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孩
１
「妳說，人死後會去哪呢？」
坐在前方的她翻過身，支手撐在我桌面上，我頭也沒抬，「誰知道啊，與其想這個不
如趕快背單字。」
「真無趣！」她吐舌，趴在我桌面上，睜著一雙渾圓的眼，「書呆子，妳知道這世界
上不是只有念書嗎？」
我揮手，「我們都高三了，快要學測了，也只能念書啊。」
「我呢，我想要去環島，去看看這世界有多大。」她自顧自地道，「可以碰到許多人
，一定很有趣！」
我冷眼，「妳有錢啊？」
「呿！」她白了我一眼，「誰說環島一定要有錢？敢不敢踏出第一步才是重點。」
「三思後的第一步才是重點。」我闔上書，對上她看似爛漫的目光，搖頭，「像妳這
樣做白日夢呢，只會摔死。妳不知道嗎？連小鳥也要長足翅膀才敢飛，妳都還沒考上大學
，說什麼夢話。」
「考上大學有什麼用啊？」
「怎麼會沒用？」我哼了聲，「考上台大有多好，有多少學生想上台大啊？妳啊，是
不會懂我們的心情。」
「書呆子。」她吐舌，上課鐘聲剛好響起，她翻了回去，趴在桌上。
我搖頭，再次翻開書背單字，默念著離學測還有多少日子，書是越來越多，看不完了
。
我也想跟她一樣做夢，可是，我哪有資格？
別傻了。
２
「欸，人死後究竟會去哪啊？」
我停下筷子，沒好氣地瞪她，「妳還在問這問題啊？就成孤魂野鬼啦，還會去哪。」
「是嗎？」她咀嚼，「我倒覺得是天使或是惡魔啊。」
「那也應該是西方極樂世界或是十八層地獄吧？妳怎麼跑去西方的世界啦？」
「對哦。」她笑瞇了眼，「妳真聰明！」
我一愣，別過頭，「我是沒妳傻啦。」
「喂喂喂，妳不能因為妳是第一名，我是最後一名妳就罵我傻啊！」她指著我的鼻子
，我笑了，「妳真不服我就考贏我啊。」
「妳！」她氣結，我得意。
「哼，我跑步一定跑贏妳！」
「那是妳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妳這張嘴哦真的是——吐不出象牙！」
「我是吐不出象牙啦，可是我也不是狗嘴，還是說，妳是啊？」
「喂喂喂——」
傻女孩。
３
「我相信其實有天使的。」
我轉頭，瞅著她，「比起天使，我還比較相信惡鬼。」
她興奮地手搭在我肩上，目光雪亮，「妳也相信這些神話啊？」
「不是。」我淡然，「妳看看那些官商勾結的惡人，不是惡鬼是什麼？妳再看看那些
黑心商人做出來的黑心食品，這不是魔鬼是什麼？」
「唉呦，我不是指這個啦！我是說那種有光環跟翅膀的啊！」她邊說邊張開手，笑得
燦爛，「不是有人說過嗎，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天使啊什麼的。」
「......」我汗顏。
「妳不要不相信哦！」她瞇起眼，指著我的鼻子，「我相信啊，好人有好報。」
我嘆氣，「我更相信壞人當道，遺臭萬年。」
「那妳說，我是不是好人啊？」
我斜睨她，「充其量勉強是。」
「那就對了！所以妳才會遇到我，懂嗎？妳上輩子啊燒到好香所以——喂喂！別把草
塞到我的嘴裡啊！」
她逃得遠遠的，我笑著拍掉褲子上雜草，看著她在操場上奔跑的樣子，逆著光、張開
手，難道，真有天使嗎？
我不相信，只有傻子才會相信。
４
「所以人死後，到底會去哪呢？」
我無力，「妳可以寫信給聖誕老人，說不定他會告訴妳。」
「好啊！真是好主意！」
「......別鬧了吧？」
十一月來臨，代表離明年一月底的學測更近了，即使我加緊腳步，我仍是恐懼不安，
而她，還是每天玩樂，我終於忍不住勸她，「妳看點書吧，每次模擬考都考倒數，妳知道
學測要到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她擺手，低頭看著小說，「等等，我看到正精彩的地方，妳乖
，等我。」
.....這是什麼哄小孩的語氣嗎？
我瞪了眼她，決意不管她，正當我翻開書時，忽然有人喊，「外找哦。」我跟她同時
抬起頭，看到了教室外的男孩。
啊，我好像見過男孩呢。只見她搔頭，把小說放下，有些看熱鬧的在後面鬧著，她紅
著臉追著打，只引來更多的調侃。
我心一冷，低頭看書。
我只在乎成績，只在乎自己。
然而那雙耳朵似乎不聽我使喚，仍然聽到了她與男孩之間的談笑聲，我越是不想知道
，越是聽到了他們的好感情。
哼，只有傻子才會掏心掏肺對人好，對每個人都好。
後來她磨磨蹭蹭地回座位，我瞪了她的背影，若是眼神能殺人，大概是千刀萬剮了。
不知道她低頭寫什麼，平常最愛翻過來騷擾我的，這時候又埋頭寫字，真的是.......
