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寧靜的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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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趁他熟睡時，將人推進大海中。雖然底里斯和底斯港之間的水域嚴
格說起來只算近海，但要把人溺死，三吋高的水也夠用了。他一開始還
沒察覺發生了什麼事，等到海水淹過口鼻才突然驚醒。他掙扎著想爬回
船上，但是齊格已經在他周圍的海水施加凝聚，他就算有超人的力量也
掙脫不了那些沉重的海水。變得密集的海水元素滲進他的身體，將人慢
慢拖進深海……
讓他摔死在岬角，這個結局也不錯。他在最後一刻收回腳步，但是齊格
用上了一點魔法，確定他腳下的泥土在正確的時間鬆動，變成一條濕滑
的絕命路。他揮手尖叫，在風雨中沒人聽見。齊格看著他摔破腦袋，像
砸爛的橘紅甜瓜，瓜瓢果肉散了一地。這給人一股殘酷的快感，齊格的
問題都解決了。
若是如此，他便不會一個人躲在暗巷裡喝悶酒。氣味強烈，透明無色，
宛若劇毒般的蒸餾酒。只要小小一杯，就能把慣喝啤酒的彪形大漢放倒
。參進啤酒杯裡，效果更是一絕。
齊格將那液態的火倒進喉嚨，他的身體本能反抗這外來的毒，喉嚨和食
道合力將它推出口腔。受不了強力抽搐的齊格抓著酒壺，趴在小巷的牆
邊吐得一蹋糊塗。一列巡邏的海巡隊走過他身邊，皺起鼻子匆匆而去。
齊格用耳朵判斷確定他們走遠了，才提著酒壺，帶著一身酒氣繼續往前
走。
日顯比夜境麻煩多了，這裡到處都是陽光，對於齊格這樣生於黑夜的生
物來說非常不利。日顯人從不暗地裡做壞事，他們把壞事直接搬上檯面
，包裝好後恣意妄為。
雖然滿嘴滿身酒氣，但齊格的腦子非常清醒。他有個地方要去，然後是
下一個，又一個。他不習慣回頭這個概念，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非常
在意餡餅店裡的蠢孩子。也許，他能試試看這壺酒。那熊養大的蠢孩子
想必沒試過這一味，有些毒蕈滋味香甜，事後即使是日顯經驗最豐富的
醫生，也沒辦法找出任何蛛絲馬跡。齊格可以把屍體拖到……
不對，把屍體分解，拖進火爐……
搬進廚房……
不過無論如何，骨頭終歸是麻煩。齊格很清楚，他就是一身骨架長得不
好，才有這麼多人生難題要面對。那些軟骨頭，或是只長兩顆牙的生物
，總是有辦法在狹縫中生存。齊格就沒辦法這樣，他自由慣了，需要新
鮮空氣。說到新鮮空氣，他拿出一小瓶濃縮香精倒進酒壺，再把整壺酒
澆在身上。
底斯港的市鎮中心不知道從哪裡走出一個滿身香氣的老人。他身上莊重
的長袍顯示此人來歷不凡，有些蒔文壘的貴族血脈曾經名聲顯赫，但如
今已經少有人能分辨清楚了。
「這裡是埃羅既俄庫帕特嗎？」他一站到商行的門外，門房立刻將短袍
上的麵包屑拍乾淨，頭髮鬍子撥個柔亮，畢恭畢敬迎上來。聞聞那香味
，這老人想必身價不凡。
「是的，大人。」門房說：「這而是埃羅既俄庫帕特的辦事處，由赫蘇
馬贊助保護，福波愛蘭最好的商行代表。」
「我知道了。」身分莊重的老人點點頭。「我想問問看有沒有前往底里
斯，或是直航赫利瑞亞的船。」
「您想到赫利瑞亞去嗎？」
「我在這裡能做的都完成了。」
聽聽那諱莫如深的口氣，本來還有些許疑問的門房這下再也沒有懷疑了。
「您進屋稍待，我馬上為您——」
「我沒時間接受奉承。」老人拿出三金幣放在門房手上。「另外三枚就
看你的腳程了。」
「當然！」門房衝回商行。老人站在街上，趁著難得的閒暇觀察底斯港
為數不多的行人。這裡不比當年，和他老朋友口中的底里斯波普也沒有
半點相似處。要年紀非常非常有份量的人，才有可能記得這裡曾經是底
里斯波普的時光。如今，這裡是底斯港，漸漸退化成漁村，真正的商港
在底里斯，那個過去的小漁村。
二手的回憶才到一半，門房就衝回老人面前，喘著大氣揮著一張莎草紙。
「大人、大人，所有的船，底里斯、赫利瑞亞、底斯港，這三個地方之
間的船都在上面，我請人幫你抄下來了。我敢保證，我們提供的服務是
最好的！」
