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中失控幕後佔領區山頭林立缺乏退場機制
謝夢遙、江雁南、劉項、朱永瀟
2014年10月26日 第28卷 42期
香港的佔領中環行動失控,去中心化和去組織化的情況,導致佔領區山頭林立。佔中發起
人戴耀廷、陳健民和朱耀明被指進退失據,學聯和學民思潮掌控了運動,但遭致許多聲稱
「自己代表自己」的參與者反彈,缺乏退場機制。警方採取「柔性清場」,清除障礙物逐
漸「收復」佔領區,但面對「流動佔中」與城市游擊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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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晚近十點,平靜的金鐘正在舉行例行的集會,被稱為「雨傘廣場」的夏慤道像
往常一樣擠滿了人,主台附近人們席地而坐,聽來自文化界朋友的分享。沒有人留意到,
不遠處的特首辦附近,幾百名示威者悄悄展開行動,他們的目標是——搶奪龍和道,堵塞
前往特首辦的一條隧道,落實「流動佔中」。
關於龍和道的佔領,一些網民早在網站上討論了幾天。在港府擱置和學聯的對話後,有人
開始覺得,升級行動成為必然。但沒有人想到會來得那麼突然,那麼扭轉局面。
當天早些時候,警方採取的「柔性清場」策略,聲稱只是清除障礙物,並非清場,移除了
金鐘與銅鑼灣的很多路障,客觀效果是漸漸「收復」一些佔領區,打通了堵塞了十幾天的
交通,贏得了很多市民的支持。
事實上,通車之後的路段也將失去佔領的可能。示威者的佔領區在減少,佔領路段由月初
的逾四公里,減少至二點三公里。當天警方加速移除障礙物的行動,除了有清場壓力外,
或許也和前一晚部分佔領者的過激行動有關——他們在金鐘搭起尖銳的竹棚,又在銅鑼灣
以混凝土加固路障,警方隨即發表聲明指責這些做法會危害民眾的安全。因此,這些加固
障礙物只有一晚的壽命,即被警方清除。
在十四日晚,這場城市游擊戰,意外打到了隧道裏。學聯沒有策動這次行動,它的角色是
在衝突時呼籲增援,以及提供物資。在警方使用了胡椒噴霧後,學聯在夏慤道大台鼓動集
會者去支援,立刻有上千集會者從四面八方前往支援。晚上十一點,龍和道已站滿了約二
千名示威者,還有數百人站到了隧道裏。
凌晨三點,大批警力從中環進入添馬,再度出動胡椒噴霧,龍和道在多次警民推撞、衝突
的混亂中被清場,六點左右全部通車。警方拘捕四十五人,四名警員受傷。這是九月二十
八日以來最激烈的一次警民衝撞。
這場風波還意外地扭轉了政府本來已經擁有的民意優勢。有視頻拍攝到,示威者被制服之
後,雙手被綁在身後,由六名警員抬到添馬公園的陰暗的角落,對他拳打腳踢,時間長達
四分鐘。該名示威者是公民黨成員曾健超。十五日十時半,泛民主派議員召開聯合記者會
,表達對警方的強烈譴責,要求徹查事件,拘捕毆打曾健超的六名警察。由於曾健超是社
工,他被警察毆打事件引起社工界強烈反應,近百名社工十五日晚間集體前往灣仔的警察
總部報案,要求警方調查。
而不久前,同樣具有視覺衝擊力的畫面,是一名八十八歲的老人的下跪。他與其他十餘名
中西區居民到金鐘佔領區請願,遇到學聯秘書長周永康後,跪了下來,請求他們讓出馬路
。周永康及身邊學生也隨即下跪,並收下老伯伯的信。這「動之以情」的畫面,反映了很
多普通市民的期望,支持爭取民主,但不要搞路霸阻礙市民生活,也扭轉了此前部分反佔
中人士暴力清場的印象。
佔中更引爆新的戰場——一批反佔中人士包圍阻攔蘋果日報報社,導致這份積極鼓動佔中
的媒體一度出報受阻,被逼向法庭申請禁制令,禁止任何人阻礙蘋果日報的通道。但連續
幾天的攔路,已經使報紙延遲到達報攤。
另外一個令人意外的輿論戰場,也突然爆發。澳洲媒體Fairfax Media揭露,特首梁振英
