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相見
入夜後,沅楓趕到紀初渼居所,城中正大肆搜查端止愷下落,風聲極緊,她一路甚是小心
。
紀初渼幫她脫下外袍掛起,一面輕聲說:「那刀傷在左背,離心臟只有半分,好險。」
「上過藥了嗎?」
「嗯,正在後院休息。」
沅楓說:「我這就過去。」
她走到後院,一燈如豆,四下安靜,門扇只是掩著。她把門輕輕推開,坐在床沿的端止愷
抬起頭來。
受了這幾天的折磨,她更顯瘦削,漆黑的眉峰微蹙,兩眼深不見底。她身上罩著長長寬寬
的一襲白袍,只在腰間繫緊有銀色流蘇的軟綢長巾,前襟交叉處,修長脖頸跟凹陷成陰影
的頸窩都隨意露在外面,可見到的肌膚平滑潔淨,看不出什麼痕跡,但沅楓知道在這袍子
遮掩下幾乎沒有一寸皮肉是完好的。她這麼姿態正直,兩手自然的放在膝上的坐著,頭髮
並沒束起來,散亂在肩上,髮梢似夜晚的柳樹枝條般濃黑垂下,但卻不知怎的顯得莊嚴,
就似一尊冷然坐在殿堂中的雕像。
沅楓忽然間說不出半字,多年的夢想成了真,她的王回來了,所有的話語卻都堵在喉頭。
她停了片刻,輕輕拉起裙角,跪下,額頭貼地向前行禮。
從這一刻起,她有了該歸屬的事、該歸屬的人,從此全心全意、不離不棄,永遠陪伴在這
人左右,成王敗寇,死而後已。從這一刻起,她正式承繼了母親紀初涯的祭司職位。
不知何時紀初渼也過來,跟著跪下了。
過了一會,沅楓抬頭說:「王,我已派人通知翠重華山昊天等眾,他會下山迎接您。」
端止愷終於開口,卻是問紀初渼:「洛海呢?我把人託付給妳,如今她在何處?」
紀初渼無言以答,只得叩首到地,道:「屬下失職,請降罪。」
「以功抵過,追究暫擱。」她的眼光陡然冰冷,「但右祭司不擅武力,若有不測,我要他
們百倍償還!」
「春霖林只是個小村莊。」歌沅楓輕聲答說,「我們在易崗有兩千多人,踏平那一帶輕而
易舉。」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果找不到她的下落,我會將附近十縣夷為平地。」
她的聲音並不高亢,沅楓卻知她必定說到做到。
一一未月中,女皇身邊的得力助手、女官歌沅楓坐車在丹城街道上驚了馬,車子翻覆在河
內。
她的屍身三日後於城牆下的暗渠中被找到,已經無法辨認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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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山。天還沒亮,和族聖者起身到湖裡沐浴。
他解開上衣纏在腰間,金髮濕漉漉的披垂下來,微扛著的肩跟線條勻稱的背部在晨光中閃
爍象牙般皎潔的光暈。
岸邊站著個年輕女子,注視著他。她小小的面孔白皙緘默,頭髮上罩著黑布,兩眼深而憂
鬱。
那個風暴交肆的晚上,將她帶離村莊的人,把她安頓在隱蔽之處就急忙離去了。她握著那
只小小的布鞋在樹下孤單的坐著,天慢慢亮起來,又慢慢的黑下去。有時她會想起,那天
,阿愷受了那麼多的打擊,能支撐到丹城嗎?就算到了丹城,動手殺死女皇,能讓小春露
活過來嗎?
