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銥點情話 06

作者: SerpensortIa (染人)   2016-12-22 23:48:42
廉英宣傷了腳的那天,指著玻璃展示櫃問:「都看得到,為什麼還要上鎖?」
「……我也是這樣問常蘅。」
常蘅說,我不想讓妳予取予求。
廉英宣看著照片,操場上高中時代身量相當的兩人在人群中特別醒目,臉上都帶
著自信,常蘅很瘦,膚色白得像整天躲在書堆,目光中慧黠與矛盾盡萃入裡,客
套而有距離地笑著,讓人看不進靈魂。
蒲緋身上有她獨特的英氣,淺淺而漫不在乎的笑容,像古典的女人在頸下隨意紮
束髮尾,瀏海隨風飄拂,雖然視線低垂,卻明顯比她們初相遇時要更神采飛揚得
多。
其中有幾張在室內,林榭嘉、常蘅、蒲緋三人輪流合照,廉英宣指著其中一張說
:「妳們笑得很甜蜜。」
「那是高二的時候,在這裡拍的。」
「常蘅住過這裡?」廉英宣仔細比對照片裡的背景,客廳的佈置似乎變動很大。
「住過幾次,她每兩個星期都要參加中研院的生物培訓,我偶爾陪她來。」這房
子是蒲緋的姑姑去世之後留給她的。
「妳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蒲緋啞然失笑:「誰說我們曾經在一起……」
常蘅說,她從來沒打算和她在一起。
「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就是在高二,伏在窗口的小高中時代。」
「我喜歡看她在校刊裡提到我,喜歡看她在鏡子前研究自己,喜歡看她被仰慕她
文采的人包圍,我真的沒有太多嫉妒,因為他們不得不這麼做啊。」
「常蘅沒有對妳動心嗎?」
「我想很可能是有的,我常常還沒開口,她就搶一步先回應我。但是,這也可能
是她暗示我,不要說出口。」
而蒲緋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太遷就,然後從此錯過她。
蒲緋心想,當年的兩人,若是有勇氣大膽說愛,會有一個她們都可以接受的結局
嗎?
「我們會在下課跑去榕樹下聊天,必須離樟樹遠一點,因為樟腦會讓她頭暈,假
如樟腦吸多了學理上是會溶血性貧血的,跟直接吃蠶豆一樣。」
「寫了很多信給彼此,對方在的時候,不在的時候,想什麼、不想什麼……將來
的老去的,什麼都寫。」
寫信。看了電影《阮玲玉》之後,常蘅開始喜歡用鋼筆寫字。
常蘅說,銥是硬度高且耐磨抗腐蝕的稀有金屬,「鋼筆又稱萬年筆喔,銥點堅固
得可以寫很久很久,保養得好,偶爾維修,說不定可以寫一輩子。」她認為使用
鋼筆有一種和歷史接軌的迷人滋味,很反對所謂鋼筆已經被淘汰的說法。
不愛 Montblanc,也不愛Parker這些歐美大廠粗獷筆款,她說日本製的筆規格適
合漢字。她還喜歡收集各種紅色墨水,正紅色、桃紅色、櫻紅色、磚紅色、螢光
紅、胭脂紅。
某一天開心地說她託人買到了 Louis Vuitton的限量紅,她說墨水好珍貴,要專
門拿來記錄對蒲緋的心情,那款墨水鮮艷得像血。
常蘅說,粗筆劃代表心臟打出大量的血,細筆劃代表貧血,為什麼會有這些變化
呢?
「因為妳讓我心跳時快時慢啊蒲緋。」妳喔妳喔,總笑得很好看,很討人厭。
常蘅的筆袋裡隨時保持超過十支以上的鋼筆,樣式偶爾會換,有次嫌棄一支用不
慣的書法尖,反而蒲緋使得順手撿了去用,蒲緋在裡面上了英國墨水 Diamine的
China Blue回信給她,常蘅特別喜歡這一抹藍發色再褪變的過程,瓷器藍,太具
有代表性。
「啊,要是再淡一點就好了,再淡一點,會更美。」常蘅深表可惜,有一次說著
說著,居然目眶含淚。
「不祥。」蒲緋說,阮玲玉用鋼筆寫完了遺言後與世長辭。
「然後我們唸書,一邊談關於女性主義,關於社會,關於台灣的歷史,互相成為
幫對方整理思緒的對象。」
「我們比段考分數,贏的人答應輸的人一件事,因為輸的人很可憐啊,怎麼會是
輸的人吃虧呢。結果擅長的科目各半,有時候老師不透露分數就會很苦惱,少了
藉口相約著一起去完成什麼。至於體育成績我們都一樣糟,獻醜不如藏拙。其實
她小學和我們兩個同校,是國樂班的,只是一直到高中才知道。」
「蒲緋都沒有人追嗎?」
「英宣高中是讀女校嗎?」笑著反問。
「嗯。」
「那妳一定知道,她們的愛慕成份多少是基於崇拜。但是我和常蘅不同,我們是
看進對方心裡的,雖然後來她說,我對她,認識浮淺。」
認識浮淺。
為了讓蒲緋真正地對她「認識浮淺」,常蘅為此做了多少改變呢?
