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從那天以後，我越來越喜歡老師，但我們的關係卻依舊沒有任何太大的改變。
我很氣餒。尤其是在知道老師心裡永遠有一個「他」之後，我更加覺得不管
我再怎麼努力，我們之間永遠會有一段我無法靠近的距離。
與其這樣，我想，我還是趁早在還沒有完全陷下去時趕快收住吧。
我開始閃躲老師對我的好，也想盡辦法找理由拒絕她一起吃飯的邀約。
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在躲她，我也不知道當她問起時，我到底該怎麼
解釋，反正我就是抱著躲過一次算一次的鴕鳥心態。
「妳最近進步得很快耶！」老師在看完我的essay之後說。
「喔，還好啦，呵呵！」我笑著回答。
因為要自己學著不要再想她，所以拼命的用讀書來填滿所有的時間。
「以前常錯的文法也都沒有再錯了，很好！」老師把我的essay遞回來給我。
「可能最近比較用功吧。」我說。
「喔？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妳以前也很用功啊，我感覺。」老師看著我問。
「也沒什麼啦，只是不想再亂七八糟下去了。」我乾笑著，其實腦袋裡想的
是該怎麼趕快離開。
「什麼叫做亂七八糟下去？」老師看著我問。
「就是……不專心之類的吧。」我心虛的回答。
「喔，所以現在都很專心的不會發呆了？」老師又問。
我點點頭。
「那以前都在發什麼呆啊？」老師似乎不放過我。
「發呆就發呆啊，腦袋空空的這樣。」我說。
但我沒有說的是，「因為以前發呆，都是在想妳，現在不去想妳，自然就不
發呆了。」
「喔是喔，好吧，那我們去吃飯吧。」老師瞄了牆上的時鐘之後說。
「不用啦，我晚上還有事，可能沒辦法跟老師吃飯了。」我邊說邊快速的把
東西放回包包裡，開始往門口移動。
「妳最近很忙喔，這已經是妳第三次拒絕我了。」老師看著往門口移動的我說。
「有嗎？」我裝傻。
「妳是不是有什麼事沒有跟我說？」老師的語氣微微上揚。
「沒有啊。」我無辜的說。但心跳快到不行。
「真的嗎？好吧，那妳回家小心點喔。」老師似乎願意放我走了。
「喔好，謝謝老師！」我鬆了一口氣，迅速移往門邊。
「Trish，」在我握住門把要開門時，突然聽到老師叫我，我停下腳步。
「You are hiding from me, aren't you？（妳在躲我，是嗎？）」老師一
語道破我最近的行為。
我知道她是很認真的，這陣子相處下來我很清楚，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會
下意識的開始講英文，真的是下意識的，因為她自己常常都沒發現……
而我也很清楚，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我怎麼樣也沒辦法蒙混過關……
「沒，沒有啊，老師妳想太多了啦……」我仍然在做垂死的掙扎。
「是嗎？那如果我說，妳對我的態度和看我的神情跟以前都不一樣了，妳要
怎麼解釋？」
看來老師今天是真的要問個水落石出才會甘心。
「沒有啦，老師妳想多了。」因為不知道怎麼坦白，所以乾脆繼續裝死。
「是嗎？妳以前看到我呢，就像是小朋友看到偶像明星一樣，眼裡充滿了崇
拜；最近卻幾乎根本不看我，不然看我的眼神就是像做錯事一樣的閃躲，妳是故
意在躲我的吧？」老師精準的分析著。
我低頭看著地上，卻可以感受到老師直直看著我的目光。
「是我做了什麼還是說了什麼讓妳不開心的事嗎？」老師放柔語氣問。
「沒有。」我老實的回答。
「那妳為什麼要躲我？」老師走近了一些，高跟鞋尖出現在我的視線。
「因為我看到妳就會想到妳心裡永遠有一個他，然後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靠
近妳的心。」這種話我怎麼說得出口啊，說了不就等於告白了？
我只能繼續低著頭沈默。
「記得我跟妳說過的，妳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很重要的學生，所以我會
特別想照顧妳、關心妳……」老師拉著我的手說。
「但是這樣的關係會有結束的一天，而我不想要在習慣妳的溫暖之後，花更
多的力氣重新適應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當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話已
經到了句點。
這一次，換成老師愣住了。
「對不起，老師，妳對我的好，我承受不起。」我把手輕輕抽離她的雙手之間。
我想，這次是我把她推出了我的世界。
我慢慢的轉身，開門，離開。
關上了研究室的門，也把老師一起關在門外了。
我想哭嗎？我應該哭嗎？也許吧。但我都沒有。
反而還覺得，我做了一件該做的事。
只是，我一點也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反倒是更加沈重。