在二零一一年十二月與澳洲企業UGL簽署協議,收受該公司四百萬英鎊(約六百四十萬美
元)的「秘密費用」,作為梁振英支持其亞洲業務發展之用;梁在二零一二年當選特首後
並沒申報此項收入。這筆收入與梁在選特首前出任主席的戴德梁行出售予UGL有關。特首
辦回應時指出,該協議是在梁出任特首之前簽署,因此不必申報。此事的曝光也被認為與
佔中有關,學聯秘書長周永康在宣讀致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公開信中,也以此事告梁一狀。
佔中行動已去中心化、去組織化,旺角佔領區的群眾聲稱「學聯不代表我」、「我代表我
自己」,更一度拒絕學聯代表與他們商討,反映佔中失控、山頭割據局面下,缺乏退場機
制。
秋涼已經降落香港,而這場運動尚看不到盡頭。
劇本的變幻
如果不是那一聲令下,就不會改變了整個故事的走向,劇本原來應該是這樣的:大專生罷
課一週,中學生罷課一天,接著,佔領中環運動在十一國慶之日啓動,迅速清場,核心人
物被捕,「後佔中」時代開啓。
佔領中環是一個醞釀許久的計劃,被稱為「佔中三子」的發起人包括大學教師戴耀廷、陳
健民與牧師朱耀明。他們始終強調,只有在香港真普選的希望完全破滅時,才會啓動佔中
。在過去的二十個月裏,他們聯合親民主的政黨與民間團體,開展全民商討,組織民間方
案投票——做的完全是與「佔中」字面意思不同的事情。哪怕是在七月一日,香港大學生
組織學聯啓動佔中預演時,他們也按兵不動。這難免讓他們背負了來自盟友的罵名。
草草收場,似乎是這個運動的結局。在八月三十一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為香港制訂未
來的政改框架的那天——失望的香港民主派人士則稱其為「落閘之日」,也僅有三千人在
政府總部外舉行了集會。對於一個擁有七百二十萬人的城市來說,這顯然絕非聲勢浩大。
從常理上看,涉及違法的佔領中環,比和平集會需要更強的行動力。戴耀廷是「佔中三子
」中最為樂觀者,在公開的場合,他預測將有一萬人參加佔領,但私下裏,他承認數字可
能只有三千到五千人。一切跡象顯示,他們最終走上街頭,是為應許的承諾,意在長遠的
感召,並不追求直接的改變。而在反對者看來,這個運動自一開始就行錯了方向,以威脅
手段逼中央讓步,絕不可行。幾次民意調查中,反佔中者始終過半數,他們未必是親政府
的建制派。
「到最後時,人不多,戴耀廷被警察抓了。我會買啤酒在警局門口等他。」在不久前的採
訪中,反佔中大聯盟的發言人周融說:「他出來的時候,我給他啤酒。你達到你的願望了
,你被抓了,我也達到我的願望了,香港沒有亂。乾杯!」他臉上露出譏諷的表情,設想
著未來的某個場景。劇本就是這樣。
在九月二十六日晚,罷課的最後一日,學生們決定改寫劇本。
「我現在呼籲大家跟我們一起進入公民廣場!」隨著一聲令下,約百名學生奔向政府總部
東翼的空地。那片地方原本是開放空間,但因為六月份的一次衝擊事件,政府在週邊裝上
了二米高的鐵欄,禁止民衆進入。夜幕之中,學生們翻過圍欄,佔領了廣場。一切發生得
如此之快,零星的安保人員根本無法阻止。
發號人是當時十七歲的黃之鋒,他對那塊空地不會陌生。兩年前的反國教運動,時為中學
生的他成立的學生組織學民思潮,發動了為期十天的佔領政府總部的行動,逼使港府撤回
國民教育科。指揮部所在地,後來被人們稱為「公民廣場」。
這一晚,受學民思潮與學聯的號召,約三千名學生來到政府總部外靜坐。為期一週的罷課
,從最初的萬人集會的高潮,歷經一度僅幾百人參與的戶外公民課堂、特首梁振英官邸外
的徹夜留守,終於到了最後環節。只是直到衝擊發生前的一刻,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這個
原劇本之外的新計劃。
就像台北太陽花學運的翻版,衝入公民廣場的部署,也是在極短時間內提出的。「一兩個