「妳們之間有過甜言蜜語嗎?」
「常蘅的情話,像是結在山巔要妳峰迴路轉去摘採的果實。」又甜又冒險。
她記得每一句常蘅說過的情話,很隱晦,她全都聽得明白,但是常蘅要她假裝不
懂。「蒲緋,哪一天假如要死,我希望死在妳的手裡。」常蘅偶爾會帶著濃濃的
憂鬱這樣問她。
「我怎麼捨得?」
有次,常蘅信裡這樣寫著:
「我想要去鬼吼鬼叫而不被側目的地方。
總有一天我會找個人最多的聚點,上衣脫光僱用一個無情冷血的殺人狂,
緋,可以是妳嗎可以嗎?
撕開這層皮肉,把肋骨一根一根向外扳斷,這樣心臟就不會自憐無翅可飛,
這樣,在當下鬼吼鬼叫就是絕對的天經地義了,我以為那才是狂歡。
我是不是天生的自毀狂?還早啊,幸福還沒用光光,留下一點零頭,
可以再生再生再生嗎?
撒旦經濟實惠,上帝坐在頭等艙,我買不起啊,我撞不開途中一頂頂禮帽,
我打翻一整盤驚慌失措的污穢刀叉,別人的唾沫都要腐蝕我,
我扯下連成一氣的窗簾裹住臉孔,死命往前衝,
他們一個接一個在背後無數雙手拉我,說不對,妳回來!妳跑錯了方向!
緋!救我!
救我,再毀滅我。」
後來在解剖課,眼前都是脊椎、頭、心臟、骨頭、韌帶、血管,是啊誰沒有呢,
而她想到的是常蘅。
但是她並不想解剖常蘅,那意味她們已經永別,她喜歡的是活生生的會講話會嗔
怒笑罵,會要蒲緋別一直看著她,眼裡都還有明顯情意的常蘅。
「蒲緋,妳愛她嗎?」
「我不愛她嗎?」
常蘅說自己常常作夢,喜歡記錄下來給她看。
她說,她夢裡有個美麗洞天,時時夢到。
是一個島嶼的海角,要穿過一條陳舊失修的褊狹老路,翻過一片沒有窮盡的肩高
圍牆,恰好可以目睹夕暉的漸層金黃色染上無邊無際海平面,照耀得瞇起雙眼。
她會坐在懸崖上,像個桌曆一樣撐起自己,盪著赤腳看海,世界是有顏色的,也
有風,光影浮掠,也有海的味道,浪浪生動,只有她伶仃寧靜,欲望獲得飽滿,
且無有時間的催擠。
眼前的所有如同一件精心縫織的天衣,要耗去一輩子的時光細細體會,她的眼球
轉動得很慢,任移一吋都美不勝收。在這片淨土她不曾有一次回頭,從來也不曉
得背對著的是怎樣的光景,她總會看得出神,遺故忘鄉也毫不掛念。不會有船來
的,她有預感,且無數次實現,也不會長出一棵被需要的樹,舉目無雙的人不賞
花,便沒有花,也沒有螞蟻和泥土鬆動的痕跡。昏昏欲睡的眼皮已經很足夠了。
她對這個夢境充實地付出愛與微笑,但是卻沒辦法攜手任何人一同待在那裡。
高三上,常蘅開始遠去。
從積極找人分組,從午休先一步被人約走,從放學的留校晚自習不再去補習班。
帶著一干承諾,掉臂不顧。
常蘅曾說,將來一起參加社會運動。結果後來,專門收容痲瘋病患的療養院被迫
拆遷、增修動物保護法、聲援千障、反危險核能、反媒體壟斷,一直到最近的反
黑箱,大大小小抗議遊行,全部都只有蒲緋一個人走在街頭。
有時候蒲緋會忍不住懷疑,若她和常蘅並沒有決裂,常蘅真的會願意投身這樣的
場合嗎?
