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格推理，一個奢侈的老套遊戲（上）】
在我心中，推理是類型之王。類型就是故事中有明確的公式，作為讀者、作者和類型傳統
間的默契。
在所有類型當中，沒有一個類型，會像推理一樣有這麼明確的公式：謀殺、謎團、破案，
並且在這樣的公式下不斷翻玩出新意。
推理的一個核心是玩弄懸念，引導讀者的好奇心。這樣的技巧是所有敘事的基本，所以推
理可以跟所有類型混搭，並且好的推理可以輕易擺脫推理，從類型文學過度到嚴肅文學。
但是不讀推理一直是我的一個缺憾，最近兩個月總算鼓起精神好好入門。也整理一下最近
的幾點雜感。
要入門推理小說，一直有諸多麻煩，自認為推理本家的古典推理或本格推理，是一個非常
獨特、偏門的類型。很難想像有一個文學流派，有很多作家和讀者可以不在乎文字魅力、
不在乎角色塑造、不在乎主題深度、不在乎情感動人，只在乎詭計。反之，就算其他兼具
，只要詭計不行，也可能被本格愛好者嗤之以鼻。
本格推理是文學，但是它很多時候更像一個遊戲，像是圍棋的詰棋，不理解遊戲規則它只
是一堆黑白點和數字的排列組合，但是熟悉規則以後，它就是一個宇宙。
但這造成入門許多推理作品的兩個難處：沒有到最後謎底揭曉一刻，就無法享受到完整的
樂趣；而這個樂趣又極容易被摧毀，因為太多引介文章、資料和二流作品動不動就爆雷。
最近幾個月實在是深受其苦，諸君一定要小心。
這麼麻煩為什麼還要看推理小說呢？除了名家如林一直想窺究竟以外，我覺得推理小說是
對閱讀能力的極好的訓練。
好的推理小說每一個訊息都重要，每一個敘述都有明確的功能性，每一個資訊都必須有好
的引導、混淆、懸念和誤解。這當中的樂趣讓人讀完之後還能陶醉在精巧的謎團中不斷回
味。
這不是推理史簡介，是一個推理入門者幾個月閱讀下來整理的一個小小註腳，也希望讓徘
徊謀殺專門店外的初學者如我，可以有一個稍微好懂不暴雷的小文。
1. 天才、天才、天才 - 艾德加·愛倫坡
很多類型的誕生，起源於歷史的機緣，開端的作品透著濃厚的生澀，寫作者不一定有成熟
的技法和自覺，而是誤打誤撞打開了新路，整個類型要一直到成熟期才會煥發藝術的魅力
。
但是推理小說，從誕生之出就是傑作。艾德加·愛倫坡確實是不世出的天才。他對於神秘
與非理性的洞悉，讓他深得操控讀者恐懼和不安的技法，於是一手開創了推理小說和恐怖
小說兩大類型。
2. 一個巨星的誕生 - 柯南·道爾
超過一百五十年的推理史，只有一個絕對的超級巨星。他建立了一個最為鮮明的形象，一
百年來不斷被複製、顛覆、轉化，從他而起，有無數的徒子徒孫。
他的光芒超越了作品，超越了作者，也超越了整個類型。永垂不朽，連作者都殺不死的永
恆巨星。
除了耶穌基督，還有哪個文學角色能夠有這樣的魅力和影響力？對，也和耶穌基督一樣，
他也死後重生。
時至今日，長居三大票房系列之一，僅次於哆啦A夢和寶可夢的日本國民電影，主角依然
叫作柯南。
柯南·道爾創造的天才神探福爾摩斯與忠實的助手兼敘事者華生醫生，可能是文學史上力
量最強大的公式，於是，即使諸多案件虎頭蛇尾、一廂情願、邏輯不清，依然無損於這個
絕無僅有的超級巨星。
現在回頭重看福爾摩斯，可以看到類型發展的樸拙摸索、良莠不齊的謎團與推理，以及讓
人無法不愛的毒癮者、自大狂、偵探中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
3. 我考慮的，是一個女人的幸福 - 阿嘉莎·克莉絲蒂
如果只推薦一個推理小說家，在我心中，只有一個人選，就是阿嘉莎·克莉絲蒂。
在漫長歲月中書寫了近百本謀殺故事的老婦人，有著黃金年代獨有的餘裕、優雅和溫暖。