小時前才決定要衝的。」學民思潮的領袖之一林淳軒向亞洲週刊回憶。當時,學民思潮首
先向學聯提出了這個建議:「那麽多學生加入我們,是不是要把行動給提升一個層次?」
而學聯在幾天前,也恰好討論過,只是該方案排在遊行至特首辦、延長罷課等選項後面。
基於對當時氛圍的判斷,雙方一拍即合。
林淳軒很快召集了所有在場的約五十名學民思潮成員——他們大部分是中學生,其中二十
人自願加入。學聯方面則動員了約八十人,多為大學生,但也包括了社民連主席梁國雄與
副主席黃浩銘。
從佔領效果上,這場衝擊失敗了。陸續增援而來的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將闖入者圍困其
中。黃之鋒與學聯的正副秘書長周永康、岑敖暉,以及其他四十人被警方逮捕。但顯然,
學生們預設的效果實現了——引起政府與社會的更多關注。當晚共二十九人受傷,包括五
名警察、十名保安、一名政總職員,但通過電視直播,人們的目光聚焦在率先被抓捕的黃
之鋒的狼狽窘態,與學生們被層層圍困的畫面上。
警方拒絕了黃之鋒的保釋。四十八小時後的九月二十八日晚,幾名大律師用「人身保護令
」成功爭取釋放他時,事態發展已經完全超過了他的想像。在他被沒收手機、與外界隔絕
的那段時間裏,他並不知道,數萬市民在政府總部外聚集,聲言要守護學生,而佔中運動
在二十八日凌晨提前啓動。
佔中三子受到質問
佔中三子一度處於進退失據的位置。學生被捕次日上午,當戴耀廷與陳健民趕至政府總部
時,他們遭到了人們的質問與辱罵。一個女生大哭道:「學生為你們做了很多事了,輪到
你們了!一年多了,你們給學生希望,現在又令學生失望。你們究竟為學生做了什麽?」
佔中運動拖延太久的指責,一直以來跟隨著他們。而此時,道義責難已達頂峰。
他們決定做點什麽,而啓動佔中,恐怕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某種意義上看,佔中在啓動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不斷演進中的這場運動,與原本的
佔中差距甚遠,它沒有真正波及香港的金融中心。包圍金鐘的政府總部是第一目標,隨後
,人們湧上樓前的主幹道,佔領區擴至長達三公里的路段。二十八日晚,旺角與銅鑼灣的
主幹道也出現了民衆的自發佔領。
佔中三子領導權的認受性在最短時間內即遭到了挑戰。佔中宣布啓動之後,政府總部的示
威者當即就走了一半。有人認為「三子」爭取的只是符合國際標準的普選,而不是學生要
的公民提名,不值得追隨;也有人認為他們以違法的佔中,騎劫了大致合法的學生運動。
如果按原有的部署,佔中會在中環的遮打道上發生,共劃分為九區,交由不同的政黨、團
體,他們將穿上黨派服飾,並打出旗號。第九區最為特殊,不設佔中組織的糾察隊,由最
為激進的泛民政黨「人民力量」自行統領。一直以來,這個政黨與立場相對溫和的泛民最
大黨民主黨存在著公開化的矛盾。但在人大決定做出後,這個被視為不安分者的政黨還是
選擇了跟隨大部隊。
人民力量副主席甄燊港告訴亞洲週刊,早在九月中,他們已經從淘寶上購買了四個流動廁
所、二千個尿袋、一千件雨衣、一千個麵包等物資,並組織了五十個糾察隊員。他們預計
,佔中發生後,警方拖不過十月二日,就會像佔中預演時的處理手法一樣,通過包圍再抬
離的方式清場,那麽流動廁所和尿袋將派上用場。所有參與者需遵守佔中組織的號令,統
一進退。佔中三子還設定了八大紀律守則,包括不戴面具、口罩,不使用揚聲器等。
但佔中發生後,八大紀律守則很快就失效了。警方在二十八日投擲了八十七枚催淚彈——
官方解釋是避免發生踩踏而被迫採取的最低武力,面具、口罩成了民衆必備的防護用具。
但紀律失效的主要原因是,佔中運動已經徹底變成了去中心化的民衆自發運動,在催淚彈
投出的那夜,佔中三子與學聯曾號召民衆撤回,但很多人沒有聽。「民衆覺得是他們打下
來的(陣地)。」人民力量執行委員劉嘉鴻說。