其實她們對國家主權意識是有歧異的,常蘅認為台灣是一塊沒有自我的小土地,
不應該放棄古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砥柱,例如她最喜歡的詩人余光中的新詩〈鄉
愁四韻〉,她極為嚮往的那些長江水、海棠紅、雪花白和臘梅香。
「矯情,想要辣妹香,根本就愛女人嘛。」廉英宣突然插口訕笑。
「英宣……」蒲緋扶額失笑。
「好啦妳繼續講。」
常蘅的中文底子太好了,在某個領域站得愈高或愈有天份的人,自然會特別捍衛
他們被賦予的價值,她甚至斤斤計較地強調出台灣的國語是以北京音為基礎規定
出來的,張愛玲的國語跟蔣經國差不多,白先勇也是偏大陸國語的,朱天心朱天
文如何使用正統的中文,諸如此類。
而蒲緋只是單純認為,就算住的是殘磚破瓦,她也會珍惜讓她遮風避雨的地方,
屋頂漏水就修補,外人吞略就抵禦,更別說台灣在她心中是這麼豐富多彩。她們
之間所沒有達成共識的,就是外人的定義。
而後蒲緋發現,自己就是常蘅眼裡看不到的,所謂擁有「領土的自我」精神的存在。
話題很敏感嗎,那又怎麼樣呢?
常蘅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和她決裂的,她們甚至沒有機會為此發生爭執。
何況她是改變得那樣快。
還有同志大遊行。同志,幾乎是常蘅最忌諱的詞,僅次於愛滋病。
並沒有多餘的自卑或疑惑,蒲緋幾乎在確定自己對常蘅的感情時,就接受了自己
是可以愛女人的。
蒲緋第一次認識愛滋病是在生物雜誌裡,說 HIV是反轉錄病毒,產生怎樣的機制
、破壞Helper T Cell 的過程等等,有很巨大佔了整個版面,藍色紅色配置的、
吸盤似的病毒模型,旁邊還有卡波西氏肉瘤病人的圖片,老實說她並不害怕這類
嚇人的畫面,她跟常蘅說,幸好何大一發明了雞尾酒療法,結果常蘅皺著眉頭說
:「愛滋病是同志的事。」
蒲緋楞了好久。
當然那時候的她們還沒有太多相關的知識,足以捐棄成見,明白愛滋的傳播途徑
和得病的性向比例方式等等。讓她不可置信的是常蘅的語氣,見外得好像直接宣
告了自己「不是同志」一樣,蒲緋的心因為她鄙惡的表態狠狠抽痛了一下。
是如何克服種種掙扎,讓蒲緋在最後一次園遊會全校都聚集在操場的時候,隨著
她穿堂越廊回到教室,在她面前央她聽完這一段話,她幾乎全忘了。
「常蘅,我,發現我對妳的在意超出了我原本的想像,已經到了無法不去正視的
程度。」
「遇到妳是我此生太大的一件事,我無法說明。如果說,我對一個人的在意,可
接受的範圍是這樣,」蒲緋在紙上畫了一條線段,「那,我對妳的在意,已經超
越它了。」她延續著那條線,竭盡所能地拉長,直到紙張沒有更多空間銜接。
「妳的網誌我都看了,我知道妳也是。」
她不願再做一面鏡子,天天讓常蘅對著自己剖心掏肺,心上的裂縫生成唇線,逼
得她不得不開口。
常蘅望著她,眼裡情緒太多了,最明顯的可能是恨,眼裡都是,可能心裡也是,
冰冷冷地往外恨。
緋,美好應該靜止,不要讓我恨妳。她想起常蘅在日記裡這樣說。
「對不起,但是我必須說出來。」
「那些都不是妳。」她笑得好像高段的幽默鑑定師,嘲諷地說。
蒲緋沒有開口說愛,然而已經得到了夠殘酷的回應。
那個人毫不猶豫轉身就走的背影,預告了往後蒲緋被對待的模式。直到常蘅大學
畢業前,她們沒有再說過任何一句話。
那人高一曾經堅持要讀中文系,誓死不崇洋媚外,結果在考完學測之後,還是從
林榭嘉的口裡得知,說常蘅推甄上了外文系。
為什麼?
因為認識浮淺,所以不知道常蘅不是同志。
因為認識浮淺,不知道常蘅志向的轉變。
就是因為認識浮淺,所以不明白,常蘅從來沒有喜歡過蒲緋。
是這樣嗎,常蘅,她理解得對了嗎?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日記裡,常蘅用原始注音的形貌拼湊出那些字句。
「ㄒㄧㄤˋ ㄨㄛˇ ㄕㄨㄛ ㄧ ㄕㄥ ㄗㄞˋ ㄐㄧㄢˋ,
ㄨㄤˋ ㄉㄧㄠˋ ㄨㄛˇ,
ㄗㄡˇ ㄋㄧˇ ㄗˋ ㄐㄧˇ ㄉㄜ˙ ㄌㄨˋ ㄑㄩˋ ㄅㄚ˙」
常蘅太清楚語言的殺傷力了,她以為如刀鋸般的拒絕只要不赤裸就可以不傷人,
但是當蒲緋讀進眼裡,無疑聽見了常蘅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大聲對她訣別,她覺得
耳膜都要割破。
渾身都碎裂了吧,否則怎會不能呼吸?
