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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 陳怡如
2015年6月15日凌晨4點49分，在福建泉州惠嶼島的海邊，中國爆破藝術家蔡國強點燃引線
。瞬間，一條高500公尺、寬5.5公尺的梯子拔地而起，金色火焰隨著梯子一階一階向上攀
爬，直入雲端，在幽暗的天暮上劃出一道優雅弧線。150秒後，絢爛火光由下往上慢慢消
逝，結束了蔡國強近期最知名的代表作品《天梯》。記錄梯子爆破過程的影片，至今已吸
引上億人觀賞。
為了這150秒，蔡國強整整花了21年。
在他30多年的藝術生涯中，並非每個作品都讓他如此掛念。蔡國強為了他的首部紀錄片《
天梯：蔡國強的藝術》特映會，旋風抵台一天，他接受《經理人》專訪時，形容《天梯》
是他的「夢中情人」，越做不成，就越想做。從1994年開始，他在英國、中國、美國都曾
嘗試實現《天梯》，卻失敗了三次。繞了世界一圈，這次回到家鄉惠嶼島，終於成功點燃
金色的奇蹟之梯，做為獻給百歲奶奶和故土的禮物。
出生於1957年的蔡國強，從80年代開始使用火藥創作，還曾擔任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閉幕
式的煙火總設計師。身為中國最受矚目的藝術家之一，他引爆的火光閃耀了全世界，曾多
次被國際權威媒體評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世界不可或缺的藝術家」，甚至
在2012年，有著「藝術界諾貝爾獎」之稱的世界文化獎，授予蔡國強繪畫類終身成就獎的
殊榮。他不僅是首位榮獲該獎項的中國藝術家，同時也是世界文化獎設置以來，最年輕的
終身成就獎得主。
「《天梯》是我小時候摘星星、摸雲彩的夢想。」說起創作靈感，蔡國強堅持梯子一定要
有500公尺高，不因執行難度而打折，這個高度甚至比101大樓還高。因為500這個數字，
在他成長的小村子裡，就是很大、很多的意思。「我們常說，去泉州城裡逛了一圈，很熱
鬧，足足有500人，就是有很多人的意思，」蔡國強笑著說。因此他深信只要有500公尺的
梯子，就能攀上雲端。
直入天際的《天梯》，令人大呼神奇，其實原理沒有想像中複雜。蔡國強先在天空升起了
一顆裝載了6200立方公尺氦氣的巨大氣球，靠著5噸拉力，將500公尺高的梯子緩緩拉起，
梯子上則佈滿了導火線和金色煙花噴管。
1994年，他在英國世界文化遺產古城「巴斯」，第一次嘗試將《天梯》化為真實，最後因
天氣太糟，氣球無法升起而作罷。2001年，蔡國強擔任上海APEC煙火總設計師時，又想到
了《天梯》，正當一切準備就緒，卻發生911事件，為了美國總統布希到訪上海，實施嚴
格安檢，任何飛行物體都將被擊落，《天梯》再次擱淺。
2012年，蔡國強又想在洛杉機好萊塢標誌旁的葛瑞菲斯天文台架起《天梯》，這次他甚至
完成了小規模的試驗，最後卻接到通知，因為那片山頭曾發生大火，引爆《天梯》必須讓
當地幾百戶居民都同意才行，《天梯》第三度以失敗收尾。
對於一個有著耀眼光環的藝術家來說，蔡國強卻很能跟失敗共處。
「藝術家的人生跟藝術是連在一起的，很多失敗都是他的過程。」他接著說：「 本來就
沒有說你是藝術家，就什麼都可以得到。有時候我也應該碰碰壁，應該踩到香蕉皮。 」
和蔡國強工作多年的日本技術指導辰巳正敏形容：「他常說藝術沒有成功或失敗，他的計
劃都是從這個態度出發。遇到很多問題或困難時，他其實很享受。」前三次，《天梯》屢
試屢敗，但蔡國強卻熱衷解決問題。從一開始思考半公里的梯子，該用什麼動力好在天空
升起，到最後一次，他在中國煙花重鎮瀏陽市找到了會噴火的導火線，讓梯子在燃燒時火
光更明顯，而不是咻一聲就熄滅。
「要說迷茫，我其實一直都有迷茫的地方，我也很享受迷茫，有時候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
辦，這才有意思。如果每一次都知道明天我會怎麼辦，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有時自己給自