九月二十九日晚,黃之鋒獲釋後首次來到金鐘的主佔領區。他一路從添美道走到位於公民
廣場外寫著「命運自主」的主台,但只有幾個人注意到,稀落的掌聲響起。他顯然並不滿
意這樣的歡迎儀式,回到添美道起始處,左右各摟一個朋友,重新走了一次。這次,鎂光
燈與記者被吸引過來,像護駕一樣簇擁著他,面對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他本來只是想奪取公民廣場,但新的「廣場」已經形成。警方發現投擲催淚彈刺激起民間
反彈後,以退為進,改打消耗戰。廣場上的人們唱起《海闊天空》,享受著階段性的勝利
。但到處的堵車,佔領變成了路霸,也引起了社會上越來越多的反彈。
至少從表面上看來,黃之鋒在廣場上受到的擁戴,要遠勝佔中三子。黃之鋒的故事最有魅
力的地方,可能正在於他的年輕,換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很難有同樣的效果。洞悉世
事的成熟少年,從來都是中國敍事裏的經典主題,現在,這個角色更具有了反抗色彩。他
像是漫畫中跳出的人物——尖下顎,大嘴巴,西瓜頭,身形瘦削,四肢細長。
黃之鋒具有高度戲劇化的能力。在演講中,他提及了自己被關的四十八小時,但馬上強調
,「是值得的」。他在演講開始和結束時,都會說,「我是學民思潮的黃之鋒」,然後停
頓下來,預留時間給掌聲——他是所有金鐘的演講者中唯一這樣做的人。
佔領區風格迥異
十幾天過去了。整體看來,金鐘與銅鑼灣的佔領區是一場讓人驚歎的高素質運動。秩序如
果算不上井然,也保持著大致的和平,沒有一個店被搶掠,沒有一輛車被焚燒,無人死亡
或者嚴重受傷。當然旺角歷經了幾次的武鬥的驚魂,被警方視為「高風險地區」。不過佔
領區內沒有政黨的旗幟——任何公開展示都容易招致騎劫的指控。
「政黨要處在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一位泛民議員的助理說。他的辦公室在遠離各大
佔領區的新界屯門,也被多次貼上了辱罵的言辭。佔中畢竟爭議性極大,為避免流失選票
,主流泛民政黨不願在運動中過多亮相。
但佔中運動的突然啓動以及與學生運動的捆綁,也埋下了內部裂痕。按原有分為九區的部
署,易於管理,進退同步,而現在不再有明確的地界劃分——佔領者可任意轉移,擴大地
盤。佔領者中有泛民支持者,有同情學生者,更有那些從未認同過佔中理念的人士,某種
程度上,戴耀廷的民主盛宴變成了一鍋亂燉。
金鐘是佔領區大本營。高峰時,這裏曾匯聚了超過十萬人。目前有二十一個物資站,有的
特別註明「本站政治中立」或者「沒有政黨背景」。這裏多是學生面孔,但他們很可能既
不屬於學聯,又不屬於學民思潮,而是完全獨立行動,自成體系。有的人來得久了,就當
上物資站的站長。
「群衆在這裏會建立不同的系統,但是每一個系統我們都拜會過了。」陳樹暉對亞洲週刊
說。他是糾察隊的負責人之一,值守時段是夜裏十二點至早晨七點。「我們現在做的不是
控制,而是提防『藍絲帶』(指佩戴藍絲帶標誌象徵支持警察的反佔中人士),以及其他
不懷好意的人。」他總結起工作時與他人溝通的方法,不能自稱佔中糾察,只說是工作人
員,「不可能跟其他人說,你要聽我們的,我們反而要聽他們分析現在的局勢」。在金鐘
,隸屬於佔中組織的戴著藍袖標的糾察隊只有十幾個人了,至於學聯和學民思潮,已經不
設糾察。
一切秩序是自發的,沒有誰能給他人制訂規矩。但至少在金鐘,佔中組織的權威能夠獲得
起碼的尊重。某一個「系統」的人曾打給陳樹暉,說在那邊沒有事做,想在佔領區內踢球
。「我說不好,他們就真的會聽的。」陳樹暉說。
銅鑼灣和旺角是佔中計劃之外的部分,純粹是民衆自發佔領,對「組織派來的人」尤其抗
拒。林淳軒曾見過,有人自稱學民思潮成員,被別人罵了:「你憑什麽管我們?這個地方
是我們衝出來的。你有衝嗎?」但其實,那人也是冒認的。林淳軒不認識他。
去標籤化有助溝通
