢在必行。
既然是逃不了的劫數,為何梅長蘇面對靖王欲言又止?
一者,靖王有自己的戰場,面對夏江和梁帝那一關,理當心無旁騖專志以
對,不說,是不想他分神多勞,因為就算說了靖王也使不上力氣。二者,靖王
一向不願別人代他受過,如果知道蘇哲需要為此深入虎穴冒險,定當不會同意
而力圖阻止,但這一步若不走就沒有辦法佈好殺虎之計。三者,他認為靖王在
乎的是能否救出衛崢,梅長蘇會付出怎麼樣的代價,並不重要,所以就不認為
,靖王需要為此預作心理準備。
第二點和第三點的推論,兩者間其實存有矛盾。正是存在矛盾,所以梅長
蘇才會欲言又止,因為他也無法肯定靖王對他是否還存半點憐惜。而最後選擇
不說,是在密道斷鈴過後,他體會到靖王對蘇哲這個陰詭謀士如何地痛惡,由
此認定,比起衛崢,他在靖王心中微不足道。同時,當初選擇隱蔽身份輔佐靖
王,一如密道初成時他對霓凰及蒙摯所陳述,正是希望景琰遇事時不須在意梅
長蘇的安危,自然不願也不想景琰有所顧慮。
他寧願景琰不要顧忌他,可是欲言又止後,還是免不了愁悵。
「如果我這次失敗了,景琰的未來也將隨之結束,
是我把他推上了奪嫡之路,可是在這件事情上,
我沒能說服他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是我對他的虧欠。」
縱然走了這一遭,失去最多的是他自己,他還是為景琰心疼著。他對景琰
的付出從來不願論及得失,但總害怕傷了他或是對他做得不夠,談著自己對他
的虧欠。然而,這虧欠的根本,是他不能成為林殊,陪伴景琰走完艱苦又漫長
的帝王之路。他是地獄歸來不可久留,所以他也怕景琰與梅長蘇深交,將來分
別,情長義長的他心底又要多一道傷。
如果他失敗了,梅長蘇的性命可能也隨之結束。
看著景琰入宮的身影,也許,這會是他們的永訣,卻不敢道別。
垂拱長立蘇宅廊下,大門咿呀而開,懸鏡司的府兵蜂擁而上,渾似索命的
魑魅魍魎朝他襲來,他卻靜定得也無風雨也無晴。
緩緩邁開步伐,坦然無懼。前方的鬼剎修羅之所,終要走那麼一遭。
蘇哲希望他不要牽掛,可靖王做不到不在乎。
原本金殿上的巧舌如簧,得知靜妃有難也處變不驚,卻在聽聞夏江要提梅
長蘇來審時方寸大亂。若不是靜妃佈的那一局讓梁帝心中對他們母子多加顧惜
,出言提醒靖王要注意自己的處境,單憑他一連串對梅長蘇過份關懷的言辭迴
護,只怕要讓梁帝的疑心再多上幾分。
雖然陰詭的形象深入心中,但摯交之誼於靖王也骨肉相連了。
回到靖王府後便急匆匆地要戰英打探消息,聽聞蘇宅上下全無抵抗地讓夏
江帶走麒麟才子,才讓他恍然領悟那句沒有說盡的話,究竟是何意義。
「我擔心的不是他的智計,而是……」
禁足於府的他猶如被困愁城,來回不停踱步著,時時翹首向外遙望,靖王
府大廳的門檻,眼見就快要被他踏破,那股子憂心如搗,不下衛崢被補之時。
好不容易在懸鏡司的刀尖前將梅長蘇救出後稍稍解懷,於母妃處聽得小新陳供
後滿懷愧意,趕到蘇宅正要致歉時,又驚聞蘇哲身中烏金丸之毒,命懸一線間。
望著那人慘白虛弱地躺在榻上氣似游絲,嘔出的血彷彿還在他的唇角殷紅
著,觸目驚心,蕭景琰心中究竟浮現了什麼?是他初見當日淡然的笑、論及算
計時輕摺的眉、還是最後那天欲語還休的嘴?
