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羅成叫關,法場換子,三堂會審。
羅成叫關(京劇系林女衣婷)(中間那個字總是出不來,只好分成兩個字)
羅成遭元帥陷害,帶傷出征。得勝而回,又被拒之城外,雖是義子羅春守城,畏於軍令亦
不敢開門。羅成無奈,寫下血書,命羅春回朝搬兵,重赴戰場殺敵。接下去是淤泥河,羅
成萬箭穿心而亡,然後魂魄回去托夢,叫做小顯,三齣加起來,就是全部羅成。此戲通常
聽到的都是葉(盛蘭)派,不過前幾年國光的溫宇航也曾以姜(妙香)派詮釋過。
這是一齣小生的重頭戲,文的方面,羅成回城時唱嗩吶二黃導板接原板,寫血書時改胡琴
伴奏唱二黃導板接原板轉西皮慢板接快板,從頭到尾唱個不停,還得蓋過嗩吶(或許現在
的演員應該多多感謝胸麥的出現),嗓音(尤其是坤生)若是不夠寬厚,半個鐘頭的尖聲
叫喊真會令人耳鳴加發瘋(行家都說小生要有龍虎鳳三音,我實在是難以理解這三音到底
聽起來是怎麼一回事)。武的方面,雖然沒有開打,但是演的是武將,持長槍馬鞭,佩寶
劍,功架還是要有的。扮相是箭衣斜馬褂,頭上是面牌甩髮及長鬢髮或千斤,我總覺得這
個扮相對臉比較胖,下巴比較寬的人來說十分吃虧,雖然有鬢髮勉強遮一點,但是從台下
看來總讓我想到一顆馬鈴薯或一顆M&M戴了一頂帽子。箭衣戲沒有長袍水袖掩飾身段的缺
陷,還要一手拿槍一手拿馬鞭,加上甩髮也要顧,一個人走全場,這也是這齣戲的難處。
說到嗩吶二黃,就是二黃的調子,但是以嗩吶伴奏,板式有導板,迴龍,原板,散板,沒
有慢板,二六,搖板。通常是小生,老生,花臉才會用到,而且因為嗩吶聽起來的感覺,
出現的時候也不算太多,如羅成在此戲及小顯,青石山的關公,大回朝的聞太師,五花洞
的張天師等等。小時候聽老一輩的老師說,嗩吶二黃不是人人唱得來的,因為它有固定的
調門(乙字調,即A調)管著,不能隨便移調,不管演員多有名,嗓子不夠就是不能貼。
演員也不能想著今天嗓子在家就唱高點,或嗓子不在家就唱低點,反正該怎麼唱就怎麼唱
,沒得商量就是了。嗩吶二黃除了對演員是考驗,對吹奏者更是考驗,演員還有氣口和過
門,吹奏者可沒什麼機會喘氣,即使循環呼吸練得爐火純青,這麼一大段吹下來,怕也要
臉紅脖子粗了。
法場換子(謝德勤)
薛剛酒後踢死皇子,畏罪逃走,唐王將薛剛之兄薛猛一家綁至京都斬首。徐策不忍薛家絕
後,趁著去法場祭奠,以自己的孩子暗中調換薛猛之子薛蛟,抱回撫養。 這戲還有一個
比較少聽到的名字,叫做換金鬥,金鬥(或斗)就是徐策孩子的名字。
這戲前前後後的情節加起來,至少可以演上兩三天:薛剛的爸媽是薛丁山與樊梨花,就有
馬上緣(薛樊結識),樊江關(樊與小姑薛金蓮吵架,又叫姑嫂比劍),蘆花河(薛樊的
義子薛應龍陣前招親,樊欲斬之,又叫女斬子),金光陣(樊梨花破陣,在陣中產下薛剛
);法場換子之後,薛剛逃走變成山大王,是五鳳樓,薛蛟發現真相,是舉鼎觀畫,薛剛
發兵報仇,是徐策跑城(這是薛剛反唐的最後一折,薛剛反唐是以薛剛為主角演這個故事
)。如果再加上薛丁山的其他兩個老婆(樊是第三個)竇仙童與劉金定,那就更是族繁不
及備載了。
這是一齣老生傳統戲,劇幅不長,就兩場,差不多一個鐘頭。頭場徐策向妻子提出要換子
,妻子自然不允,各有一段二黃快三眼和二黃原板,然後徐策向妻子下跪,妻子就答應了
。徐太太這麼容易就被說服,一則是因為這戲是老生的主戲,不是老生老旦的對兒戲,老
旦就不能有太多表現,所以這裡不可能像李維康版的新編寶蓮燈,在二堂捨子唱了一大段
,二黃導板轉迴龍接慢板轉快三眼,細訴心境,催人淚下,同時把老生晾在一邊;二則老
戲裡每當夫妻有什麼爭執,丈夫只要一跪,妻子無不屈服,或許就是那句男兒膝下有黃金
