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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島上】
<9>
「玻熙？」
衝出家門的布魯托乘著餘勁未消的怒氣，跑到玻熙的窗台下。他
光著腳站在圍牆外，漸漸消退的怒氣成了一股悶燒的噁心感。
我和家裡的媽媽、阿姨鬧翻了，打算一個人到赫利瑞亞從軍。
這句話光想就蠢透了，他的腦子最好快點想出一點更中聽的。望
著玻熙房間的窗口，布魯托鼓起最後的勇氣，把嘴巴湊近在雙掌
，努力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這也是當然的，他的聲音太小了，而黑提斯表舅的大
宅門戶深鎖。現在是休息睡覺的時間，厚重的窗簾窗板都緊緊密
合。玻熙的房間和他一樣都在二樓，不同的是她有一個滿是花卉
盆栽的陽台，落地窗旁的牆面鑲著閃閃動人的馬賽克磁磚。布魯
托的窗台又窄又小，連常春藤都不想爬上去。
「玻熙？」布魯托又喊了一聲，依然沒人回應。他嘆了口氣，也
許這樣也好，少了哭哭啼啼的不捨場面，默默離開最適合他也說
不定。
忽地，落地窗向內暢開，一臉困頓的玻熙穿著睡袍走上陽台。
「玻熙！」布魯托連忙揮手呼喚，陽台上的女孩三兩下撥開遮住
臉龐的髮絲，俯身查看來人是誰。
「布弟？」玻熙露出笑容。「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看你。」布魯托說：「順便跟你道歉，我不是故意說那些
話惹舅舅生氣。」
「布弟，你真的太善良了。」
「他有罵你嗎？他離開的時候臉色很難看。」
「他才不會罵我。」玻熙扭扭鼻子。「不過他說了不少關於你的
壞話。」
「什麼？」布魯托聽不清楚玻熙說的話。他很想再把音量提高，
可是又怕會驚動其他人。要是給黑提斯表舅聽見，玻熙會惹上麻
煩的。
「沒事。」玻熙回復正常的音量說：「你不要擔心我，我知道怎
麼處裡我爸爸，到最後他總會原諒我。」
「這樣就太好了。」布魯托總算放心了。
「你來就為了問我這件事嗎？」
「是——不是。」布魯托咬了一下舌頭，他這笨嘴又惹禍了。
「什麼？」
「不是。我來不只要說這個，還有更重要的。」布魯托忍著痛，
開口對玻熙說：「我要加入赫蘇馬，是特別過來跟你說再見。」
向來伶牙俐嘴的玻熙，這時候終於也露出苦惱的神色，遙望著布
魯托。
「沒關係，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赫蘇馬軍
團，但是我還是要去。」布魯托說：「玻熙，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以後要保重自己，幫我回家看看希絲緹雅和媽媽。」
「你這傻瓜，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玻熙說：「你該留下來，
自己陪著他們才對。」
「我知道。可是我必須去這一趟，有某種東西在呼喚我。我還不
知道那是什麼，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出答案。」
「你書看太多了。」玻熙搖搖頭說：「放心，我會幫你看著兩位
阿姨們，你不要擔心。」
「太好了。然後……」
「然後？」
「然後。」布魯托深呼吸一次。「對不起。」
「這又是為了什麼？」玻熙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說。」布魯托說：「對不起從以前到