銅鑼灣只剩下約五十個常駐的佔領者,他們沒有明顯的團體標韱。學聯常委陳玨軒是這裏
唯一代表學聯的人,他一直守在這裏,希望能夠在兩區之間承擔紐帶——但從不用學聯身
份說話。他認為,就是因為銅鑼灣人少,反而更容易協調一致。有天早上,有個熱心的市
民來到佔領區,表示想開火做早餐給大家吃。「我們就很緊張,把睡覺的人都弄醒」,陳
玨軒回憶,有人覺得這裏很多紙張和帳篷,容易引發火災,最後大家投票決定,不能明火
煮食。
在旺角佔領區的不同地方,示威者擺上了關公像、耶穌像與觀音像。這種神佛共存的景象
,倒是與旺角的複雜性暗合,佔領者的年齡與階層各異。本土派佔據了主流,曾有一個講
普通話的人帶物資來捐獻,但大家一聽他講話,就圍上去唱生日歌——這種無厘頭的做法
已約定俗成地用於驅趕反佔中者,那人只有離開了。
在十月三日,反佔中人士對旺角進行大規模包圍,拆除了中心帳篷之外的所有帳篷。佔中
三子號召示威者以安全起見撤出旺角。一些願意聽從佔中調配的泛民主派或者學生群體,
從此轉移去了金鐘,原置於中心帳篷的音響被職工盟搬走了。但當反佔中人士離開後,佔
領又重新出現,人民力量給中心帳篷帶來了音響。新的帳篷也搭建起來。割據的勢力得到
洗牌,除了自發佔領的群衆和學生,留守的主要兩股力量是人民力量和熱血公民。旺角現
有的兩個物資站,兩個組織各控制一個。
熱血公民的統領者,是黃洋達。他自稱是立法會議員、名嘴黃毓民的門徒,曾以「人民力
量」的身份參與二零一二年立法會的選舉而落敗,後來自立門戶,成立熱血公民的電台和
網站。在支持者眼裏,作為網台主持人的黃洋達有著一種毒舌的邪魅,他們稱他為「皇上
」。
人民力量已是泛民陣營裏的最激進派,熱血公民更加激進。一直以來,他們以近乎粗鄙的
方式批判佔中,認為其太過溫和。即使現在,黃洋達也毫不掩飾對佔中三子的反感。「三
子當然很失敗。而且在最危險的時候,多次宣布撤退。佔領又不是你發動的,你出來宣布
什麽結束?」
作為反佔中者,黃洋達並沒有缺席這場佔領。他並未對前後的不一致給予太多解釋,只是
反覆強調,這場運動已不是佔領中環,而是「雨傘革命」(因為示威者用雨傘遮擋警方的
胡椒噴霧)。他主張戰鬥到最後,絕不撤退,「宣布撤退是罪行」。他認為運動不應有代
表,不應與政府談判,這樣就不會有投降方案,不會有人帶動全體撤退。相反,如果有人
擴大佔領或者衝擊其他地方,他表示樂觀其成。
雖然把「群衆自發」一詞掛在嘴上,「皇上」仍試圖在旺角建立他所認可的秩序。「左翼
二十一」曾在旺角發起「佔領的更多可能」(包括吃火鍋、打麻將、打乒乓球)的活動,
但這樣「嘉年華化」的現象,引起了受堵路之苦的市民的反彈,最後遭到了熱血公民的狠
批而叫停。
黃洋達坐在物資站深處,等著在區內巡邏的熱血公民成員彙報——那些巡邏者戴口罩,穿
黑衣,有的綁著頭巾,他們如此穿著,似乎是可以追逐一種戲劇感。看起來,所有的調配
權都歸「皇上」掌控。「調一半的人過去吧。」當某處發生狀況時,他迅速下達指令。
一個紅頭髮的青年走進帳內,跪蹲下來——那情境讓人聯想起兩軍對壘時的密探來報,他
說左翼二十一的人來了,是不是要去「攻擊」(其實他用的是一個髒字)。黃洋達沒回答
,意識到記者在,把他拉出去說話。
人民力量暗戰熱血公民
在旺角,人民力量與熱血公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角力。「坦白地說,我們主要的工作是防
止黃毓民和熱血公民的人去主導,因為會讓這個運動變質。」劉嘉鴻對亞洲週刊說。「我
們不一定對佔中三子或者學聯的主張百分百同意,但我們的合作對這個運動能夠走下去是
很重要的。黃洋達的人基本上是希望主導旺角,完全脫離金鐘,變成他們自己的運動。這
是我們不允許的。」
雙方從未爆發過衝突,但暗戰時有發生。在劉嘉鴻看來,熱血公民一心想奪取中心帳篷,
那裏是最佳的宣講場所。黃洋達曾走進中心帳篷,有學生對他說,「我們不歡迎你」。中