是悔是恨是憤是懼全在一時間雜揉於胸臆間,奔騰的情緒再難扼制,靖王
帶著蒙摯匆匆趕到了天牢中,那怒氣濤濤幾乎要把夏江給撕碎了。
「我可以不進宮、不上朝,拷問你直到最後一刻。
蘇先生若有差池,我立即親手擰斷你的脖子,
就連你的屍身,都沒有人替你收殮。」
對此,夏江略感吃驚卻也不意外。當他在懸鏡司被蒙摯拿下後,曾道:
「蒙大統領,你替我問一下靖王,救了衛崢,折了梅長蘇,
這樣的買賣他覺得划算嗎?」
從夏江的角度來看,他藐視情義,權位的追求才是他所看重的,以奪嫡論
,救衛崢百害而無一利,梅長蘇卻是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這一局他算不
上輸,靖王也談不到贏,也許,他還覺得自己這筆買賣虧不了還賺上幾分。只
是,對靖王而言,不管是衛崢還是梅長蘇,他一個都不想放手,不願用利益衡
量情義的價值,也就算不出兩者的得失,遑論以買賣視之。
「為了一個謀士,你竟這般不計後果。
蕭景琰,我沒有料錯,你我之間確實不能兩存。」
靖王此番言行,顯然證實了夏江心中的某些推論,但從為了梅長蘇不計後
果談到彼此的不能兩存,中間卻是有些曲折的。在懸鏡司中與蘇哲周旋過後,
夏江認定他是祁王舊人,選擇靖王是為了昭雪冤案,要翻案,非得翻出他當年
的欺君枉上,無疑要斷他命根。然而,赤燄案是梁帝的逆麟,如果蕭景琰與梅
長蘇純粹為了奪嫡求上位,最好的作法是曲承上意,把過去那筆略過不提,雙
方還有河井不犯的可能。但眼前靖王為了這班舊人寧失恩寵也不願意放棄的態
度,印證此人不會為了皇位犧牲翻案的機會,他們便只能你死我活不可並立。
在夏江心中,蕭景琰是不會變的,所以才會排上這一局,而今證明他所料
無差。他料差的是,梅長蘇的智略遠超他想像,更沒料到他與舊案相關。然而
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烏金丸竟對此人起不了作用。
此著夏江是重重摔了一跤,不過同時,他也無意發現一個破口的契機。
火寒毒。當年的梅嶺。大火焚身。雪蚧蟲救命。
一個面目全非但智珠在握的瑯琊榜首,身份之謎。
黎綱匆匆趕到天牢報信,言明烏金丸之毒已解,靖王懸著的心才得以放下。
離開天牢的靖王,並未回到蘇宅,而是進宮面見母妃。不過來到芷蘿宮的
他,無絲毫喜悅之情,神情恍惚地呆坐案前,臉上表現出來的是很深很深的疲
憊,不禁悠悠地沉入已如逝水的華年,想起小殊與當時的分別。
「這些年,我總是不停地在想,
赤燄軍是怎麼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麼死的,
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話,留什麼遺願。
我真的有的時候,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
記得我去東海前,他還跟我鬧……」
每當靖王想起小殊時,戲外的我們總忍不住為他的相思意切動容,為他的
蒙在鼓裡著急。但此時此刻,有一個人為他熬盡心血,拚卻性命,依然擺蕩在
生死交界處,卻被他輕輕遺在思緒的角落,惦念的仍舊是小殊,我們心頭捲起
的是更多為梅長蘇的不值。
但回頭再細細思量,他想起小殊,還是因為梅長蘇。
「只要你沒忘記小殊,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裡。」
「我不想他活在我心中,我想他活在這個世界。」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
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十二年的孤獨之路,景琰仰仗著對小殊的回憶,想起他的一身白衣,想起
他的明亮跳脫,想起他的嘻鬧玩笑,日裡夜裡都在寂然的傷懷裡,搭著小殊的
靈魂踽踽而行。但一年多前梅長蘇出現了,光陰在紛紛擾擾中走過,他那些陰
詭的誠摯的開懷的憂傷的影子錯落而至,在一次又一次的波瀾沉澱後,總有些
似曾相識的吉光片羽落在小殊的位置上,讓原本漸暗淡的身影又微微亮起。
他以為小殊與梅長蘇是走在自己生命中不同的兩側,不相衝突,可是走著
走著,卻又發現,屬於小殊的那側越顯清晰,而梅長蘇那側日益模糊。
心中對小殊還活著的預感越來越具體,欲望越來越強烈。
然而,對林殊每添一筆濃重,都源自於梅長蘇不經意的洩露。
在奔赴天牢的途中,他的身心被恐懼攫抓住,是否當年失去小殊的痛苦又
再次降臨?記憶像是重疊了,那時候他什麼也來不及做,現在他不計後果也要
去做。
事情過後他之所以顯得如此疲累,是因為經歷這場波折心已極倦,面對同
一個敵人,他背負過去也承載著現在的情緒,太過沉重。
更沉重的是無論是林殊還是梅長蘇,都不是他能救到的。
門外的雪紛紛,門內的淚滾滾。
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腳步總是遲了那麼幾分?