在作祟吧。
接下來是法場,奸臣張泰監斬,薛猛夫妻綁上,薛太太埋怨丈夫為什麼不逃,薛先生嘴硬
說自己是忠良,順便對張泰發出十分阿Q的詛咒;徐家家丁上,藉著祭奠法場,把孩子換
過(孩子在薛太太懷中,但是換孩子時她鎮定非常,好像早就知道有這一手,自然也是因
為老生主戲,她是配角),請出徐策夫妻,兩人唱幾句二黃散板,嘆息薛家遭遇,然後徐
策把太太趕回家,接著就是主要唱段,反二黃慢板接原板,近四十句,把前因後果唱一遍
,並告訴他們換子之事,唱完下場;最後張泰出來,斬了薛氏夫妻,刀斧手發現薛太太懷
中有個嬰兒,刀下留人,張泰見嬰兒長得不錯,本欲收為義子,但想到斬草不除根,春風
吹又生,還是將嬰兒斬為三截,全劇結束(斬首的安排是人下場,場面起斬鼓,然後刀斧
手拿個紅包袱(代表人頭)出來說“斬首已畢”就行了。)
此戲算是余派(叔岩)代表之一,但是余叔岩本人並未演出過,唯一的資料只有十八張半
中第一場的快三眼(恨薛剛),反二黃(見夫人)則沒有錄音,那時他還是宗譚派(鑫培
)。後來他似乎對此戲特別喜愛,精心研究,還把祭塔裡的腔放到反二黃裡,可惜等到他
自己對唱腔滿意了,他也因病無法再登台了,這戲就靠著他的學生傳下來。快三眼在晚會
清唱時常常聽到,反二黃則因為太長,就不適合一個人佔用太多時間了。
學譚余的老生追求“雲遮月”的嗓音,有一說是一上場嗓子還沒全開,到後面越來越好,
好像是雲飄走了,月就全部露出來了。我覺得這根本不叫稱讚,那有人只追求唱好後面的
戲,不追求唱好全部的?另一說則是嗓子明亮中略有沙暗,亮而不炸,高昂而不失渾厚。
這倒比較容易理解,但我又不懂了,好好的嗓子,為什麼要讓它變沙變暗(據說孟小冬還
真的努力的練出沙音來)?其他還有更玄的解釋,例如嗓音像是古銅器上的銅綠,帶著一
點森森的古氣,蕭然枯寂,這比喻讓人只能點頭,以免別人認為自己太遜了才不懂(前人
對嗓音的比方,例如說梅蘭芳的嗓音是花團錦簇,富貴牡丹,都能讓我白眼翻到後腦勺去
)。我沒那麼大的修養和悟性,所以就懶得去研究,或許等到我跟那些梨園耆宿一樣年紀
時,自然就能領略了。
法場換子,舉鼎觀畫,和徐策跑城三齣戲連起來,情節跟八義圖搜孤救孤,趙氏孤兒很像
,還有一齣桑園寄子也有點類似(兒子和姪子二選一),只是寄子是團圓收場。以現代眼
光來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及用自己的孩子代替別人的孩子去送死,就算只是小說
情節,不是真事,也是足夠荒謬;不過或許是因為古人忠孝節義的觀念,老戲的劇情常常
有這種讓現代人難以接受的地方,所以說老戲的劇情和現代觀念脱節,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有些人據此而認為老戲需要適度的修編,讓劇情跟上時代,現代的觀眾容易接受;也有
人說演的就是古人的故事,為什麼硬要把現代思想套在古人頭上。我以前是後者,現在則
覺得,就讓觀眾決定好了。觀眾如果不買票,那就表示大家不喜歡,得不到大家喜歡的戲
,不然就修整好讓大家喜歡,不然就放著不管任其自然發展,頂多也不過是再也不演,反
正看不到的戲已經那麼多了,再多一齣好像也沒什麼。
三堂會審(黃聲苓 趙揚強 謝德勤 黃昶然)
蘇三的故事,最常見的折子就是起解會審,熱門戲,我就不做劇情介紹了。四大名旦裡,
梅蘭芳常以起解為打泡戲,西皮原板獨有十可恨,且不與會審連演;程硯秋較常演出會審
,以險峻的腦後音唱出一個女子在歷經磨難後的悽楚;尚小雲與荀慧生則演出全本,尚派
由起解到團圓,荀派由嫖院到團圓,各擅勝場。張派在梅程尚荀之後成派,銳意革新,起
解反二黃的腔高低閃賺,流水第一句的詞與眾不同,並且整段流水一板到底,不坐尺寸。