現在老是讓你幫忙東幫忙西，還要你陪我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如果我去太久，還要你幫我看著阿姨和媽媽。然後、然後……」
隔著一層樓的距離，玻熙臉上細微的表情布魯托看不清楚。不過
這麼多年認識下來，他很清楚這時候玻熙會有什麼反應。她人太
好了，說不出那些狠心的話。
「總而言之，我該謝謝你，然後說聲抱歉。」
「也許我也該對你說聲對不起。」玻熙說：「布弟，如果可以，
我會希望你不要去。這裡有你知道的一切，為什麼還要到赫蘇馬
去？等你回到底里斯，說不定很多東西會變到連你也認不出來。」
「我知道。就那些港口、山坡、商店，他們老是變來變去不是嗎
？」布魯托試著說他從碼頭聽來的笑話，可是效果沒他預料中的
好。玻熙愈發愁眉苦臉，刺眼的太陽照得她瞇起眼睛，美麗的臉
出現細紋。
「再見了，玻熙芬妮。」布魯托說：「我會再回來看你。」
「別拖得太久，你知道我沒什麼耐心。」玻熙說。布魯托最後一
次點點頭，快步躲進圍牆的陰影下，跳著腳往碼頭的方向跑。他
已經說了夠多傻話，可不能又在玻熙面前像個小女生一樣，哭得
唏哩嘩啦出醜。
※
所以，世事總是如此，在你以為做足一切準備的時候，那婊娘養
的賤人回頭甩你一巴掌。你以為這樣夠糟了，她又在你身上塗滿
焦油、黏上雞毛推到大街上，讓所有人用目光為你洗禮。
猶豫只有一瞬間。
在那一瞬間，布魯托看見天使從天而降。在他看見自己短暫又不
值一哂的人生從眼前閃過之後，天使降臨了。
他早該知道會是這樣。來的不是張開雪白雙翼，傳播愛與喜樂的
天使；這是當然的，布魯托配不上高級貨。來接他的天使是那種
滿身破爛，長了一張猥瑣老鼠臉，隨身的狂風暴雨打得人歪七扭
八的死亡天使。如果布魯托沒看錯，死亡天使看起來有點像夜境
人。
這是什麼鬼話？
死亡天使用驚人的高速衝到布魯托身邊，在那一眨眼間完成難以
想像的奇蹟。他左手一把將布魯托攔腰抱住，右手插進岩壁裡，
像插進麵團一樣輕鬆自然。布魯托還來不及想通這是什麼原理，
天使已經把岩壁麵團扯下來，對準滿是礁石的海岸摔過去。
海水在瞬間沸騰，礁岩像冰塊一樣融化。布魯托在大雨中感覺到
蒸氣往臉上撲，海水、岩石、珊瑚礁混成一團濃湯般的物質，在
暴雨中迅速凝結。死亡天使放開手，布魯托立刻往外滾出去，摔
在軟泥上喘氣。
他死了嗎？他看到自己的一生閃過眼前，所以想必是死了，尖銳
的耳鳴刺得他頭痛欲裂。他全身痠痛，所以這不是在作夢，雨水
打在他臉上，滴滴答答個沒完。布魯托把身體撐起來，用力把陷
在泥岩裡的左腳拔出來。他躺的地方像是半凝固的石膏，一用力
就片片粉碎，藏在裡頭的玻璃質把他的小腿割得斑斑點點。
但重點是他保住一命，奇蹟般保住一命。
布魯托抬起頭，在雨中凝望天使。大口喘氣的醜天使，臉色灰敗
走向布魯托，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把整個人提起來。
「你他媽的狗崽子垃圾腦袋裡都裝什麼倒灶屎尿？」
看來不是每個天使的都有一口好教養。在雨水的沖洗下，天使臉
上的髒污全被洗掉，布魯托終於看清他的真面目。
「是你！」布魯托喊道：「你是那個偷走我錢包的齊哥！」
「是齊格，你這沒藥醫的口吃鬼。」齊格一把扔下布魯托。「我
辛辛苦苦躲著阿波菲普，結果被你這麼一鬧，現在什麼都攤在陽
光下了。」
「什麼？我不懂——等等，你偷了我的錢包，把我的錢還來！」
齊格一回眸，那凶狠的目光足以令海水倒退。
「那你欠我的金幣也該還我了。」
「我欠你錢？我什麼時候欠過你錢？」
「去問問你親愛的阿姨，你欠我的何止是錢而已。」齊格回頭繼
續往前走，嘴裡不住咒罵。布魯托沒聽清楚他罵什麼，暴風女王
保佑他的耳朵。雨水還沒停，看今天的雨勢，沒比平時多下個一
倍是不會干休了。布魯托趕緊追上齊格，卻沒有膽子攔住他。
「不要跟著我。」齊格吼道：「趁著雨還沒停，自己去找個岩縫