她筆下常寫著類似的人物：在某個美麗的莊園、鄉間、景點等等，有著年輕男女們你愛我
、我愛你、你不愛我、我不愛你的永恆套路，某些年長的權威、環繞著僕人，過著優雅的
美好生活。
然後，因為金錢、或是愛情、或是因為愛情所需的金錢，或是愛情誕生的仇恨，謀殺發生
了，接著偵探出場，破案，皆大歡喜，於是愛情圓滿了。
阿嘉莎·克莉絲蒂創造了推理史上最重要的媒人：赫丘勒·白羅，這個囉嗦、自大的小老
頭，不斷地關心著別人的愛情。比起破案與真相，他更在乎的是情侶能不能白頭偕老，如
同克莉斯汀出道作《史岱爾莊謀殺案》中白羅自述：「真相？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更關心
的，是一個女人的幸福。」
人內心追求的愛與恨、慾望與恐懼，是克莉斯汀謎團的核心。不需要談類型史的演變，單
從文學作品來說，克莉絲蒂的作品就已經是高度成熟、自覺的傑作。
因此，福爾摩斯的故事，每要改編幾乎都會被奪胎換骨，改得面目全非，貝克街的神探化
身無數，沒有一個是本尊。但是克莉絲蒂的故事時至今日依然可以原汁原味，歷久彌新。
而和她的高度重複呼應的，是她的高度原創。明明是那麼類似的謀殺案，但是卻可以不斷
開創新的典範。克莉絲蒂是不是推理史上創造出最多詭計手法的作者我不確定，但是她的
詭計絕對是影響最大、最多人模仿沿襲的。
柯南·道爾創造了不朽的偵探，阿嘉莎·克莉絲蒂則創造了多彩精緻的謀殺案萬花筒。
推薦：一個都不留、東方快車謀殺案、羅傑艾克洛命案、ABC謀殺案、尼羅河謀殺案、底
牌。
提醒：不要Google！不要看任何引介、推薦和介紹！
4. 半神半人 - 艾勒里·昆恩
古典推理，是一個邏輯的遊戲，有牌局內外有四個玩家。牌局內，兇手佈下謎團，偵探破
解謎團。牌局外，作者製造謎團，讀者穿越謎團，抵達真相。
遊戲成立的要件是規則明確。兇手和偵探兩造公平，作者和讀者也兩造公平，於是，艾勒
里·昆恩有了最直白的公平宣言－－直接對話讀者的後設挑戰書：我已經把所有線索給出
來了，只要你認真玩，你就一定可以找到唯一的一個答案，僅此一個，不會有其他答案。
所以，才有那句著名的話「真相，只有上帝和艾勒里·昆恩知道。」
偵探要無所不知不難，福爾摩斯就無所不知，反正柯南·道爾說了算。但是要和讀者、書
中其他角色都知道一樣的事情，卻只有偵探一個人知道，就是至高的挑戰了。
書中每推進一個情節，就要給出明確的關鍵資訊，但同時也要給出可以偵錯的誤導，這樣
才能在故事不斷推進的時候，始終維持眾人皆醉他獨醒的高傲、冷冽的超然視角。
而艾勒里·昆恩做到了。於是，他的案件必須明確合理，同時又複雜含糊，推理過程清晰
易懂，混淆過程一片迷霧。
白羅擅於辨別人心，知道誰在想什麼，就知道是誰幹的。但艾勒里·昆恩則能夠洞穿超越
人心的客觀真相。
挑戰讀者、規則公平（還附上人名表和圖說），將推理的邏輯遊戲發揮到極致的艾勒里·
昆恩，也追求形式的一致性，所以他早期的作品名稱都相當工整：以艾勒里·昆恩同名主
角的國名+秘密系列（羅馬帽子的秘密、希臘棺材的秘密等）；以及哲瑞·雷恩的悲劇系
列（X的悲劇、Y的悲劇、Z的悲劇）。
和克莉絲蒂有幾點相反。其中之一是，艾勒里·昆恩的詭計很難複製。他不是用單一強大
的創意做翻轉，而是非常大量的線索和混淆，像是打死結的毛線一般，一一梳理出來的釐
清過程。
他的樂趣不是：怎麼會有這種手法和創意？
而是：這樣一團亂麻，居然可以找得出答案？仔細想想，還真的只有這一個答案！
所以，昆恩沒有一個新奇的手法如暴風雪山莊、敘述性詭計這種開宗立派的經典招數，而
是像蕭峰打太祖長拳一樣，一樣的招式，他就是比較快、比較重、比較精準。