我的偶像顧正秋老師,更是“一曲蘇三驚四座”,流水的腔華麗婉轉,別出心裁。如此熱
門的戲碼,青衣演員,若說不會起解會審,那就是笑話了。
前幾年京崑劇團曾貼出全部玉堂春,嫖院起是顏雅娟,起解是余大莉的張派反二黃,黃聲
苓的梅派西皮,最後的會審,則由梅派郭勝芳壓陣;更久以前,國光也曾以魏海敏(梅)
劉海苑(張)李光玉(荀)王耀星(程)四派旦角四演玉堂春。自從李光玉轉教職,朱傳
敏退休,臺灣本工荀派的旦角就後繼無人,程派旦角也只剩一個王耀星,更不用說尚派了
。當然這是因為臺灣京劇的生態,從業人員少,不管生旦淨丑,想專攻一派都不太可能,
大家都是什麼派都沾一點,會個幾齣,即使是魏海敏有時也得唱非梅派的戲,這也是沒辦
法的事,不過轉益多師是汝師,如果能綜合各派之長,也未嘗不能走出自己的路。
起解算是旦角的啟蒙戲之一,因為二黃,反二黃,西皮都在其內,雖然不是什麼板都有,
但也可給學生一個大概觀念。會審雖然只有西皮,但是差不多的板式全有,學了會審,對
西皮唱腔就有比較全面的認識了,不過不知為何,會審並不被列爲開蒙戲之一。我自己是
很喜歡此戲,只要有演出,必然排除萬難趕至現場,所以第一次聽到有人覺得會審就是“
跪那兒傻唱,沒意思“,不喜歡唱此戲時,真是無法掩飾我的驚訝。跪在那兒是真的,傻
唱則大大未必。觀眾眼睛盯著蘇三,她要是臉上及聲音裡一點表情與心理過程都沒有的傻
唱,因而導致觀眾睡著,那是戲本身的問題還是演員的問題?而且蘇三也沒有一直都跪著
,她穿著罪衣罪裙,站著時沒有水袖及長裙遮掩,有些人的腳怎麼看都像是義肢。以前看
徐露的會審,她光是犯婦告進的一個小圓場就要上一個滿堂彩;把枷拿掉後,她輕揉雙肩
,以示不堪疼痛;唱迴龍時,左腿平伸,紋風不動直到唱完;王金龍與紅藍袍對答時,她
也沒有把它當作休息時間,臉上仍有反應;最後下場,她表情悽楚,用藍綢子擦淚,一直
到進去了綢子都沒放下。能演到如此程度,該是花了多少功夫細細研究體會?
除了蘇三不是“跪那兒傻唱”,王金龍更不能坐著發愣,淨等蘇三唱完開口。對他來說,
堂下跪的可是自己舊情未了的情人,一來他已經決定要救蘇三,所以對她講的話勢必要認
真聽,好找出蛛絲馬跡來翻轉判決;二來在慢板和原板時,他藉著蘇三的唱把自己年少輕
狂的歲月又活了一次(其實他並不想蘇三把嫖院的事講出來,可是辯不過藍袍,不想聽也
只好聽),而“自從公子回原郡“後,他直到公堂之上才知道蘇三發生了什麼事,心中的
翻江攪海,還要應付藍袍忽然射來的冷箭,其實是很難的內心戲。
還有紅袍藍袍,古早以前潘必正(紅)與劉秉義(藍)都是穿紅的(配上王金龍的紅蟒,
蘇三的紅罪衣,及背後的大紅桌帳的滿堂紅,加上團圓的結局,讓此戲變成一齣喜慶戲)
,後來(據說自譚鑫培開始)因為劉的官位(臬司)比潘(藩司)低,為了在台上看得出
差別,就讓劉穿紫色,後來又變成藍色,因為紅色的地位是比藍色高的(紅是上五色之一
,藍是下五色之一。)
另外,穿不同顏色,也暗示了一個是官場的老油條,一個則年輕氣盛不知收斂。紅藍袍早
就發現蘇三是頂頭上司巡按大人的老相好,為什麼紅袍息事寧人,藍袍卻不饒人?有人說
是藍袍不屑王金龍曾入妓院,但在古代,這雖然不是什麼很值得誇耀的事,但也不至於嚴
重到哪裡去。據幼時聽長輩閒談,在不知什麼年代的演出,戲一開始王金龍曾有唸狀,唸
到“王知縣受賄一千兩,合衙分散八百餘“,懷疑紅藍袍也牽涉在內(應該是包庇的意思
),他二人自然大吃一驚,幾經解釋,方才揭過。此事如果是真,藍袍冷嘲熱諷,可解釋
為抓到王金龍的把柄,藉以示威;如果是假,也可解釋為藍袍要宣洩心中對被懷疑的不滿
。而紅袍因為久經官場,所以深知規矩,屢屢安慰王金龍,又暗示藍袍不要太過份。
