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爆炸的第一現場,麥可與好女巫首先目睹了更令人膽顫的真相。
那不是什麼火山灰雲,與其說是雲,不如說是一團有機體的集合:由千萬計之數量級的飛
蛇所組成,而且數量還在劇增。
整批整批面部猙獰的蛇類,鼓動頸側的半圓形薄膜雙翼,由地底飛竄而出。牠們在空中盤
旋集合,吐著細舌並發出「嘶嘶」叫聲,光是浪潮般的嘶嘶聲足以使人抽搐昏厥。毀滅與
復仇的火光在牠們眼中燃燒,在聚集足夠的同伴後,飛蛇黑雲湧向外來族群的大本營。
祭壇上的兩人自然無法置身事外,雲層不停降下大量飛蛇,張開血盆大口就要滅殺外地人
。
女巫早有準備,手指輕彈長杖,長杖迅速發根附著土地,發展成一段木莖,接著萌生無數
手臂粗的荊棘,轉眼組成一把巨型帶刺之傘,將兩人重重掩蓋。
即便眼前等待的是冷酷的荊棘,復仇的飛蛇無懼任何險阻,前仆後繼的用肉身來毀滅守護
之棘,復仇者與守護者雙雙血肉模糊。荊棘之樹隨後新生更多的藤蔓來抵禦下一波的自殺
攻擊,雙方陷入膠著的角力。
「別發呆,幫我追蹤山下情況。」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望遠鏡,丟給目瞪口呆的麥可。
「天啊,這是什麼景象?簡直是洪水爆發,什麼都來不及看清楚,一波又疊加了上去……
噢不,牠們到達芭芭拉了,無法置信的效率……老天,牠們竟然會咬人,真的會咬人,不
,牠們怎麼可以真的動手,太過分了……有些人開始反擊了,太好了!讓這些孽畜知道人
類可不是乖乖受死的種族。噢老天,牠們不只會咬人,簡直沒有良心,牠們做出了更令人
髮指的行為!而且連女人、小孩跟老人都不放過,太噁心了……天殺的……妳不會想知道
這些人變成什麼了,而且連動物都不放過……牛、羊、小貓、小狗與小雞……嘔……老天
,連農作物也不放過,差點就可以收成了……真是有夠畜生!怎麼會這樣……難道世界沒
有正義與道理了嗎?牠們怎麼能這樣恣意妄為?噁爛極了……牠們開始拆毀房舍了,籬笆
、窗戶、門把、櫥櫃、家具、家族畫冊……什麼都不剩,什麼都被破壞了……牠們夷平了
一切!是真正的惡魔!惡鬼的鷹犬與爪牙,該詛咒的東西!啊,有些人逃到海外了,他們
努力遠離災難之中,神啊請保佑這些人們,天啊,牠們還不放棄,要趕盡殺絕……太過分
了,非這麼殘酷不可嗎?牠們被追上了,噢不……」
他放下望遠鏡,「什麼都不剩了。」他痛苦的說著。
她無語,只專心應付切身的難關。
「這些鬼東西到底是哪裡來的?」
「地獄。由諸神、祖靈與那個女孩共同招喚而來。也可以說是他們怨念與詛咒的具體化。
」
「糟糕,牠們要出海了,這會變成場大災難,其他島嶼也會受災殃,我們得想辦法阻止它
們。」
「我知道,但我無法分心,否則我們就會淪落到同樣的下場。」斗大的汗珠從她額頭落下
。
「辦法,辦法,有什麼方法……」
昏天暗地之間,麥可看見了許多微末的細光如雪花緩緩飄落;他再仔細分辨,微光不只是
一種微光,反而齊備了所有繽紛的色彩。
「是『羽蛇鱗粉』,難道這就是羽蛇鱗粉?」
他攤開賽希莉亞設計圖,讓卷軸浸沐在羽蛇鱗粉的光雨之中,頃刻,圖裡的賽希莉亞像鍍
上層清漆,熠熠生輝。
完成的瞬間,麥可絕望的情緒中閃過愉悅的星光。他想起了出發前的那晚的圖書館地下室
,觸碰到音樂之電流而跳起來的感動。他想起了那黑暗中等待的孩子,那將自己視為希望
的男孩。而他曾經為他人帶來真正的希望嗎?