另一個差異是，艾勒里·昆恩的作品文風節制、客觀、平淡。他前期的筆墨都專注在羅列
線索和混淆線索，很難透露太多角色的情感或為其他目的服務，所以人物塑造、社會議題
、風景描寫、情感醞釀都相當缺乏，好像一個極度自信的廚師，只以食材本身：推理決勝
負。
因此，艾勒里·昆恩長期被本格愛好者奉為王者，卻在推理圈外名氣有限，其來有自。
艾勒里·昆恩這個偵探，伴隨了作者組合超過半個世紀，也見證了歷史和時代的變遷。
從二戰之後，原本如邏輯之神的昆恩也墜落神壇，化為凡人，開始犯錯、迷惘，他也開始
書寫社會氛圍、人心的複雜。這時候的昆恩不再是本格推理迷心中的王者，但是他中後期
的作品容易讀許多。
推薦：X的悲劇、Y的悲劇、希臘棺材的秘密、災難小鎮、多尾貓。
5. 惡之華 - 約翰·狄克森·卡爾
與阿嘉莎·克莉絲蒂、艾勒里·昆恩並稱推理黃金時代三大家的約翰·狄克森·卡爾有個
響亮的名號「密室之王」－長期以來，卡爾專注研發不可能的犯罪手法。
要享受優雅的愛情與嶄新的創意，阿嘉莎·克莉絲蒂是好選擇；要經歷嚴密的推理過程洗
禮，滿足被嘲諷玩弄的M體質癖好的，昆恩這個狂妄的討厭鬼讓人難以釋卷。
若是追求離奇、怪誕，匪夷所思的謎團，卡爾能在罪惡的兇殺案當中，開出妖豔的惡之華
。
推薦：三口棺材
6. 「我愛你、你愛我，那又如何？」 - 達許·漢密特
既然被命名為古典，就代表有現代。《馬爾他之鷹》擺脫了古典推理的謀殺智力遊戲，開
創了冷硬派。
與此同時，其實是整個歐美黃金時代的消逝。會孜孜不倦地將謀殺作為一個消遣，前仆後
繼成為龐大產業，代表幾個世代的人都很閒。
本格推理是一個餘裕世代才有的優雅和浪漫。這些多寶格工藝般的謎團與現實世界毫無關
係，虛妄、不切實際，甚至幼稚。它不會觸動我們內在幽微的痛苦與矛盾，也不會讓我們
對世界與人性有新的理解和詮釋－－而這些往往被視為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的代表。
隨著一次大戰，史蒂芬·楮威格筆下那個歲月靜好的昨日歐洲毀於一旦，理性是謊言，秩
序是幻想，世界是毀敗的斷壁殘垣、人心是扭曲的虛無黑暗。
奧許維茲以後，寫詩是野蠻的。
古典推理，何嘗不是。
連王者艾勒里·昆恩都要從神壇墜落化為軟弱的凡人，何況其他？
偵探從莊園和閣樓走出，天才罪犯消失在現實的硝煙，於是，黑色革命，創造了行走於殘
酷大街，寡言破碎的硬漢。達許·漢密特以及少數能主流文學界真正認可的推理大師雷蒙
·錢德勒讓推理小說改頭換面。
從此之後，偵探不再重要。犯罪成為這個類型的核心。
死亡不是問號，而是句號。
《馬爾他之鷹》很短，故事很簡單，沒有什麼特別的謎團和不可思議的推理。
《馬爾他之鷹》精彩的地方，不再於它有什麼，而是它沒有什麼。
沒有追求真相、智力過人的偵探；沒有楚楚可憐、等著被拯救的佳人；沒有妖異瑰麗，洋
溢著東方主義浪漫的古老傳說與巨大財富。
沒有愛情、沒有理性、沒有道德、沒有真相。
有什麼呢？
一條黑暗的殘酷大街，一個與自己作戰的可悲男子，以及一個虛無的時代。
（待續-下篇預定章節，等手邊書看完再來整理）
7. 愛是你心裏面還可以背叛的東西。- 約翰·勒卡雷
等待果陀也等待戰爭，等到的是鏡中的自己。
間諜不死，而是全部墮落成為沒有人心的怪物。
8. 一個類型的橫空出世：或曰，橘如何越淮化為枳 - 橫溝正史
類型史上最成功的移植：古老傳統、狂飆現代受戰爭撕扯裂變的日本傷痕。
9. 在他眼中，日本就是最大的罪犯 - 松本清張
10. 以推理著史 - 森村誠一
11. 本格推理的矛盾王者 - 島田莊司
12.這個華文推理真厲害 - 陳浩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