齊格只希望赫蘇馬付夠多的薪水，讓這個門房四處探問，急到心臟險些
停擺。他收下莎草紙，放了三枚銅板在門房手上，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
離開現場。他轉進暗巷時聽見叫罵聲，這下莊重的老人只會被當成一個
老瘋子，小氣到連三枚銀幣都不肯給。
現實就是這樣，期望總是與之有所落差。等那些愚人金的光澤消失了，
事實會加倍難受。齊格也希望莎草紙上什麼都沒有，但是事實和那些墨
水一樣潦草刺眼。隨著商船移動的軍隊，不日就要抵達底斯港。如果一
艘小約耳只花一天間就能抵達底斯港，沒道理這些大船花的時間會多到
哪裡去。
齊格拿出醋酸倒在莎草紙上，丟開潮濕的紙團。上頭的字跡逐漸溶解，
紙張化成一小攤稀泥。等下過雨後，什麼都不會留下。該動身了，不管
他們能去哪裡。
齊格消失在狹小的陰影間，明亮的太陽依舊照耀福波愛蘭。
※
布魯托累翻了，才沒注意到鼻子腫成一個難看的蜜棗。阿胡拉在他睡醒
後送來冷水和毛巾，還有消腫用的藥膏。
「放心，塗個三天藥，你的臉又能到市場上勾搭小妞了。」阿胡拉發現
他臉上的慘狀後，笑得合不攏嘴。「衣服在這裡，換上之後跟我到廚房
。我幫你找點事情做，以免腦子胡思亂想。」
「我才不會。」布魯托咕噥道，對著模糊不清的鏡子，小心把黑乎乎的
藥膏塗在鼻梁上。他現在每次呼吸時都聞得到刺鼻的藥膏味，腫脹的鼻
子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要說世界上有哪句話不能信，你剛剛那句絕對名列前茅。」阿胡拉說
：「別在意那個味道，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習慣了。」
不過布魯托這一覺睡得可真久，看看中庭上方鬱積的雲層，例雨再過不
久又要來了。到廚房跟著阿胡拉吃過晚餐——魚乾和麵包，少不了的醃
酸菜——再喝上一杯薑汁啤酒填飽肚子之後，布魯托幫忙店老闆搬出麵
粉，倒進大木碗裡加上清水。
「我這裡的秘方就是三種麵粉，一種麵粉滑順粉嫩，一種麵粉彈牙可口
。至於最重要的的三種，要等到這裡調好比例之後才加進去。」
「所以是這一包囉？」布魯托將最大包的麵粉搬上工作檯。「第三種有
什麼特別？」
「節省成本。」
阿胡拉將第三種麵粉蓋過前兩種，激起一陣鵝黃色的霧氣。布魯托揮著
手往後退，不知道為什麼又讓阿胡拉格格笑了好一陣子。
「所有的事都需要一個開頭。」阿胡拉又拿了一個大碗，打了六顆蛋進
去，又放了一杯水、半杯氣味濃厚的酵母，和融化的奶油。布魯托看著
他把第二碗料拌勻，再倒進第一個大木碗裡。
「一點適當的準備。」阿胡拉說：「這就是開始。」
「開始什麼？」布魯托問。
「一切。」阿胡拉把手伸進大木碗，開始攪拌濃稠的原料。「例雨前的
溼度和溫度最好，等拌完這一碗小傢伙，我們正好可以再喝一杯休息一
下。」
「小傢伙？」
「藏在麵粉裡的小傢伙。」阿胡拉說：「你想不到這些原料可以變成什
麼東西對吧？」
「我看過我阿姨做麵包。」
「知道和動手可是兩回事。不過你和大多數人不同；其他人是先知道再
動手，你卻是搶在知道前就動手了。」
「阿胡拉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的是你的論文，還有夜叉這麼氣你的原因。」
阿胡拉手中的麵粉結成小塊，布魯托總算跟上他的話題。「我到底做了
什麼？」
「你把知道的事告訴別人。」
「就這樣？」
「別說就這樣，不少人就是做了這件事，最後橫死在街頭。」阿胡拉說
：「我想你對赫蘇馬不陌生吧？」
「我……想過要加入他們。」
「有不少人也和你的想法一樣。就像我剛剛說的，凡事都需要一個開始
，但是赫蘇馬的開始模糊不清，很多事我也沒辦法講清楚。我只能盡量
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事，其中包括這些年夜叉透漏給我的資訊。」
布魯托挪挪屁股，在四腳凳上坐正。
「赫蘇馬是怎麼拿到龐大的資本，從咒闍利發跡已經沒人說得清楚了。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和過去無所不在的日濟會有關。只不過後來這個古