我甩甩頭，告訴自己，我只是習慣了老師的好、老師的疼愛、老師的溫暖，
我也可以很快再習慣像以前那樣，自己一個人的日子。
我到了公車站，卻沒有坐上回家的公車，而是搭上相反方向的公車，我想去
那個老師跟我說故事的河堤。
為什麼想去？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河堤邊，想著剛剛發生的事，不知道那樣做究竟好不好，親手把一個
關心我、在乎我，並且我也很在乎的人推出了我的世界。
因為我害怕離不開她，害怕自己太依賴她，害怕哪天必須和她分離的痛。
所以鴕鳥的選擇了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在還沒有陷太深時抽身，但卻發現，
我好想她。
不知不覺，她已經徹底侵入了我的生活。之前那幾天刻意忽視她，刻意不去
想她，只是在自欺欺人，我只是想證明，就算沒有她，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是啊，沒有她，我也可以很好。空了一塊的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下起小雨，雨滴滴在我的臉上，我才回過神來。
看了看錶，時間也不早了，我起身，踏上回家的路。
我在巷口抬頭，看到家裡還是一片漆黑。小杰應該還沒到家吧。
我轉身從背包裡掏出鑰匙。
「我還以為妳不回家了。」我看到老師從停在我家門口的911上下來。
黑色的車，剛好被路邊黑色的樹蔭擋住，我沒有注意到那是老師的911。
我嚇了一跳，不明白老師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看到我呆掉啦？」老師帶著迷死人的微笑說。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老師，妳、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定下神來問。
「因為有一個笨蛋好像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蠢事，我要趕快在她
後悔想不開、自暴自棄以前出來拯救她啊。」老師帶著笑容朝我走來。
「為什麼妳都知道？」我看著她問。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我懂妳的倔強。」她的答案很強勢。
我低下頭，眼淚慢慢的劃過臉頰。
「好啦，不要哭了。」老師把我的頭往她的肩膀靠去。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她總能夠輕易的看穿我的想法。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
會不會早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
「我有事想跟妳說，可以上去說嗎？」過了一下，老師說。
我點點頭，開了門和老師一起上樓。
我替她倒了杯水，然後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
「為什麼妳會說這樣的關係會有結束的一天？」在一陣沈默後，老師先開口了。
「因為……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我說。
但真正的答案其實是，因為我對妳，不滿足於只當個學生。
「畢業了，我不再是妳的老師，所以我們就變陌生人了嗎？」老師繼續問。
「不是啊……是……」我不知怎麼開口。
「是什麼？」老師沒有放過我的打算。
「是……」想說的話怎麼樣都說不出口。
「是妳不想只當個學生，對嗎？」老師自己說了我說不出口的答案。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她卻只是淡淡的笑著。
「傻孩子，雖然我已經接近年老色衰的年紀，不過行情從年輕時就是不錯的
，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妳平常的發呆、心不在焉是在幹嘛，只是我想看妳會不會哪
天自己說出來……本來想說妳上次連可不可以抱我一下都問了，這個應該不是太
大的問題。誰知道，我看我再不自己戳破妳，妳就要逃走了。」老師很直接，沒
有一點修飾的說。
「老師，妳什麼時候知道的？」我茫然的看著她問。
「什麼時候知道的喔……大概是從妳第一次上課時盯著我看的時候吧，妳知
道，女人在某方面的直覺是很準的。」老師說得很輕鬆，讓我也漸漸的放鬆下來。
「那妳既然知道了，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我承認我這樣問，是帶著期待
的成分。