所以,以蘇三而言,一上場的散板,她其實並不抱太大希望,後來的大段唱腔,她把入獄
前人生的喜怒哀樂又回憶了一次,最後希望陡現,且發現巡按大人其實就是自己的舊情人
,想認又不能,這心情的起伏豈可以道里計?王金龍除了對蘇三的關懷,他與紅藍袍的對
答,幾次的笑,有尷尬有得意,要怎麼表現出來?紅袍猛打圓場,藍袍猛發冷箭,唇槍舌
劍後驚堂木該誰拍,可是暗潮洶湧得很。場上四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宣之於口的情
緒,這戲絕對不是除了青衣的唱就沒什麼好看的。
蘇三從頭唱到尾,氣力夠不夠,嗓子能不能撐就很重要,不能前面神完氣足,後面聲嘶力
竭,尤其是最後一句“我看他把我怎樣施行”裡“他”的高腔,又是張口音,一出岔就毀
了前面所有好印象;她也沒有什麼身段,所以票友票戲都喜歡唱,正好藏拙。唯一能做文
章的,就是王金龍要她出院,她唸完“謝大人”後,場面起奪頭,哆囉,胡琴拉二六的長
過門,到蘇三開口唱“這場官司未動刑”,這一段時間差不多有三十秒,大家都用來做表
示蘇三跪久了膝蓋疼的身段,先是要站站不起來,站起來又踉踉蹌蹌,有的演員還走蹉步
,然後揉膝蓋(不能兩邊一起揉,而且以前聽老師說要揉在板上),做完了過門也拉完了
,再接著唱。一般梅派和程派算是大青衣,動作比較不會太誇張,其他的或有一站起來又
跪下,或有哎喲一聲,或有還扶著腰,反正戲在人演,各名家都有自己的詮釋。
蘇三的扮相是銀泡頭面,繫綢子,戴甩髮,還有鎖鏈,梅派則還加個紅水鑽頂花,理由據
說是因為包著綢子,看起來扁塌不好看,所以加頂花,反正是大師的扮相,誰敢說個“不
”字?與此相比,我還見過兩邊戴花的蘇三,人家也是德高望重,幾乎就要立派了,也沒
人會說什麼。身上穿罪衣罪裙(白色的腰包),裡面綁腰巾,紅彩褲紅彩鞋,衣著倒是大
家都一樣,我見過唯一不同的,就是李世濟,她的罪衣加長到膝蓋,看來像是沒有水袖的
褶子,下身又穿紅色沒有繡花的裙子,呃,我知道她已經故去,可是我真的覺得她看起來
像是一台紅色的冰箱。
還有一些關於此戲的冷知識,雖然這都已經是古早年代的事了。大家應該聽過“檢場”這
個名詞,他們在台上的工作絕不止是搬搬桌椅而已。就以會審而言,蘇三犯婦 進,走一
個小圓場後跪下,厲害的檢場能在剛好的時間,從側幕丟一個椅墊到剛好的位子,讓蘇三
可以跪在椅墊上,很厲害吧?現在當然沒有檢場有這個本事,中國甚至已經取消檢場,所
以就在王金龍升堂時拉二道幕,擺公堂的桌椅,順便也就把墊子放好了等蘇三上來。其實
放這個墊子與劇情完全不合,而且一樓的觀眾或許看不到,但是二三樓的絕對可以看到台
上有一個墊子,再加上演員自己也會戴護膝了,所以墊子也就漸漸的沒人放了。還有蘇三
在公堂之上與王金龍第一次照面,“這一犯婦,為何不抬起頭來?”“有罪不敢抬頭”“
恕妳無罪”“謝大人”,蘇三抬頭,王金龍一看兩看,蘇三低頭,王金龍驚介,唱散板“
本院抬頭來觀看,犯婦果然是蘇三,一霎時只覺得神昏意亂……“,就這麼昏倒了。然後
有一段請醫,醒來後王金龍唱幾句南梆子,重新升堂,紅袍藍袍拍完馬屁,再從問可有訴
狀接下去。這請醫一段因為真的不知道為何存在,最多就是聽聽胡琴拉的柳青娘,與劇情
毫無關係,所以早早就被刪除了。檢場扔墊子對我來說就是故事,只在長輩老師閒聊時聽
過,但是請醫,我在顧正秋老師的演出時就真的開了眼界,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目前為
止的唯二次親眼目睹請醫(另一次是徐露的演出),所以印象深刻,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