「欸！給妳看！」
她突如其來的叫喊，差點把我嚇得魂都飛了，我大聲，「妳幹嘛嚇我！」
「妳自己發呆欸！怪我囉？」她洋洋得意地給我一張紙，上頭寫了差點讓我吐血的內
容。
請問聖誕老人，人死了是不是會變成天使啊？怎麼死才會變成天使呢？
「.......妳是白癡吧？」
「欸！別撕別撕，我很認真想知道的！」她從我手中搶走差點被我撕成兩半的紙張，
護在懷裡，「我要問聖誕老人的，妳別亂來啊，妳若想知道妳也寫一張。」
「誰想知道啊！」我白眼翻到下不來，「妳怎麼會相信這種騙小孩的故事啊？這世界
上哪有聖誕老人？哪有天使與惡魔？」
「這才不是騙小孩的故事。」她沉下臉，吐舌扮鬼臉，「別羨慕我啊！」
「妳！」
「母老虎生氣啦——」
「給我過來！」
只有傻瓜才會相信童話故事。
５
「其實人死後，哪裡都不會去。」
我停下動作，抬頭看她，「妳終於懂啦？很好，變聰明了。」
她沒有搭理我，只是繼續摺紙飛機，「大概會消失不見吧？靈魂啊之類的。」
我覺得她怪，卻也說不上哪裡怪。
「好了，接下來我要摺紙星星。」她自顧自地道，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
這堂是體育課，我跟她坐在司令台上，她摺著紙飛機語紙星星，我摺紙船與紙鶴。
「妳看。」她終於抬頭，「這紙飛機呢，只能自己飛；這顆紙星星呢，也只能自己發
光。」
「啊？」
「妳不相信？」她問，忽然站起身，朝著天空奮力一丟，紙星星應聲墜地，紙飛機獨
自飛著，在天空劃出一道弧線。
她背對我，站在司令台上，頭也不回。
我想出聲喚她，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嘿，妳看，我說的是對的吧？」她終於回頭，臉上仍是大大的笑容，腳底下，卻踩
著紙星星。
「妳.....怎麼啦？」
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她，得到她的笑聲，「覺得要振作念書啦！妳要不要教我啊？」
「妳哦，這麼傻救得起來嗎？」我冷哼，「妳給我好好看念書，妳如果沒有進步十級
分以上，老師問妳怎麼進步的，別說是我教的。」
「謝謝妳。」
她笑，笑得我心臟忽然收緊，臉一熱，別過頭。
「妳總說我傻，卻沒離開過我。」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忽然伸出手摸我的頭，「
妳一直都很努力呢。」
「廢、廢話，這天底下的成功，哪個不是靠努力？」
「.....也是呢。」
她笑，傻傻地笑了。
６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她不再問死後的事了。她開始念書，很認真地念書，成績慢慢有
起色了，老師們都很欣慰，我也是。
可是，卻說不出哪裡怪。
「欸，所以說，內質網可以協助運輸囉？粗糙型就是有核糖體附著......」
「妳怎麼不再問死後的世界了啊？」我終於忍不住問，只見她放下書，莞爾一笑，「
唉，那有什麼好好奇的，時間都不夠念書了，這才不重要呢。」
我嘆氣，拿走她手上的書，直直地對上她的目光，「我覺得人死後，會去生前該去的
，卻來不及去的地方。」
「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猜的。」她聳肩，從我手中拿回她的書。我一滯，「妳看起
來很不快樂。」
跟那個想笑就笑、想生氣就生氣的她，截然不同，卻說不出哪裡不同。
她翻過身，沒有看過，始終沒有讓我看看，她盈滿淚水的眼。
「那個，我跟他交往了，隔壁班的那個人，妳也見過。」
這次，換我熱了眼眶。
７
聖誕節的來臨，代表離學測不到一個月了。
他跟她交往的事很快就傳遍了，人人都覺得他們很相配，在一起是應該的，就連老師
們也只是說幾句「別忘了要念書」沒有多斥責。
她越來越常不在教室了，我總是看著她空蕩蕩的座位發起呆，想哭卻也不忍哭。
她很幸福，我該開心。
我與她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越離越遠了，越來越陌生，我都快忘了她笑起來是什
麼樣子。
可是越想忘，越難忘。
最後忘不了了。
最後一次模擬考成績出來了，我仍是七十五級分，她從二十級分，進步到六十級分，
進步之大，連我都不相信。
老師特別開心，在全班面前表揚她的進步，只見她紅著臉笑著說：「都是他教得好啦