己設一個套，但我不知道怎麼解，像一個可憐的羔羊，失去了方向，但一方面又要相信自
己的才能。」
當結果不如預期，他低落的情緒去的很快，少則兩、三小時，多則兩、三天，「藝術是很
好玩的事，不要搞的成了就開心的要命，不成就難過得要死。來了又去，一切都是過程，
這種感覺最好。」他打個比方：「這是一個冒險的歷程。就像你要尋找一個瀑布，但最後
沒有看到瀑布也沒關係，你已經在這個山裡面走很久了，山的風景已經很美了。」
蔡國強的藝術是一個過程、一種行為，失敗與成功並不是終點，更重要的是，他去做了，
然後過癮的享受每個挑戰。
但籌備這麼久，每次都在最後關頭失敗，不難過嗎？「 說不難過也是假的，但還是想著
什麼時候再做，所以就不會特別寂寞，但是做完了就沒了，這倒是寂寞。」嗯，聽起來很
矛盾，「所以本來就沒有真正的成功、真正的失敗。 」
某種程度，生長環境也養成他樂觀的性格。蔡國強是家裡長孫，從小備受呵護，「我有奶
奶、太太、兩個女兒還有妹妹，我永遠都像一個寵兒。我是一個小男孩，也是因為有這麼
多女孩子，我才能一直成為一個小男孩。」但順遂沒有讓他無法忍受挫折、失敗，因為他
更是知足的人，「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我永遠這樣想。」
第四次動念引爆《天梯》，就是為了奶奶。從小，奶奶就是家裡支柱，不僅是經濟上更是
精神上，她在惠嶼島的小漁村賣魚為生，養育全家人，也支持蔡國強的藝術夢，「在我很
小的時候，奶奶就認定，我將來一定是不得了的藝術家。」
2015年元旦，蔡國強回泉州為奶奶做了百歲生日，邀請700人一起吃飯，「那時我感覺奶
奶真的會死，」他說的直接。「雖然我從2歲半懂事時，就開始怕奶奶死，怕了55年，但
是到她100歲生日，我覺得她真的會死。我在全世界做了這麼多作品她都沒看過，我應該
在她還看得見的時候，回家鄉做給她看。」
這次，他保密到家，特意不向政府申請，也不對外曝光。「悄悄幹更容易成！」因為一旦
申請，不但得配合官方時間、規矩，更會引來很多媒體、觀眾，事情就失去了控制。保密
，不僅是蔡國強的團隊，就連島上400多位一起合作的村民也要守口如瓶，這就成了大工
程。
「做藝術家之前，你是一個人，永遠都在做人。」蔡國強是很走入人群的藝術家，他的作
品常需要和當地人合作，用蔡國強的說法就是「接地氣」。他渾身散發的感染力，親和、
毫無架子，總讓大家願意幫忙。執行《天梯》時，他和村民一起生活、一起去廟裡拜拜，
拜託村老大打點，請大家千萬保密，就連以前最難預測的天氣也是村民幫他搞定，「他們
都知道大風大浪過後，第三天的清晨最安全，叫我等著，果真成了！」
雖然最後奶奶因為身體太過虛弱，來不了現場，這讓蔡國強在《天梯》執行的前兩天，又
沮喪了一個晚上，成了籌備過程中最大的打擊。但在《天梯》施放時，他不斷對著視訊鏡
頭前的奶奶喊著：「你有看見嗎？你的孫子很厲害喔！」他永遠還是那個小男孩。
儘管現場只有400多位觀眾，蔡國強笑說是他最少人觀看的一個作品，但以手機紀錄爆破
過程的影片，在網路上兩天就引來3000多萬人觀看，至今已有破億人欣賞。「這完全出乎
意料，沒想到我也是社交媒體的藝術家，網紅呀！」他大笑著說。這個孩子氣的夢想，簡
單，卻有強大共鳴，「這證明了藝術不用任何說明，它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感動大家，哪怕
是遙遠的一個泉州漁村也能感動全世界。」
伴隨著破曉的微光，絢爛的《天梯》歸於平靜，蔡國強興奮的把慶功香檳倒在自己頭上。
等了21年，這個在世界各大城市都無法實現的夢想，最後終於在一個不到2平方公里的小
島上完成。在《天梯》施放完的一個月後，蔡國強的奶奶去世。
像蔡國強這樣的藝術家，在成名後都會遇到兩個問題：你的初衷是什麼？你要如何不斷突
破自己？他的《天梯》，既保有純真，又毫不妥協，在眾人讚譽聲中，他不滿足現況，永
遠為自己找到下一個挑戰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