老的教派發現自己養大了一個怪物，大概在四十年前終於下定決心，把
牠趕出咒闍利。於是赫蘇馬帶著信眾進入福波愛蘭，在這裡用他們的理
念吸收新的信眾。
「福波愛蘭和咒闍利都是日顯的國度，人們的背景相似，要在這裡吸引
信眾，對赫蘇馬來說並不是難事。他們不斷成長，並在福波愛蘭成立軍
團，打著保護信眾的旗號活動。漸漸的，日濟會在福波愛蘭有了新的替
代品，人們為自己的神找到新的代言人。為了保住老巢，日濟會一方面
用高壓手段封鎖自己老家咒闍利，一方面說服赫蘇馬將重心放在別的地
方。」
在阿胡拉的巧手搓揉下，麵團漸漸成形，滾成一大團白色、濕濕爛爛的
球狀物。
「他們雙方達成共識，只要咒闍利不介入，赫蘇馬會把擴張的腳步指向
南方，也就是夜境中的寧國與闐國。當然，這兩國也不是任人宰割，發
覺事態有異之後也各自端出手段，要阻擋赫蘇馬擴張。如果我沒記錯的
話，當時還在寧國的鬱光城鬧出不小的風波。」
「我不懂。」布魯托問：「你說了這麼多以前的事，這和我又有什麼關
係？」
「我說過這只是一個開始。」阿胡拉將麵團捧出木碗，用力摔在工作檯
上，發出砰的一聲。
「什麼東西的開始？」
「夜叉的旅程。」阿胡拉捧起麵團，像惦重量一樣用雙手來回摔了幾下
，再將它重新聚攏放回木碗裡，蓋上一塊乾淨的布。「故事到這裡，時
間又過去了十幾年，突然暴衝的事態讓嚇到各方勢力，讓他們各自沉寂
了好些年。但事實上，檯面下的操作依然持續，最後釀成一團風暴。只
不過像碗裡的麵團一樣，它被藏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
布魯托看著大木碗，很難想像平凡的大碗裡，能夠醞釀怎樣的風暴。
「發生什麼事了？」
「信仰和政治，如果你識字夠多就會了解，這兩件事吹出來的遠比實際
上要多。赫蘇馬不斷鼓吹的帝國夢膨脹得太大，不斷增加的信徒催促著
他們去完成夢想。為了吸收信徒，完成將帝國榮光遍照夜境的目標，軍
團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來鋪他們的征途。」阿胡拉把木碗推到一邊，拿
起啤酒壺把兩人的杯子倒滿。布魯托聞到雨水的味道，再過不久淅瀝瀝
的雨水就要來了。
他想到一些事。「日夜分隔的神話，萬有與百碁？」
「就是這兩個東西，一個人盡皆知的神話，有名到可以拿來當宣傳口號。」
布魯托吞了吞口水。他原先也懷疑過日夜分隔的神話，直到卡薩博士留
下的論文和他的研究都指向同一個結論為止。之前其他人都覺得他瘋了
，如今接連兩天和人嚴肅的討論這件事，令他感覺不太踏實。
「日夜神話夠神秘，又夠知名，赫蘇馬讓它成真時才夠震撼人心不是嗎
？」阿胡拉嘆了口氣說：「在你發現氣候和潮水的關係的時候，不也想
著如果沒人相信，等你證實的時候才夠震撼嗎？我記得你在致首都學院
和托勒密學院的信上都這麼說。」
「我、我——這不是真的。」布魯托假裝喝酒掩飾尷尬，隨即又想起一
件事。「你怎麼會知道我在信上寫了什麼？」
「有人事情做得很徹底。」阿胡拉聳肩說。他神色自若，布魯托的臉紅
得像火燒。
「你們太過分了。」布魯托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要說過分，你倒不會比我們差到哪去。」阿胡拉說：「說說你的研究
吧，我的資訊都來自夜叉，但你知道他不是一個會說故事的好人。」
「我沒什麼好說的。」布魯托低下頭。「其實我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完成
，目前我只算出潮流和季風必定有一個固定的起點，也就是神話裡人稱
女王司令台的地方。那裏是日照的焦點，萬有和百碁兩者之一，很有可
能就藏在那裡。」
阿胡拉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難怪阿波菲普會親自找上底里斯。」
「我猜對了嗎？」
「你只差畫好告示牌站到路邊，指引軍團踏上征途了。」
「真的嗎？」布魯托真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終於有人肯定他，但肯
定和殺機同時上門了。