心帳篷沒有派別控制,但親近人民力量,「那邊的音響是我們的,那邊看大台的學生、市
民跟我們的溝通是比較好的,但我們沒有站那邊,只是在旁邊協助他們。」
「他每天都在做這種工作:我們在討論時他們也會有兩個人來聽,清晨人比較少的時候他
們會跑進去兩個人(到中心帳篷)說是義工啊…?很多的小動作。」劉嘉鴻說。
撤與不撤
自佔中啓動後,戴耀廷與陳健民已經連續十幾天,睡在立法會的九樓民主黨的辦公室裏(
年過七旬的朱耀明會回家休息)。他們時時都可能開會。佔中三子是尷尬的。當佔中變為
去中心化的群衆運動後,他們失去了領導權;當政府選擇與學聯對話後,他們喪失了決策
權。
但是,與政府的對話仍未促成。雙方就像是在進行一場此消彼長的拉鋸戰。當政府十月二
日同意與學聯展開政改對話後,學聯次日認為警方對於旺角與銅鑼灣出現的衝突處理不當
,一度擱置了對話。而十月九日,港府擱置了與學聯的對話,原因是學界同日公布的新一
輪不合作運動,重提撤回人大決定、爭取公民提名,並號召更多市民進駐佔領區,已動搖
對話基礎。
學聯大多數聲明,是由兩位秘書長周永康、岑敖暉及常務秘書鍾耀華起草,內部審議通過
的。除此之外,學聯還要負責社交網站更新、媒體採訪、「佔中大會」籌備與發言、與其
他團體開會,僅十四人組成的學聯常委會——他們平均年齡只有二十歲出頭,唯有超負荷
運轉。「對於一些緊迫的回應,在台上你拿著麥克風,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這個時候就
沒辦法了。」學民思潮的林淳軒說。
在罷課之初,學生們提出的四項訴求是爭取公民提名、廢除功能組別、梁振英和「政改三
人組」引咎下台,及人大需向港人道歉。九月二十九日,四大訴求修正為,普選需有公民
提名、要求撤回人大決定、特首梁振英下台及重開公民廣場。這些訴求或許體現了學生們
勇於捍衛的信念,但並不具有政治可操作性。在十月二日學聯的四點聲明,似乎調整了策
略,預留出對話空間,聲明稱,政改是唯一議題。
至於十月十日,學界公布的新一輪不合作運動,究竟有多大程度是出於政治談判前的叫價
方式,還是幾經周折後重新確立的底線,已經不再重要了。既成事實是,政府抓住了這一
點,對話被擱置。
時間站在政府一邊。佔中拖得越久,民間的反彈已越來越烈。反佔中者已經多次到達佔領
區,與佔中者發生衝突。他們不是鐵板一塊,有黑社會,有永遠忠於北京的「愛字頭」社
團,但絕大多數只是普通市民。
一些親民主的公衆人物如退休大法官李國能、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趙紫陽秘書鮑彤、天
主教陳日君樞機、香港大學教授陳弘毅等,均發出了呼籲撤退或者結束佔領的聲音。大律
師公會則批評,學聯「有關憲制及法律原則的討論,是玩弄學生及市民的花招」的講法,
是公開詆毀法治精神,並引述案例指出,公民抗命是哲學原則,並非法律原則。
對於旺角和銅鑼灣的佔領,佔中組織內部一直存在兩派意見。有人認為,這種深入居民區
的佔領方式容易引發爭議,不如先撤,但另有人認為,沒有階段性成果,不能撤。
在十月十二日,佔中啓動整整兩週後,原本參與過罷課的同學,很多已經復課了,學聯走
出金鐘的大本營,去旺角與銅鑼灣開展商討。「我們要跟同學們一起談,怎麽支援全民的
佔中行動,因為不再是一個學生的行動了。」陳玨軒說。他在銅鑼灣主持會議,超過百人
參與討論。
但也有人懷疑,這種商討是為撤退做鋪墊,旺角的集會就遭遇了挫折。「今日下午三點在
旺角,是學聯的死期。」本土派領軍人物、《香港城邦論》的作者陳雲在facebook號召追
隨者「以對付警察清場的態度來對付學聯」。學聯秘書長周永康到場後,一些在場人士仍
大聲叫罵。
「我們跟社民連的人在幫忙守護周永康。」人民力量執行委員劉嘉鴻說,他指出圍攻者有
熱血公民的成員。但他並不否認,其實人民力量也不願撤出旺角。他給了一個有些牽強的
理由,「守護學生」。
