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凶宅，妳敢去嗎。」
「死過人？」驚詫自機車後座傳進耳裡。
「死過心。」
「……不同意。心死了，哪裡都是傷心地。」
蒲緋接受了這個說法。
兩個人都洗掉一身塵囂，給了她一套乾淨衣物，蒲緋又幫廉英宣簡易地換過藥和
紗布，開了電扇，疏懶地偎在偌大沙發床裡。
折騰一整晚，涼風拂面，蒲緋都要睡著了，身邊的人像要起身走動，她睜眼皺眉
：「不要亂跑。」身為醫師，她最討厭病人不聽話。
想到她昨晚災難當頭雷打不動，帶傷卻偏要東奔西跑……太不乖了，眸裡閃過怒
意，一把將人撈進懷裡，手臂橫在她腰間不讓掙脫。
廉英宣抬頭看她，抿唇低笑，蒲緋頓時消了氣，嘴角也微微勾起。
笑什麼？……這孩子。
不說話讓人更昏昏欲睡，蒲緋神思恍惚又闔上眼，要去床上睡嗎？好遠……
「蒲緋。」
「……嗯？」
「我，我沒有兄弟姊妹。」
「……嗯。」
「妳當我的姊姊好不好？」
蒲緋沉默很久很久，久到廉英宣都準備嘆氣，才斬釘截鐵地說：「不要。」
為什麼遲遲不告白，還提出這種古早人不能相愛就結拜的要求，哪有人這樣退而
求其次的啊？
「我也是獨生女，可是我沒有想要多一個妹妹。」蒲緋發現她總是很容易教自己
心生不滿。
過了好一陣子，她又小聲問：「蒲緋，愛上女人是不是很苦？」
「……愛上壞女人才苦。」濃濃的睡意襲來，蒲緋希望廉英宣別再找她說話了：
「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那妳不要再喜歡常蘅了好不好？」
昏沉視野裡光影都模糊了，蒲緋眸光掃過她微慍臉容，停在語出冀望的潤澤絳唇
上，顏料重得像油畫，紅得像火……
常蘅……？
她想起常蘅說過自己一發睏就喜歡亂抱人，忍不住就抗議：「那是因為抱起來很
舒服嘛。」
收攏雙手又圈得更緊，被摟住的人不再出聲，蒲緋滿意地呵呵輕笑，一動也不動
就墜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剛過了十一點。
蒲緋視線從牆上的時鐘收回，降在略感壓迫的胸口，訝異地看見烏髮灑落的人呼
吸均勻地睡在懷裡。
……是她先動手抱她的。
記憶一一歸巢，霎時又尷尬又不敢輕舉妄動，果然人倦了理智就會急速降低啊。
上一次和別人這麼親密已經好久了，而現在，她讓廉英宣好端端地擁著她睡，是
因為先抱人再推人很沒禮貌吧？
思路飄忽地望著天花板，思索著繼續睡好了，偏偏精神奕奕得每一根神經都十足
清醒，感覺到右手穿過她的左脅，上臂輕碰到她柔軟的胸前，感覺到她臉頰貼在
自己左邊肩窩，偶爾微微蹭動，蒲緋重新轉頭審視她恬靜的睡顏。
這人……細胞分裂得實在很完美。
五官比例恰如其分得令人羨慕，生來就是火柴性子嗎，易怒也就罷了，連這樣亂
動都儼然在點火。
看著她小巧直挺的鼻樑，豔紅的唇，蒲緋心想，不如就用心跳聲叫醒她好了，她
的耳朵就貼在心臟正上方，會聽得比自己清晰嗎？
跳得這麼快，難道不吵嗎？……眼皮為何還不睜開呢？
為什麼可以睡得這麼放心？
靜巷裡傳來車子的警示鈴聲，終於擾斷廉英宣清夢，餘光裡察覺她緩緩張開眼，
直視前方一會，然後仰起臉楞楞望著自己，蒲緋和她對上眼。
發呆？
清澈如月的眼裡沒有波動的模樣引她笑意漸濃，突來的捉弄念頭掠過腦際，蒲緋
的目光又停在她唇上，臉孔慢慢地逼近，成功看見她疑惑地睜大雙眼，顯然意會
到了她的企圖，雙手慌忙地掩住蒲緋來犯，明亮的眸裡閃過一絲不快，推開她坐
了起來。
……不高興？蒲緋嘴角輕揚，惹得那人更是連連瞪視。
「中餐想吃什麼，我煮餛飩麵好不好？」
蒲緋站起身來，鼻息都還盈滿廉英宣的香味，低眉陷入思考，也不理那人有沒有
同意，就心不在焉地走進廚房裡。端著麵鍋回到客廳時，火柴一樣的女孩站在電
視上方的玻璃展示櫃前，盯著櫃裡的照片，蒲緋並不阻止她，拉開椅子坐下逕自