「過去有人希望大家把這件事當成神話宣傳，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為
了維繫這個神話，他們可是燒殺擄掠，在所不惜。只可惜世界上沒有永
遠的神話，再精美的謊言也要有漏洞。」頭一次，阿胡拉的聲音變得沉
重哀傷。「掌握洋流和風向的演變，就能逆溯定位出萬有和百碁的正確
位置。羯摩騎士團當初就是為了這件事，和赫蘇馬軍團起衝突，最後遭
人剿滅。」
「羯摩騎士是被赫蘇馬剿滅的？」
「赫蘇馬為了遠征積極尋找完美的旗號，用太陽的榮光照亮夜境是他們
當初最中意的目標。只可惜羯摩騎士和四國大學院拒絕合作，以阿波菲
普為首的軍團便迅速行動，除掉擋在路上的絆腳石。」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緣故，布魯托的手腳冷了起來。日顯的榮光照進夜
境，哈蘇馬帝國再次崛起；阿波菲普說的話在布魯托耳邊回響。他從沒
想過會這樣，自以為無害的研究，只是想找出氣候問題的研究，居然會
成為戰火的引線。
「我不是故意的。」他說：「我不知道事情會這麼嚴重。」
「大家都是這麼說。這也是為什麼夜叉這些年不只四處逃亡，還要花大
把心力說服其他學者放棄研究。如果他的態度不佳，也請你要原諒他。
生命待他並不優渥，我們將太多困難的選擇交到他手上，幾乎耗盡他所
有的氣力。」
「我該怎麼辦？」布魯托問：「現在我的研究已經被赫蘇馬知道了，我
能做什麼補救？寫信告訴阿波菲普大人這只是一場誤會嗎？」
「我想他不會相信。」阿胡拉說。
「那我該怎麼辦？我不是想惹麻煩，我只是不知道事情會這麼複雜。」
「別哭喪著臉。事情還沒糟到無可挽回，要相信夜叉，他一定會幫你找
到合適的出路。」
「可是他把我丟在這裡。」
「一個知道所有秘密，可以把事情的始末說清楚的老傢伙這裡。」阿胡
拉說：「他是粗魯了一點，但不表示他的腦袋比人差。」
「我沒有這個意思。」布魯托咕噥道。
「說句實話，他也不是什麼敏感體貼的好好先生。他的態度你別放在心
上，先來看看我們能在這裡做些什麼。」
阿胡拉又把大木碗拉回工作檯中間，屋外的雨聲漸漸停了。他把木碗上
的布揭開，剛才潮濕軟爛的麵團已經成了白胖渾圓的一大球，散發出一
種微妙的酒酸味。
「看看這個寶貝玩意兒，我也是花好幾年才摸索出該怎麼對付它。」阿
胡拉帶著微笑說：「聽老人一個忠告，給他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
時間。」
布魯托分不清楚阿胡拉說的是麵團還是齊格。老人把木碗裡的麵團倒出
來，又從櫥櫃裡端出已經備好的餡料，要布魯托幫忙擀麵做餡餅。布魯
托沒有拒絕，把手洗乾淨之後撲上麵粉，拿起抹刀和擀麵棍幫忙。
只是有個問題，布魯托抓不到時機提出來問。雖然只是一個小問題，可
是不管是阿胡拉還是齊格自己，都沒有正面回答過。問題沒能得到解答
好像吃餡餅時不小心吞了一小塊碎骨頭，總是令人心裏頭不舒服。
「你在想什麼嗎？」阿胡拉突然問：「我本來打算派你去生火，但是你
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不適合碰火柴和火種。」
「我只是想到一件事。」布魯托決定開口問清楚。「你說夜叉是他的封
號，赫蘇馬的人叫他夜騎士，而底里斯人叫他齊格。可是這三個都不是
夜境字，所以都不是他的本名對不對？」
阿胡拉雖然眉毛也禿光，不過那往上抬升的皺紋彌補了不足。「你還真
是一個觀察入微的孩子。」
「我只是剛好想到而已。」
「也許你可以試著問他看看，就像你問我關於赫蘇馬的事一樣。」
阿胡拉的鼓勵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布魯托在生火的時候想到，問題是齊
格很可能因為尊重阿胡拉，所以被人戳到痛處時才會摔椅子罵髒話。在
皮古斯逃亡事件之後，布魯托對自己在齊格心中的分量可沒信心。不說
別的證據，只要照照鏡子，他臉上那顆難看的蜜棗說明了一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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