「或許,我們可以用音樂來感動……」他隨即自我否定,洩氣說著:「算了,這一定又是
個餿主意,反正我什麼也做不成,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
「不,這不是個壞主意。賽希莉亞的至美之聲是形而上的理想之音,其讓人愉悅的功效可
以跨越所有的族群,值得嘗試。而且在這諸神、祖靈與血脈三位一體的憤怒復仇中,還參
雜了那女孩對你的眷戀,因此由你奏響的至美之聲是平息這場災難的唯一契機。」」
「真的?」他依然不可置信,自己雙手所造之物能改變惡劣的現況。
「相信我,因為我是女巫。」她一手緊握木莖,一手緊抓麥可,「留神,我要亮底牌了。
」
女巫自層層荊棘中還原長杖的型態,頭頂的藤蔓緊接連環爆炸。藉著劇烈爆炸的噴射之力
,女巫再度乘著飛天魔杖飛離現場,而背後的飛蛇烏雲依然緊追不捨。
她翱翔天際,把所有沒跟上主要隊伍的飛蛇們都拖在一起,接著飛向芭芭拉鎮的遺跡,原
本逐漸散成數組隊伍要往四面八方擴散的飛蛇們因為目標出現,再次收攏成一群,雙方在
海面上競逐。
「是時候了,拿出賽希莉亞。」
好女巫放慢速度,好讓麥可能鬆開緊抓著長杖的雙手。他攤開卷軸,小心翼翼捧出賽希莉
亞的完成品。
賽希莉亞看起來像魯特琴,具備優雅的長頸和梨形的共鳴腔,琴弦晶瑩如冰晶;賽希莉亞
也有一個氣袋,連結數枝音管來發聲;在樂器旁側,另有一排的黑白琴鍵。
面對同時具有多種樂器特徵的賽希莉亞,麥可毫無頭緒,用眼神向好女巫求救。
「沒必要同時操作所有的物件,只要專注在你所熟悉的領域,其餘的樂器就會一齊配合。
」
於是他輕撥琴弦,邊在指板上找尋音準;順過幾輪音階,聲音聽起來乾乾澀澀。
「想些開心的事情。」女巫放緩語調,輕柔的引導他。
他想著自己的家鄉,回想那些躺在山坡,任由青草摩娑臉頰的日子。他想起了家門前的大
街,熱鬧而有活力。他想起鄰居家的女孩,她總在二樓窗邊做女工;那段日子他總是跑到
對街,如果看見她在窗邊,他就上樓彈奏各式各樣的曲子:進行曲、民謠、童謠、讚美詩
歌、宮廷華爾滋、牧歌與小夜曲等等,雖然常常走音掉拍,一彈也好幾年。她們家不是老
古板,很快他的獨奏會就改到河岸或山坡草地進行,直到她們舉家遷移至巴達維亞為止。
呵,那是多麼令人動心的女孩,她的雙眼閃耀著聰慧的光芒,一如她的手腳敏捷;儘管很
多人說她並不特別漂亮,但從她離去後,他在故鄉卻再遇不到眼神能多駐足幾秒的人。
當他緬懷於往日情懷與旋律,賽希莉亞內蘊的七彩虹光開始散射。他猛然驚覺,與凱勒可
相處的這段時光,他教導她所有關於樂器的硬體知識,卻從未教她或示範如何演奏一首曲
子。
「原來如此,我忘記音樂已經太久了。對不起,凱勒可。」他對著眼前漫天席捲而來的飛
蛇怒潮溫柔說著,好似那只是凱勒可平日的小彆扭,「現在還來得及嗎?獻給妳,凱勒可
,這首歌。」
至美之音掀開序幕。
關於至美之聲,不論是旋律還是音色、音質之類的特徵,麥可與好女巫都無法描述;事實
上,於至美之聲落下休止符後,他們整周都沉默不語;寧可沉寂,也不願回到人類語言所
築成的喧囂世界。
但至少,可以確認的是:至美之聲不只是聽覺體驗,尚包含了視覺、嗅覺、感覺等所有的
知覺層面。在至美之聲響起當下,世界浸沐在七彩的溫暖光芒中;原有的輪廓並沒有因此
模糊分界,但那光芒是類於乙太般的介質,將萬物浸潤、穿透在自身的絢麗光譜。在那樣
的介質中,不須透過舌頭與鼻腔內的受體,自然可以體會所有令人直覺喜愛的氣息,有花
香、果香、麥香、穀香、風的氣息、草的氣息、陽光的味道等等。
在一般情況,所有的氣息參雜一起只會變成難以忍受的刺鼻味,所有的顏料染成一團只會
得到黑色,正如極致繽紛的羽蛇鱗粉來自烏黑醜陋的飛蛇。但在賽希莉亞的愉悅中,諸般
美好之物依然美好,互不干涉。失序之序,不和諧之和諧,這就是賽希莉亞匠心獨到的奧
秘。
至美之聲影響所致,凱勒可殘留的意念凝結成麥可的一滴淚水,蒸散在幸福的七彩虹光中
;接著,依附在無數腥紅的雙眼中之眾神與祖靈的怒火逐漸消弭,回歸虛無。而身為動物
的飛蛇,為了追尋在水下迴盪的賽希莉亞餘音,紛紛褪下雙翼,遁入海中,成為泅泳鹹水
的海蛇一族。
賽希莉亞的旅程,在此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