吃麵，等著她自己一跛一跛地過來乖乖坐好，才盛一碗給她。
兩人間似乎不斷出現像這樣突來的靜謐，對於只見過三次面的人而言這很正常，
但蒲緋就是覺得，廉英宣正用一種神奇的力道把自己往她拉近。像繩索一樣，像
持著繩索兩端的人一樣，不動就雙雙沉默，有人拉扯，對方就靠攏過來，然後再
平衡地將繩上的標誌拉回中心線。
忍不住讓人想實驗看看怎樣的力度會讓她踉蹌，或是讓自己顛仆到她的那一端。
是不是有點冒險？是死路，還是出路呢……
「其實，我簡直就是半個常蘅了。」她自嘲地說。
無可否認，被侵擾過的生命裡已經有半邊天籠蓋陰影，下怎樣的雨，曬怎樣的太
陽，都要取決於那層聚散未定的，稱之為常蘅的雲彩。有常蘅遮擋的天，日光曚
曨，月光朦朧，目光也矇矓。如果說記憶是腦內永無止盡的水循環，蒸騰了凝結
了，降灑的滲透的昇華的，都匯流成淚，使她遍嚐沒頂苦楚，囹圄身陷，那麼她
的確迫切需要一根救命繩索，幫助她逃出生天。
同時她怎樣也無法漠視，這世界竟然還有人願意和她一樣在乎，在乎讓她珍而重
之的整個過程。
廉英宣靜靜望著蒲緋，眼神專注，良久才說：「妳才不是常蘅。」
「妳怎麼知道？」
「常蘅傷妳，妳傷過誰？」
「……妳。」昨晚。
「傷我的不是妳，是我的情緒。」她避開了蒲緋的直視。
這麼哲學？她微笑問：「不想聽我和常蘅的故事了嗎？」
「妳會哭，我不要聽了。」
「那我不哭，妳先告訴我，為什麼昨天妳哭了。」
她略顯掙扎地沉默幾秒，才終於回答：「我把妳看作是親人。」
所以早上的要求是因為這個理由吧，她就知道林榭嘉的鬼話不能信。
……都怪自己病急亂投醫，「妳知道了？」
「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麼會誤會，但是我有猜到。」
淡淡的失落無可避免地掠過心頭，她佯作遺憾：「這樣就不能吻妳了。」
廉英宣窘迫地垂下臉：「要彼此喜歡才能接吻，是正常的吧。」
「好……」她笑嘆一口氣，「親人就親人吧，我也不是不願意對妳好。」說著埋
頭把湯喝完，收拾了要拿去廚房。
廉英宣捕捉到她眼裡的灰濛，激動地站了起來，「妳說妳不會哭。」
「那不一樣嘛。」
廉英宣露出後悔莫及的樣子，似乎要恨出眼淚，蒲緋輕聲笑了起來：「為什麼連
這樣的表情都可愛？」
免不了又被火柴怒視：「妳不要再講這種……」咬著唇說不下去。
這麼可愛的女孩子，能勾引得到嗎？
蒲緋笑意盈盈打量她，「妳什麼時候要搬進來？」
火柴一呆，眉頭微鎖，懷疑的目光投來：「不是說滿了嗎，住不進來。」
「凶宅有鬼，請小鍾馗進來驅鬼。」廉英宣一聽簡直要噴火了，蒲緋強忍著笑，
催促著說：「快吃，我要出門上班了。」
和火柴共處一屋，能相安無事嗎，火柴看起來本身也有點潮濕呢，可能會有晾乾
的一天嗎？
期待還是正在恐懼呢？蒲緋整日都這樣想著。
人的確可以同時又悲又喜吧？升上高中的時候，常蘅就表現過。
一齊進入數理資優班的那天，她問常蘅，在跟母親妥協之前，為什麼曾經選擇了
語文資優班？
「我只是想和過去切斷關係，離從前的老師同學，離妳，遠一點。」
為什麼要笑得這麼甜，說這麼抗拒的話？
後來高二在偶然發現的常蘅的網路日記裡覓得答案，她這麼寫著：「再怎麼讀也
都枉費，和緋那種段考數理次次滿分簡直天壤之別，最不欲題目解不出來時，是
她上台救我，憑什麼要讓她看不起，不要在她面前變得很低很低。然而我沒有真
正討厭過妳，所以才說我們不要見面，不要見面了好嗎。到底為什麼再度同班，
是啊誰先有意，啊誰薄倖？緋，美好應該靜止，不要讓我恨妳。」
蒲緋看得膽顫心驚，這是常蘅藏在心裡對她模擬的齟齬。她沒有看不起她，為什
麼說她的理科好，卻不說自己文科好？遑論她從沒有要競爭的意思，很久之後蒲
緋才想通，這些都不是她拼命解釋所能理開的結。
「魯迅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我要埋葬在這裡，倘使妳看到，