可更多的時候她意識模糊。天空遼闊陽光漫灑,地面鋪滿被風雨打落的樹葉樹枝。她不飲
不食的整天呆坐,心緒混亂,恍然中半空似乎幻化出一雙溫柔雙目。她凝望他,拉住他那
寬大暖和的手,身體變輕了,面前一切都在旋轉,連同那個白衣身影和他溫和的眼光。
她精神早已用盡,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此刻,她默默跟隨聖者到湖邊,只凝望著他,卻不近前。旁人說把心頭的煩惱告訴聖者就
能夠卸下,可惜她不幸暫時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聖者洗浴完畢,旁邊的人替他擦乾水漬,披上乾淨袍子,換下濕衣。女子見他在雨中光著
頭,任憑雨點打在頭髮上,便急忙取下頭巾,拉住身邊的老婦一陣比劃。老婦接過黑布,
詫異的摸到上面絲毫水跡也無,全不像是在雨中淋了許久的樣子。年輕女子眼見聖者就要
離去,滿臉焦急,連連朝她「咿、啊」數聲。
沙娜莎答:「好、好,我這就去。」這才走到聖者面前恭敬道:「莫大師。」一面遞上頭
巾。旁邊的人彎身接過,替聖者遮在頭上。聖者朝她點頭微笑,隨即緩步去了。
年輕女子凝視聖者的背影直到不見,這才轉身走回帳篷。這頂小小的帳篷是沙娜莎的家,
她被收容在此處住了近月,每日除了幫忙照顧谷中老幼病弱,就是獨自發呆沉思。
沙娜莎曾經問過她的名字,她在沙地上劃出一個禾字,眾人於是都叫她阿禾。
谷中所住百姓約四五十名,最遠來自未城以北,其中有物族人也有瓦族人。他們不耐紛爭
侵擾,希望跟隨聖者找回以往安穩的生活。
聖者名叫莫循迦,本是為女皇祈福的神官,後來因故來到南方,在須臾山上為女皇栽培國
運之花。他年紀尚輕,然而有大智慧,性情沉靜睿智如山,更有神力預知天災,率領人們
避開戰亂。他在這小山谷外設下結界,無論哪方勢力都無法輕易進入。谷中更常有柔和暖
風,所到之處,人心被蕩滌,憤怒被平息,悲傷被安撫,人們不論種族,都稱自己為和族
人。
這阿禾便是洛海,她此時終於知道自己數月前看到的那個旅行者不是幻像,原來他真的還
在人世。等見了他的面,他的眼盲了,看不到她,就算能看到,也不一定還認得出。她昔
日的天真活潑都已化作烏有,兩眼的光芒暗淡了,而且是個啞巴,向著他無言以對。
這日循迦對眾人說到生命的珍貴,道:「應當珍惜身體,它知道痛楚才知道舒適,能感覺
悲傷才知道幸福。無論多麼沮喪疲累,應當了解只要生命在就還有希望。一個人去掘井,
掘了九十九眼都沒出水,卻在第一百個尋得了。所以不論遇到何種挫折,不要放棄希望,
更不能輕賤生命。」他又說,「我心中有一個結。當年我若懂得這道理,就不會失去自己
最親近的人。我回想至今,仍感傷痛,沒能守在她身旁。」他的聲音低沉,漸不可聞。
洛海本來獨站一旁,此時慢慢坐倒,抱著雙膝,蜷縮身體。沙娜莎摸到她的手冰涼緊握,
又見她臉色死白,不禁擔憂起來。洛海搖頭表示自己並無大礙,又指指聖者,再指指自己
的嘴巴,做個懇求的表情。
沙娜莎問:「妳有話跟大師講?可妳是個啞巴啊,怎麼說。」
她點頭又搖頭,一直坐到循迦說道完畢,眾人散去,依舊堅持不走。沙娜莎無奈,只好上
前向聖者稟明:「大師,這孩子名叫阿禾,她有話想跟您說,不過……她是個啞巴。」
旁人都笑起來。循迦卻道:「沒關係,帶她過來就是。」
她依言把洛海扶過來。眾人以為這啞女身患病痛,想請聖者治療,好心指點說:「妳坐到
聖者面前,讓他為妳診病。」
她走到聖者面前卻不坐下,只兩眼直直的凝視他面孔,隨即伸手去輕觸他的眉宇。在她的
指尖碰到他皮膚的剎那,他神色一動,略顯驚訝的睜開眼來。他雖盲目,眼瞳還是湛藍清
澈、溫柔寧和,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這時候湖面微風輕吹,拂動他藍黑色的衣角,另
有長長的柔黃髮絲掠到她面上。
她一動不動,神情淒婉。人們看到這幕情景,不知為何,竟忘記阻止她。過了片刻,她慢
慢縮回手,在他面前以跪姿坐下了。
「有人在找妳。」循迦低聲說。
她在他手心劃出物族文字:在哪裡?
「在典城。妳心血不足,遠行勞頓恐有危險,不如暫且留在谷中醫治。」
她寫道:要找到。
「此人對妳來說非常重要?」
她指指自己,擺擺手,又指指遠方。沙娜莎幫她答:「她說比她自己更重要。」
但眼前的這人對她來說,份量卻勝過了世上所有:大地、天空和萬物。她無法言說,只能
微微仰著臉,用他看不到的目光默默凝視他面孔。
循迦點頭:「既然如此,我送妳一樣東西。」他在她手上五指一攏一放,只見五彩光芒閃
過,凝成了一個晶瑩透明的手環,似玉非玉,比水晶更澄亮。「這是我的靈力所化,可護
妳心脈,應可保妳平安到達典城。」
眾人見他為這啞女付出支撐聖界的部分靈力,相顧皆有些愕然。洛海也沒料到。這靈化之
物一旦成形,就與腕上皮肉凝結在一處,無法取下,數股暖流順著血脈逆滲而上,團團護
住心口,這些日子以來她心頭上的疼痛頓時減輕不少。她心中感激,行禮為謝,隨即起身
離開。
隨著她的腳步聲遠去,循迦似忽有異樣感覺,脫口道:「等等。」
她停下腳步,看他有何話說。
他眉間微蹙,眼角輕掃,似乎思緒重重,片刻之後才道:「這靈力消滅時,妳的病勢會愈
加沉重,可托人帶信給我,我再想法為妳醫治。」
洛海點點頭,卻知道兩人今後恐怕再難見面。她告別沙娜莎,離開山谷往西北方的典城而
去,按照循迦的指示,在那裡尋找跟等待阿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