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安多拉村的遊俠與德魯伊尚坐鎮於此，他們瞧見獵魔士此刻的模樣，會有兩種反應：第
一種，是把獵魔士想成陶醉在宗教性體驗的虔誠信徒，而以認同的目光，看待這神態忘我
的高個兒男子。另一種，則是將獵魔士視作連走路都走不穩的失態醉漢，狠打一頓後將之
遠遠驅離，以免玷汙女神的神聖。
只見獵魔士前行兩步，突然往右後方滑行，沒待站穩，又向前做三個蹦跳，跟著用小碎步
平移到左方……若不是獵魔士的眼神警醒、神態平穩，旁觀者會懷疑他的精神狀況，也是
理所當然的。但若是遊俠及德魯伊豎耳傾聽，他們會發現獵魔士的步伐，每次都與前一次
不一樣，甚至連腳步聲響起的間隔都不曾重複。這種辛苦訓練出的獨特步伐，可讓獵魔士
行走時無可避免的細微足音，變成背離生物運動規律的純自然聲響，乃是專門用來迷惑蜈
蚣怪、巨蟻獅等擁有優秀震動感知能力的魔物。這魔物的名單中，自然也包含能在地面下
移動的棘魔樹。
凱爾莫罕也下雪，因此，獵魔士最先學會的，是明白看似皆為一片白茫的雪地，哪些地方
踩上去腳步聲傳的較遠，會把方圓十哩內的地底魔物全數引來，哪些地方則能讓踩踏者製
造的震動完全分散，更容易逃過魔物的震動感知。
柯恩先回到村子口，以此做起點的擴大搜尋半徑，約莫找到第五圈，發現一個勉強能接受
的位置──積雪的結構較易傳導聲音，距女巫醫躲避的木屋也遠──然後開始設置誘餌及
陷阱。
在誘餌上，如果有活體生物因痛苦、憤怒、恐懼而載滿腎上腺素的血液就好了。雖然獵魔
士們不明白棘魔樹的嗅覺或味覺結構，但經驗證明，只要十毫升不到的這種血液，就能讓
附近的棘魔樹全聚過來，並陷入瘋狂亢奮的狀態，因而忽略燃油、對植物專用毒素這類致
命陷阱的氣味。
一般情況下，柯恩會買隻雞，或者抓頭野狗，有次還用上一位犯罪紀錄罄竹難書的流氓，
但此刻他只能從附近的木屋裡找出繩索和木板，做了個陽春、拉動繩索後可用木板製造出
腳步聲的簡陋誘餌。
誘餌差強人意，陷阱則更悲慘的從缺。在第二間屋子裡，他找到不少很優秀的絆線和捕獸
夾，可對棘魔樹派不上用場。而因為現在連隻老鼠都找不到，布置燃油那招也就不能採用
了。柯恩一度考慮在地面鋪上稻草做助燃物，但想到厚厚的稻草可能限制自己的機動性，
權衡下只能一切從簡。
憑恃獵魔士超人的平衡感，柯恩平穩地立於木製圍欄上。他像釣魚一樣，將繩索懸掛著，
繩結尾端的木板落在那處較易傳導聲音的位置。隨著規律的拉動繩索，木板敲擊地面，仿
造出一波波平緩的腳步聲，啪、啪、啪、啪、啪……
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雪地中沒有動靜。柯恩又等了一會才收起繩索，回到村口再度
展開搜尋……過程中，他在一棟門扉破損嚴重的建築裡，發現兩具人類屍體，但屍體可以
等。
如是過程重複八次，他幾乎確信沒有棘魔樹殘存了。可基於謹慎，他還是在村子裡，像要
將眼前雪景擁入懷裡的詩人般，健康又熱情洋溢地反覆慢跑過兩圈。用上這種步伐都引不
出魔物，他方能肯定遇上的那兩株，是混血者軍團的調查隊最後剩下的餘孽。原本他計畫
倘開雙臂、一面擠出爽朗笑聲的再跑過一遍，可是寫實主義真的不必做太足。
柯恩回到木屋，敲敲門。門裡只聞不安的馬嘶聲，沒人回應。
柯恩又敲門。這回依舊沒人來應門，但他聽到上方有人低低的“嗯”了一聲。他抬頭，感
官能力聚集在二樓的小窗口，又一次聽到那個“嗯”的聲音，還有翻動書頁時的唰唰聲。
這聲音他聽過──從停屍間被移動到女巫醫的實驗室後，他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是待在病床
上，面臨一次又一次的破除詛咒儀式，或者接受下一輪心臟重建的手術。女巫醫幾乎整天
看護著他，那段時間裡，柯恩注意到女巫醫在醫典或魔法書上查閱資料時，常會入神的嗯
嗯哼著，像是在贊同書中的文字，偶爾還搖頭晃腦，最後整個人彎腰駝背，幾乎都要縮到
椅子裡。把這個經驗帶進現況，女巫醫八成在二樓入迷的閱讀什麼讀物吧。