請求妳保持緘默，留給我一點不被發現而自喜的空間，戲沒有觀眾就能死。」
「不要說妳懂，不要溫柔地看我，別和我共鳴。妳知道為什麼女媧不肯把石頭劈
成兩半，讓它們心靈相通，讓它們一同歸天？緋，那是因為我是我，分了一半，
妳就是妳了。」這一席話讓她徹底意識到，常蘅她，情願孤獨。
但是蒲緋永遠不懂，她怎麼能帶著這些情緒，若無其事和自己共處最後三年？哪
些是真，哪些是假？
常蘅，不要瞞心昧己，妳自己……都清楚嗎？
「緋緋啊，墨水什麼時候到？」
「嗯？……後天下午。」
「網拍訂單貨出了嗎？」
「嗯……出了。」
「那妳早點回家休息吧，晚上放妳假。」
「……好。」
出神過了頭吧？
「對了，妳上次說活動要候補給誰？」
「……她不會來了，取消吧。」
一個月了，蒲緋不再抱持任何希望。反正自己早就弄丟了她的電話，人要從何找
起，問林榭嘉嗎？都還沒怪她害人自作多情！
這女人就是管不住花言巧語，下次再讓自己白夢一場，就逼她飲灰洗胃吞刀刮腸
好了。
何況，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吧。
蒲緋回到家，先洗了澡，擦著溼髮經過廚房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空行李箱倒在客
房門口，裡面傳來走動和抽屜開關的聲音，望著門縫照出來的燈光，忽然有點鼻
酸，就這麼呆呆站著，直到廉英宣走出房門。
「好餓。」
她拖著疲憊的步伐，一頭栽在沙發上，聲音垮垮地說：「妳好早回來。」聽她遲
遲沒有回應，抬頭笑看，「為什麼這麼愛哭。」
「因為我把鑰匙給妳了啊。」啊，好想抱她。
「……等一下還妳。」見她淚眼圓瞠，才笑得狡猾：「我新打了一把。」
「為什麼？」
「舊的都生鏽了，不好開。」
不管她是否同樣話中有話，蒲緋都感覺心窩陣陣溫暖，眸心一掃陰霾，「妳去了
哪裡？」為什麼一個月不見人影？
「我中午到的，看妳冰箱快斷糧，去了一趟賣場，不知道妳愛吃什麼，就都買了
一點，還有水果。」
蒲緋這才發現矮茶几上擺了一盤切好的蘋果，沒有再多問，她覺得這回答也夠讓
人心滿意足。
「我炊粽子給妳吃好嗎，想吃幾個？」那是下班前大濃眉給她的一串粽子，粽葉
香氣四溢，她走到餐桌邊，拆掉了綁線，廉英宣湊過來開心地說：「是南部粽！
那要兩個！」
「妳怎麼知道，好厲害。」
「聞得出來嘛！」揚眸笑睞她一眼。
自己是……起心動念了吧，是不是只有火柴才能讓死灰復燃。
蒲緋楞楞望著她，反覆凝看，捨不得放，密密探巡的目光看得那人眸裡掠過一絲
異樣的情緒，轉頭坐回沙發上。
把粽子放進電鍋加熱後，廉英宣說她找到了工作，在外商企業擔任產品的行銷廣
告文宣翻譯。
「腳上傷都好了嗎？」身旁那人說了什麼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她來回檢視腳踝。
「嗯。」
想起她柔軟的身軀，壯著膽子問：「我晚上可以抱著妳睡嗎？掃榻以待。」
「……不行，妳有前科。」輕輕橫她一眼，終是被逗笑。
掃榻以待？都一個月了要重掃吧！
「那次是開玩笑的，」蒲緋字句裡隱約帶著笑意，「下次才會真的親下去喔。」
「妳敢亂來，我就會生氣。」
「我喜歡看妳生氣，情緒直接表達出來，讓人很安心。」
廉英宣抿了抿唇，諱莫如深地看她一眼，「原本覺得妳怎會那麼容易就接受只見
三面的人喜歡妳，現在完全不奇怪了，原來妳就是這種人。」
「這麼明顯？」火柴沒有露出嫌惡的樣子，讓她唇邊隱隱揚開如釋重負的微笑，
「那妳怎麼敢跟我住？妳對我，有好感嗎？」
「……沒有人這樣問的。」那人略不自在地站起身，瞪視沒有了以往的氣狠：「
我要去洗澡了，明天開始上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