「萬事不能強求,逝去的,永遠也不可能再找回。
就算小殊,還能回到這世界,只怕,他也不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靜妃這句結論,自然是話中有話。但不禁想著,景琰,是否會在乎回到這
個世界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小殊呢?
對梅長蘇而言,「林殊」背後代表的意義複雜而深刻,就景琰來說亦是如
此。林殊不僅僅是他的總角之交,還包含與林殊共有的無憂年少。在梅長蘇出
現前的十二年中,林殊是以凝定的姿態佇立在他心中,停在分別前的那個模樣
。但隨著奪嫡、雪冤一路前行,原本以為拍板定案的人事物又重新流動起來,
父皇、母妃、謝玉、夏江等等,這些人的面目都隨著局勢而有所改變了,衛崢
的出現,更昭示了生與死,都不見得是原本所知的。
如果說赤燄案讓他固執地將光陰停在某個當口,在奪嫡雪冤之路啟程後,
一切都再也停不住了,他被迫用越來越快的速度成長、改變,處於這樣的激流
中必然徬徨,所以他需要一個浮木不致滅頂,而他認知中的林殊便是浮木,便
是他徬徨時的定心針。
所以每每,真相的拼圖又湊出一角,超出預料、顛覆想像地衝擊著他,思
念小殊變成是他確立存在、確立某些價值並未改變、並未被擊垮的一種儀式,
藉由一個不會再改變且深入心中的形象,支撐他走過激流而不會隨波偏移了方
向。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梅長蘇不肯與他相認、為什麼靜妃願意隱瞞事實。
因為支撐與陪伴景琰走過傷痛與孤獨的,始終是過去的林殊,甚至成為景琰生
命中的信仰。一旦這個信仰改變了、摧毀了,他們都不敢肯定,景琰能不能走
完奪嫡雪冤這一程。
是以,真相衝擊的強度和小殊在心中的鮮明程度,是成正比的存在。
對小殊的渴望也是,特別是梅長蘇透出的熟悉感,讓他一再描摩著小殊的
點點滴滴的同時,對梅長蘇身份的懷疑也越來越多,他複習的筆跡一次比一次
還要遲疑。所以他更急切地想要得到小殊的消息,不管是變或是不變,他需要
證知小殊真實的模樣。
景琰深切地希望不要變,因為如果變了,就意味真相何其殘忍。
無論變與不變,真相的殘忍,從來不會為了個人的希望手軟。
隨著衛崢的娓娓道來,梅嶺的大火和刀光血影翩連成幅,用死亡的墨色勾
勒出最後一筆,以絕望來確定沒有改變的可能,何嘗不殘忍?
「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原來小殊,真的回不來了……
這整整十三年,七萬亡魂未安,污名未雪,
縱然我蕭景琰現在七珠加身,榮耀萬丈,
到底有何意趣!有何意趣!」
雖然靜妃提醒過景琰,但在此之前,他仍舊懷抱一絲希望,過去的小殊還
能再回到他身邊。如今,他領悟到了靜妃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的內涵在他心
裡依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