柯恩放棄敲門，輕而易舉地攀上二樓外牆，與優雅無緣的快速動作，讓人聯想到壁虎。
「探長女士，」他湊向窗口喊：「探長女士，要不要我在您登場前鋪個玫瑰花瓣做排場？
或者您非要皇家十二禮砲，否則就不出來？」
屋子裡的女巫醫聞言嚇得耳朵都快往後貼了，她左顧右盼，才在窗口看見柯恩有細長的瞳
仁立於當中的黃色眼睛。
「你掛在牆上，還撐得住嗎？」
「為什麼這麼問？」感覺到問句裡可疑的氣氛，柯恩謹慎以對。
「因為我得快點找個美麗的公主過來，才對得起為偷香竊玉而逾牆攀窗的浪漫騎士啊，這
個甜心大盜。」語畢，女巫醫樂不可支的嘻嘻笑，笑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真難想像她
頭一天還因為擔憂半身人而食不下嚥，或許是醫師職涯中被打磨歷練出來的樂天性格所致
吧。柯恩向來認為，醫師非得有不受現實束縛的樂觀，甚至有種病態的反社會性格，否則
面對工作上必然的心碎，人多半會受不了的。
「倒不忙找美麗公主，」基於對女巫醫專業性格的敬意，他留下很多口德的進行反擊。「
就我個人的觀點，囚禁公主的巫婆已經夠可愛了。」
「你最好掉──你最好掛在牆上下不來，這個阿呆！」
就連咒罵人也想避免對方受傷，這大概是女巫醫的溫柔吧。柯恩幾乎不濺起半點雪花的落
回地面，沒多久，木屋裡傳出“砰”的一聲，然後是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和尖叫。柯恩決定
假裝不明白聽到什麼。
「我是在為你的退休生活著想，還不向我道謝，」拉開木門的女巫醫揉著屁股，眼角還有
淚光的她搶著說：「在我剛才著陸的地點，你變成老先生以後，可以領著觀光客過來。“
各位請看，這個彈坑所在的位置，曾經矗立著安多拉村”，然後就能靠導遊費過日子了。
」
「挺有前景的工作。」柯恩禮貌性的不去看造成彈坑的幫兇──從一樓直達二樓的筆直木
梯。
「超級棒的好嗎？我還能送你一些我的私人用品。你可以在展示櫥窗放上我的衣服，並書
“彈坑製造者 莉黛爾˙貝爾比 爆破大地時所穿著的衣服”。」
「我等不及了。」柯恩說：「話說，有位發明『縛狼汁』的醫師，叫達摩克˙貝爾比的…
…」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庇護人，」彷彿回憶起很愉快的往事，女巫醫嘴角露出笑靨
，以柯恩的標準，也承認她既得意、又溫柔的神情，是挺可愛的。「同時也是我的恩師。
」
「真是名師出高徒。另外，我不禁好奇，探長女士，妳為何沒有配戴貝爾比家族的家族紋
章？」
「家族紋章？」女巫醫一臉疑惑。她的表情讓柯恩懷疑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檢查記憶，
使回憶來到手持那份醫學期刊的時候。那時的酒館中，玻璃碎片與飛濺的牙齒四處噴落，
炎之精(Fire Vampire)從傾倒的油燈濺射出來，嘻笑著點燃它們所碰到的任何物體，那火
光照亮了期刊上的文字，還有達摩克˙貝爾比的肖像……
「期刊上沒有刊登您恩師的肖像，而是用家族紋章取代。穿盔甲的熊的胸像。」
「……穿盔甲的熊？家族紋章？噗噗，對啊，是沒有。」女巫醫掩嘴竊笑個不停。「不說
這個了，探長我呢，噗噗噗噗，有重大發現。」
「願聞其詳。」柯恩說著，右腿後縮，躲開蠢貨朝他腳邊拉出的一坨大糞。
「你看，你給牠取那樣的名字，牠抗議了。像風鈴草她……」話沒說完，風鈴草的一記響
屁打斷女巫醫的自賣自誇，女巫醫一愣，隨即肆無忌憚的開懷大笑。
「看吧，她覺得我取的名字很棒，拍起馬屁了。」
語畢，她又忍不住笑出聲來，還砰砰地拍打柯恩的腹部助興，等到她的表現符合女術士該
有的儀態時，已經是五分鐘之後的事。女巫醫領著柯恩爬上二樓，向他展示一本屋主留下
的手記。
「我們運氣很好喲，這棟房子的屋主，看來是村子裡負責外務的代表。我想他是熱愛工作
又富有創意的人，他的日記，或者該說是行事曆兼備忘錄，留下很多他對工作的想法。」
女巫醫翻動書頁，朗誦其中一段日誌。「這是第一條紀錄：奇美拉的代表將於12日自斷手