「因為這件事並不會改變妳對我而言的特殊性。」老師又說了這個答案。
「到底是什麼特殊性？我真的不喜歡聽到這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我知道我
對這個答案有點惱了。
「對不起，關於這個，現在真的還不到告訴妳的時候。不過妳放心，我不會
因為妳喜歡我就改變對妳的態度。」老師對於那個問題，不回答的態度依舊堅決。
「所以……妳不會不舒服或是……」我吞吞吐吐的問。
「不舒服？為什麼？因為妳是學生？還是因為妳是女生？」老師眨著眼睛問我。
「兩個都是吧……」我說。
「不會啊，如果我年輕個十五歲，也許會答應妳喔！呵呵！」老師是開玩笑
的吧。
「所以，老師會在意的是年齡而不是其他的？」換我問了。
「是吧，想想看，我們差了十六歲耶！當妳三十歲拿到博士，人生正要開始
起飛的時候，我已經快要五十歲了；而當妳三十五歲開始功成名就的時候，我已
經年過半百了……這光用想的就很恐怖。」老師故意打了個寒顫。
「是這樣的喔……」我想著老師的話，十六歲的距離，真的無法跨過嗎？
「所以，回到妳下午說的事，我可以說，我們的關係不會在妳畢業時結束，
妳也不單單只是一個學生，我知道妳想要的是什麼，但原諒我，我只能對妳好，
沒辦法給妳妳想要的。」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又出現那天晚上她看著天空時的
迷濛。
「我知道，因為老師心裡還有一個人。」我才說出口就後悔了。
換老師盯著我看了。
我無法理解她看我的眼神。
「也許吧。但我最近在想，是該放手了。」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為什麼？」我不由自主的問。
「因為，二十多年了，也夠了。何況，他看到這樣的我，也不會開心吧。」
老師說完，無奈的笑了笑。
「他會心疼妳吧。」我看著老師說。
「嗯，我想他會。」老師點點頭。
「那妳呢？」下一秒，她馬上接著問。
「我？我也會啊。」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說話的同時，臉頰的溫度正急速上升著。
「真的？」老師刻意靠近了我的臉。
「真的啦。」我點頭。
「妳真的很可愛。可惜妳太小了，唉。」老師伸手揉亂我的頭髮。
「喔……」我無奈的低下頭。
「好啦，事情解決了，我也該回去了。」老師站起來說。
「喔，我送老師下去。」我跟著站起來。
這時候，家裡的門被打開了。是小杰。
「嗨嗨嗨！姊我回來了！」他總是邊開門邊說。
「喔，你回來啦。」我把門拉開。
「老師也在耶！」他看到老師，開心的說。
「對啊，有事沒事來你家坐坐。」老師笑著說。
「哈！那正好，我帶了一堆東西回來，一起吃吧！」小杰雙手提著滿滿的食物。
「你去幹嘛啦？幹嘛買這麼多東西？」我問他。
「沒有啊，剛就突然想走路，就從捷運站走了回來，沿路看到想吃的就買啊
，誰知道默默買了這麼一堆………反正妳在老師也在，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吃完
的！」他邊說邊走進廚房，我們兩個跟在他後面。
不一會兒，餐桌上擺滿了他沿途搜刮回來的食物。
「姊，我們好久沒有在餐桌上一起吃飯了耶。」他邊吃邊說。
「真的耶。」我也說。
「那我還真是榮幸，可以參與你們的家庭時間。」老師也加入了。
老師一直到吃完宵夜，幫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之後才離開。
她走了之後我跟小杰說了今天發生的事。
「喔，所以妳還是有機會嘛。」小杰聽完後說。
「哪有，她都說我們差太多了。」我沮喪的說。
「唉呀，但是她也說，她是會喜歡妳的啊。」小杰又說。
「是啊，在我老十五歲或她年輕十五歲的前提之下。」我沒好氣的回他。
「但是她喜歡妳啊。」他一直強調這點。
「可是我無法變老，她也無法變年輕啊。」我對於這點真的很無力。
「唉呀，不會啦，我相信妳還是有機會的，只是現在變成妳要主動了。」小
杰突然認真的分析。
「是喔？」我被他的認真嚇到了。
「對啊，如果妳真的像她說的那麼有特殊性，那就代表妳對她而言是無法被
取代的，某種程度來說，她心裡是有妳的，只是她無法說服自己跟一個比她小這
麼多的人在一起。」小杰的話聽起來還滿有道理的。
「所以現在就變成我要追她嗎？」我看著他問。
「老實說我不知道妳要怎麼追耶……說真的，妳大概只能用平常相處的時間
讓她習慣妳的存在，習慣到少了妳她會覺得怪，那她應該就會開始認真去看待妳
們的關係了。」小杰下了結論。
「喔，好吧，我知道了。」我默默的在心裡開始盤算著，該怎麼反擊，讓我
也能入侵她的世界，讓她正視我的存在。
在睡覺前，我傳了封簡訊給她。
「十六歲真的是我無法跨越的距離嗎？還是，是妳拒絕讓我跨越？」
但她沒有回。
那一晚，我是握著手機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