不要說整區的撤退,哪怕是一段道路的讓步,甚至一層路障的移除,都困難重重。特首辦
及通往政府總部的天橋阻塞時,公務員不能上班,戴耀廷曾去溝通,遭到了客氣但強硬的
拒絕,他的境遇已經比工黨主席李卓人要好一點,後者被報以噓聲。
金鐘道也是佔領區的一部分,它與政府總部外的主幹道干諾道一街之隔。早在十月四日港
府同意對話之後,戴耀廷認為應把金鐘道開放,這樣有利於對話。把守那裏的是人民力量
成員,以及香港城市大學一個政治團體的幾十名同學——他們不受學聯控制。戴耀廷請求
劉嘉鴻的介入,但劉嘉鴻拒絕做調解,「如果有些學生不聽你們的,守在那邊,我們也會
守在那邊」。
說服工作艱難進行著,泛民議員、學聯、學民思潮都曾到金鐘道與佔領者會面。這期間,
《蘋果日報》的老闆黎智英也去到金鐘道,但他也被罵了回來。「十幾天裏你都沒有過來
,為什麽現在你要過來叫我們離開,我們就離開?」
直到十月十二日,談判終於有了成效,佔中者同意撤出金鐘道,開出的條件是,公民廣場
的重新開放。他們以投票形式做出了這個決定。然而,政府很快拒絕了這種交換,繼而在
十月十四日,警方清拆路障,開通了金鐘道,佔領人沒有守住。誰也不會想到佔中劇本演
進至此。按原來的設想,廣場的退出機制,要麽通過對話,要麽通過清場,但政府現在按
兵不動。
雙方找下台階
「不談判這場佔領很難退場,現在我們也要給雙方找個台階下。但是現在看不到台階下。
」學聯常委張秀賢對亞洲週刊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們希望有個台階。我們相信
這個台階在於對話,我們也在想辦法去重啓對話。」他表示,如果政府向人大常委會提交
一份政改補充報告,全面表述香港人對普選態度的民意,那麽佔中運動退場便有可能。十
月十四日上午,他在金鐘佔領區接受了採訪。
不要求公民提名,不再要求梁振英下台,只是一份政改補充報告嗎?
「我們可以給它時間寫。我相信這是個很大的轉機。」他說。
但如果補充報告提交後,沒有帶來改變呢?
「我們仍然有很多的空間去談,你可以有一個時間表給香港人看,這個是中央可以決定的
。北京受到各種不準確的報道,認為我們就是革命。他聽不下去我們的要求,這是很大的
問題。」
清場的消息每天都會傳到廣場上,但清場尚未發生。廣場上的人日漸減少。在金鐘,四百
米的路段幾乎空無一人,部分路障無人把守,在沒有學聯特別動員的情況下,每天早上只
有一兩百佔領者,到晚上才可回升至千人。最新的撤離者是一個叫周庭的十七歲女孩,這
位學民思潮的發言人因不堪壓力而辭任。
林淳軒從學民思潮的總部運了一批椅子到金鐘的佔領區,他希望能夠吸引一些學生來這邊
做功課。「我希望人越多越好,但我真的是看見人越來越少。」他不自覺地又重複說了一
遍,「每一天都在盼望,但人是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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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和道隧道口示威者與警察對峙(圖:《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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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在街頭溫習功課(圖:法新社)
(侯正昕、吳薇一參與整理錄音)■
亞洲週刊
http://www.yzzk.com/cfm/content_archive.cfm?id=1413433550833&docissue=201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