塔出發，這裡畫了箭頭連到“澤利勘尼亞的薛林可”。教友S透露，薛林可不喜歡被人用
軍銜稱呼，要提醒與會人員。」
「第二條紀錄：因為教友S透露，薛林可為半龍血統，提醒其他人把吹噓可屠龍的武器，
或以龍命名的物品收藏好。作者忙了好些日子，才確認其他人都有把上述物品收藏妥當，
並附註說，留意最近流行的屠龍笑話，如果有人管不住嘴，我會被A操到飛起來……對了
，“操到飛起來”是什麼意思？」
「歐呂爾信仰者的宗教用語，接著呢？」冒著遭寒冷女神天譴的風險，柯恩回應道。
「第三條是在第二條之後的兩天寫的，教友S說，薛林可目前與軍團中的熊地精術士水火
不容，看到或聽到熊地精可能會暴怒。再度提醒作者要約束與會人員。」女巫醫從書頁間
抬頭。「這裡說的熊地精術士，我想是碎顱者先生提到的古斯瑪──那個來游說獸人加入
的說客。」
熊地精中的術士並不常見，柯恩考慮了一下，同意女巫醫的猜測。
「第四條，教友S查出薛林可喜愛的飲料──話說教友S真夠勤勉呢──她嗜『阿卡索』，
教友S猜測可能是在老家養成的習慣。作者在這裡略感不愉快，他每個字母都用大寫的表
示，這個時候誰能弄得到用『阿卡索』──『阿卡索』很好喝的喔。喝過之後，一度我都
想跑去澤利勘尼亞的大沙漠，去養殖仙人掌釀酒。」
「挺有前瞻性的意見。嗯，出身沙漠國家的半龍混血……她說不定是藍龍後裔？」
「有可能，會議結束後，她放出藍龍知名的閃電攻擊，殺傷一名與她起口角的德魯伊。在
最後一條訊息讀到這個真叫人傷心。」
女巫醫滿臉憂傷──雖然不敢說透徹理解，但柯恩對這名沒什麼法師樣、更乏貴族風範的
女子，多少有點認識。莉黛爾愛哭、愛笑，是個會為一點小事情緒起伏的激動派，因此要
哄她也很簡單。
「這先放在一邊。我們先對探長女士的發現做個總結：首先，我們知道對方的根據地，是
精靈廢墟斷手塔。其二，結合斷牙部落的那個誰……」
「碎顱者先生，托拉克˙碎顱者。」莉黛爾提醒道。
「……結合托拉克的說法，我們知道奇美拉軍團裡有兩位高級幹部。半龍人、澤利勘尼亞
的薛林可，以及熊地精古斯瑪。此外，這兩位高級幹部間可不和陸。」
「其三，」感覺自己的手勢變得像擺出亞登手印似的，柯恩掰下第三根指頭，左掌唯獨小
指和無名指翹起。「奇美拉軍團試圖拉攏歐呂爾的僧團。這幾個發現相當重要。」
「斷手塔是精靈遺跡，在某些精靈眼中，和聖地一樣重要。血統高貴的精靈大人絕不容許
其他非精靈者、甚至是混血者，染指他們的聖地。將這則消息交給優秀的政治作戰人員，
他們肯定編造出讓精靈瘋狂跳腳的故事，奇美拉軍團會在幾句話間多上很多敵人。」柯恩
說道：「同樣的，能不能利用兩個彼此勾心鬥角的高級幹部削弱敵人，這也是政治作戰人
員工作。此外，歐呂爾的信眾，向來和馬拉的信徒關係極其惡劣，雙方漢賊不兩立是相當
出名的。在造訪此地後，安多拉村及冰霜神殿裡的歐呂爾信眾死絕，而奇美拉不久後便成
功拉攏了與歐呂爾信眾敵視的馬拉教團──政治作戰人員會流著口水、喜孜孜的傾聽這則
消息的。」
「可是我們不確定這兩件事情有關連啊？」莉黛爾舉手發問。
「不重要。恩希爾數落過北方王國的十大罪狀，北方王國因為無法坐視尼孚迦德犯下的罪
行、而呼籲抵抗這個罪惡淵藪，把雙方指責對方的罪狀拿出來比較，妳會驚訝重複率有多
高。」柯恩說：「戰爭的重點從不是因為真理、道德或意識形態。總之，探長女士找到的
資料太重要了，真不愧是探長女士啊。」
「嘿嘿嘿，再誇誇、再誇誇。」
莉黛爾輕易上鉤，非常高興自己能發光發熱的樣子。成功把她逗樂的柯恩，想收起桌上的
手記，這時發現在手記中，還剩一個莉黛爾做過記號的頁面。
「七月二十：斥候發現四人一組的旅人。」翻開那一頁，柯恩輕聲讀出訊息。「旅人們相
貌不善，附魔箭矢總算購置到標準線上，希望他們不要惹麻……」
訊息在倉促間結束，最後一句仍未寫完。柯恩還注意到，這是整本手記中最後的內容。作
者在書寫時，肯定被什麼要事耽擱了，並於此後都沒有機會補完。或許七月二十日，正是
安多拉村與冰霜神殿的末日。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