。」
她說，他指的是男友。
不是我。
她不再傻了，不再快樂了，我都知道，但我無能為力，我不敢多問一句，為什麼。總
覺得任著這些傷口發腫，總有一天會好，可是那一天還沒到來，已經讓我的心千瘡百孔。
我始終不敢面對，對她的感情。
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失去她。
原來，是我變傻了。
８
考前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叫她。
「怎麼了？」她看著單字書，沒有抬眸看我。我一時心慌，竟問了她，「妳說，人死
後會去哪？」
她一頓，嘆氣般地道，「誰知道呢？與其想這個，不如多被幾個單字還比較有用。」
立場對調了，話卻沒有改變。
我心冷，淡淡一笑，「是啊，考試加油，我不該問的。」話落，我揹起書包，正在踏
出教室時，回頭，深深地看著她。
望穿秋水，是如此嗎？
傍晚的餘暉在她身上印出淡淡的光暈，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卻彷彿看見了那
天她奮力射出的紙飛機，竟給我一種泫然欲泣的錯覺。
我終於不認得她了。
不認得我曾喜歡過的，傻女孩。
９
考試當天，我早早就到學校看考場，陸陸續續看到同學們也來了，我注意到她男友也
來了，卻沒有看到她。
我跟她同個考場，剛好她就坐在我斜前方。我跟同學聊天著，卻暗暗地找她的身影，
直到入場鈴響了，她還是沒有出現。
我心慌，卻不敢去找她。
翻開考卷的那一刻，我腦子一片空白，都是她的身影，佔據了心頭。一股冷意忽然直
襲胸口，我深呼吸口氣，蓋上題本，跑出考場。
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我逃走了，就為了去找她。
我拼命打給她，她卻關機了，我跑出學校，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跑著、亂竄著，我有股
很不安的感覺，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跑回學校，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
我抬頭，晴空萬里，是個艷陽天。這樣的天氣曾是她最喜歡的，記得有一次我跟她溜
到舊大樓，躺在走廊上看著天空，一待就是整節課。
我輕嘆口氣，好想問她，她去哪裡了？
這考試是毀了，但我不後悔，我只想找到她，問她為什麼沒有來考試、為什麼沒有告
訴我？
為什麼？
我也想問她，她真的喜歡他嗎？而不喜歡我嗎.......
『嘿，來陪我吧。』
我一愣，收到訊息的那一刻，我打給她，眼淚竟簌簌落下，「妳去哪了！」
「看聖誕老人啊。」
「別開玩笑了！」
「真的有天使。」她的語氣含笑，「我看到妳了，妳抬頭一下。」我順著她的話，抬
頭，發現有人對我揮手。
「妳在那裡幹嘛？下來啊。」我抬頭看向十樓，那是我們曾經翹課過的地方。
「嘿，妳別動。」
我停下腳步。
陽光燦爛、空氣中還有青草味，她朝我揮手，我看不見她的神情，只知道找到了她，
我可以安心了。
我可以安心了。
「我看到天使了哦。」
「妳！別說這種傻話！」我忍不住怒斥，「別鬧了，趕快下來跟我回去考試，看什麼
聖誕老人跟天使啦！」
「原來啊，天使就是妳啊。」
我愣住。
「我想了很久，才知道要變成天使，其實好容易......」
我的手機從手中滑落，我看著她張開雙手，站到了欄杆上。一陣微風而來，她揮手，
那一刻，我看到了天使。
天使，張開雙翼，迎著陽光，笑得燦爛。
我忘了問天使，她喜不喜歡我，可她已經告訴我了。
她去環遊世界了，她去看看這世界有多大。
人死後，會去哪呢？
我想，是變成天使，守在喜歡的人身邊吧。
妳覺得呢？
我覺得，妳是這世界上，最傻的女孩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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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以前寫的隨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