「是因為這樣的狀態,才出的車禍嗎?」廉英宣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車禍。」雲淡風輕的一抹淺笑,「只是賭氣,不小心把後腦勺撞出血
塊,壓迫到視神經。」
人在脆弱的時候,思念會特別多。人在思念的時候,會特別脆弱。
半盲了整整三個禮拜,常蘅都沒有來看過她,一個人在陌生的病房打了手機給常
蘅,接通的瞬間她隱忍不住的哭聲逸出唇瓣,然後自己掛了電話。
「好傻。」廉英宣揉了揉她的腦袋,彷彿裡頭的血塊還沒完全被吸收掉那樣。
蒲緋的媽媽覺得有實力就該發揮,希望她讀醫科而她也考上了。
大一兩人抽中了同棟宿舍,住同樓層,蒲緋時常會在走向交誼廳的時候,經過她
身邊,而常蘅表現像個陌生人,甚至陌生地點頭微笑,蒲緋覺得那完全是一種凌
遲,她的靈魂枯瘦得就像她手上的那一袋蛙骨,怎樣都重組得病骨支離。
帶著被遺棄的心情,她走進了七年大學生涯。
常蘅的網路日記換了別種語言,有時德文,有時法文,除了簡單的西語以外她幾
乎都看不懂。連最低廉的施捨都不給,蒲緋被刻意地流放了。
蒲緋真的不願承認常蘅心中有個完整的世界隨她躲,那兒有山有水有豐饒草原,
留不下空缺讓她來填。
大量酒精,大量睡眠,大量蹺課,瀕臨退學危機,隨便交了一個毫不情投意合的
外校女友,然後像一場鬧劇般,連再見都沒說就隨便分手。
最後是爸爸溫柔地勸醒她,不要辜負自己的人生,蒲緋才勉強收拾一身破爛的精
神和功課,行屍走肉地撐過往後的學程。
「為什麼睡掉了大半的時間還有辦法畢業,妳是天才嗎。」
「其實只要有認真讀書,根本就不太需要補習,要不是有她在,我才懶得把課本
看那麼多次。」
「要不是有她在」這句話,真的貫串了蒲緋對所有常蘅曾經駐足的地方的情感。
蒲緋根本不會參加羽球社,要不是有香汗淋漓的常蘅在。
蒲緋根本不想報名全國能力競賽,要不是有認真解題的好勝常蘅在。
蒲緋根本不喜歡待在人擠人的補習班裡,聽男男女女背誦她早就熟記的公式……
要不是有她在。
「這種口氣好討厭……難怪常蘅說妳傲。」廉英宣都忍不住發起牢騷。
但是蒲緋還留有最罪惡的渴望,讓她在大四升大五的畢業季,孤注一擲地找去文
學院,攔住了常蘅。
「我對妳的關心鎖在我自己這一方,我很難受,我不希望我們的結束是這樣。」
她要為自己的苦況尋覓最後解脫的可能。
這難道就是妳一直追求的「就讓它淡掉、淡掉吧」?
我的血色已經淡得看不見了!
「妳沒有錯,妳沒有錯,那我又錯在哪裡,要讓妳這樣對我?」她聲勢洶洶地控
訴。「不要不理我,我們不要冷戰了好不好?」復又軟語相求。
「所以呢?」常蘅反問,她拿出了過去蒲緋寫給她的信交到她手上,「我已經留
了我的過去陪妳。」
常蘅語氣冷淡得像一桶冰水照頭照臉潑來,往她心底澆,蒲緋強撐的笑容凍在臉
上。
她再也無話可說了,她無話可說。
常蘅翦除了她最後一絲妄想,蒲緋終究難挽狂瀾於既倒。
是啊,真心全被抹滅,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常蘅說,亡佚。
長睫半垂,蒲緋輕輕地低聲唸出:「亡佚。」
廉英宣微一遲疑,伸出食指抹乾她的眼角。
(待續)
作者: Cake123410   2016-12-23 00:30:00
推推~
作者: istsc (istsc)   2016-12-23 07:50:00
作者: Freedomya   2016-12-23 13: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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