塞在裡面。有人問你話，就說是暴風女王顯靈救你一命聽到沒有
？」
「我不懂，為什麼是暴風女王？」布魯托問。
「你如果開心，想說是魚神王還是馬神王也可以，反正就是不准
跟著我就對了。」
「我不懂，你救我一命，我應該好好謝謝你——」
齊格一反手就抓住布魯托，在他了解發生什麼事之前，已經整個
人被拽進岬角的岩縫。面目猙獰的齊格像要把他吞下肚一樣，咬
牙切齒，鼻孔噴著粗氣，拳頭抵在布魯托的下巴上。
「想死，我剛才就不用救你了。我可以告訴你，自告奮勇跟在我
身邊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上一個被阿波菲普逮到的人，被剝
皮做成標本，掛在他的私人蒐藏室裡。如果你也想變成那種鬼樣
子，那就只管跟著我好了。」
「標本？」布魯托肩膀卡在岩縫裡，差一點就忘了要追出去。齊
格氣喘吁吁走在前面，布魯托雖然每三步就要滑一跤，但是手長
腳長多少挽回一點劣勢。他絕對不會被嚇跑，剛才齊格展現的奇
蹟，他知道那是什麼。
「你用的是魔法對不對？」布魯托喊道：「暴風女王的神蹟、九
大神王的秘術。你一定是赫蘇馬軍團的高層，所以才會使用這種
魔法。」
「不要把我和那些垃圾相提並論。」齊格找到一處比較平緩的山
坡，伸手抓住岩石往上爬。
「等等！」布魯托立刻撲上去抓住他的小腿。
「放開。」齊格踢著腳罵道：「在我殺人之前放開。」
全身發抖的布魯托別無選擇，只能閉上眼睛緊緊緊抱住他的小腿。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呀？想找恩主自己到大街上去撈，不要死纏
著我不放。我剛才說的話你聽不懂嗎？跟著我你會死的。」齊格
說。
「沒有你救我一條命，剛才我已經死了。」布魯托努力說服自己
齊格的小腿聞起來一點也不像鹹魚，加倍用力抱緊。「如果你不
是赫蘇馬的人，那你一定是那個人。我聽卡薩博士說過你的事，
雖然他的腦子時常故障，但是說故事的時候他很認真。」
「你、我、烏姆呀……」
是寧國話，布魯托聽過寧國來的水手咒罵過同樣的字眼。這下布
魯托更加確認自己猜測無誤。
「好吧，我可以下去，但是你得專心聽完我說的話。」齊格說。
「你想說什麼？」
「這些是你保命的關鍵。你既然識破我的身分，也應該很清楚我
被人追殺的事。」
「我知道你被人追殺！」布魯托說。
「你不要大聲嚷嚷。雨快停了，說不定有人會聽到。」
齊格說的沒錯，例雨快結束了，陽光又從變得稀薄的雲層後透出
來。
「我要你注意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從來沒見過我。這是為了你好
，假裝什麼都不懂，讓你有機會騙過粗心大意的追蹤者。再來，
編一個故事，簡單一點，說得人盡皆知。像個發現奇蹟的傻瓜一
樣，告訴每個願意聽的人，暴風女王如何在你失足摔下礁岩時救
你一命。等到風頭過了，搬家到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如果這些
事你都能完成，我們才能談最後一件事。」
「裝不認識你、說一個假故事、搬家，我記起來了，也會努力做
到。」布魯托忙不迭地點頭。「然後呢？」
「把手鬆開，我下去畫張圖給你看。」齊格說。
「好。」
布魯托手一鬆開，齊格立刻像隻貓一樣竄上山崖，消失得無影無
蹤。布魯托張大嘴巴，看著山崖綠色的邊緣，那裡的牛筋草被踩
得東倒西歪。
雨水掉進他嘴裡，他是天字號第一大白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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