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與祖父或外公的緣分不深,
外公在我出生前便因車禍過世,地點在離家幾步遠的距離,
聽說外公是位奇人,練過輕功,我自然追問怎麼練的?
媽媽笑說就是腳綁重石每日訓練,漸漸便步履輕昂,一蹬有二樓高。
沒親眼見過自是不信,也略感遺憾,怎就沒見過外公呢?
對祖父的印象也不深,他晚年纏綿病榻,
意識不清,終日哀戚不語或咒罵連連,
他離世時,雖然不孝,但暗地裡覺得對彼此都是一種解脫吧?
他最後的時光裡,曾有次難得意識清晰的喚我進房,
問我高中讀哪裡?那附近有什麼小吃有去過嗎?
他曾帶阿嬤和爸爸去過,問我去過嗎?
我搖頭,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吧?我怎會知曉呢?
他似乎有些感慨歲月的流逝,揮手要我離去,那便是最後一次談話了。
在加護病房探望他時,全身插滿管子,我問家人,我可以摸摸阿公嗎?
握住他有些水腫的手,看著他毫無反應的臉龐,他靜靜的離世了。
外婆也在那陣子離世,生命真的很脆弱,
一次跌倒便是天人永隔。
但外婆大概是太不捨我們這些孩子,
她在外公去世後便一人撐起整個家庭,
她擔心的事太多,且大概我們對她的思念也太深,
她始終沒有離去。在家中徘徊著。
連續四年入夢,
叮囑著那裡的管路漏水要修、狗狗生病、親人生下雙胞胎、過年團圓她很開心云云。
直至她最擔心的小兒子結婚了,她才說撐不下去了得走了。
夢境最後,她帶著愛犬一起走,
她說她很滿足了。隔天,狗狗離開了。
之後便沒再夢過外婆。
家中長輩接連離世,曾有同學不知在想些什麼?
竟問我:「你家怎麼一直有人死?」
我只能淡淡說:「我怎麼會知道。」
但生命同時也很堅強而頑固,祖母二年前檢測出肺癌,
一開始治療時雖感到痛苦,副作用使的她嘔吐、暈眩,
但她撐過來了,比誰都有活力,去哪遊賞都有她一份,標靶治療也控制得不錯。
可也許轉移是一種癌症患者及其家屬最不願聽到的吧?
看過日本作家中島梓(栗本薰)寫的小說《轉移》,
一筆一筆記錄著從發現癌症到轉移,及臨終前再也無法辨認的模糊筆稿。
內文寫著:
即使手指不再聽從使喚,
即使連書桌都無法使用,
即使必須匍匐著身子,寫下一頁一頁扭曲的字跡--
我,還是想寫到最後一刻。
對我而言,這是一本傾盡最後時間所完成的作品--
閱讀時,前頭就是有如家庭主婦兼作家趕稿的日常記事,
幾度因為過於平淡而中斷閱讀,可其實這便是最平實的紀錄。
看到最後一頁,那未完的語句,剩下的一片空白,
才驚覺,一個曾透過文字真實存在、和你抱怨著生活瑣事的人,
這一刻,消失了。
夢到祖父乘著船舫來接祖母,很靜謐的夢中世界,
煙火在遠方天際鳴放,卻沒有聲音。
小河緩緩流淌,木製船舫平順的前進著。
夾岸鮮花綠草,以及跪成一排的子孫,披麻帶孝。
被邀請上船,船艙內部擺了兩條長板凳,
祖父面色紅潤的望著我,笑意滿滿。
他不發一語的躺上左邊的長板凳,瞬間滿臉病容,就如同在世時般的難受,
驚愕一瞬,祖父的身影便從左邊板凳消散,反而在右邊板凳緩緩凝聚。
再度回復夢中初見時的紅潤,只見他伸手一指,
左邊板凳上赫然躺著祖母,神情痛苦,但形體還未消散,
我想我是明白的,當移到右邊板凳時便再也沒有病痛悲傷,只是不再……
不再容易見到了……
試圖在夢中阻止過,很輕巧的被趕下船,
明明是那麼平靜的河流,怎麼船離去的如此之快呢?
確定轉移到腦部,的確,
從臉部疑似中風情形、肢體無力、性格改變、認知失常等徵兆,
早該看出來的……
夢中約定的月份快到了,
標靶仍然持續治療,
船又要到了,
還是會延期?
他已經接走了外公、外婆、祖父,
可以的話,再延期吧?
又或者不要再入夢,每次想斥一聲怪力亂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卻又一一應驗,可應驗的只有不斷的離去。
我討厭這些夢。
討厭說出夢境時家人詭異的神色,
討厭一再在夢境中回想親人,而非讓記憶隨著時間掩沒。
若是未過世卻被夢到,家人會戒備謹慎。
已過世被夢到,家人會追問他們現在在哪?過得好嗎?
我怎會知道,我怎會知道!
這些夢沒有量化的數據、足夠的database,
所以我不再說出口,除非相同的夢境一再干擾,可是……
他們……只是夢境的產物,不存在、莫須有,夢中被告知的事不能相信。
如此就好。
不過是些妄念。
還是好好關心活著的人吧。再撐過一關吧!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