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能等待的日子裡,藍歲晴焦慮得每天下班回家後就開始烘焙各式各樣手邊食譜裡還沒
實際做過的甜食,失敗的作品居多,成功的少,然而不管哪一種結果都進了垃圾桶裡。
她知道自己正在浪費食材,卻焦慮得控制不住想平息焦慮的行為。
父親遲遲沒有給予答覆,林律師反倒聯繫了好幾次向她確認與對方的會面時間,卡在無法
確定物品是否由我方持有而繼續拖延,對方已經放話要提起訟爭,眼見距離最後通牒的日
期越來越近,藍歲晴卻束手無策。
她不懷疑秘書是否確實傳達她的訊息,比較擔心的是父親基於某種原因選擇毫無聲息,而
,其實她大可依照林律師所說乾脆不理會此次過於荒謬的事件,任由對方浪費金錢與時間
提起根本不可能會有任何效果的訴訟,可是,對方丟出了一點星火延燒了她的世界,將她
腐爛的一面全都燒出眼前,若無法確定母親是否真的留有對方所言的物品給她,她無法甘
心。
不甘心陳腐的記憶都被挖出來卻只是一場鬧劇,不甘心早已消逝的鬼魂過了這麼多年還糾
纏不休,不甘心自己已經不再是毫無反擊能力的孩子了,卻還是遭到痛擊猶如她從未經歷
過煉獄。
只是,在丟掉不知道第幾批食材後,她認真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討厭無法控制自己行為的狀態,然而,與其任由焦慮操控她的行動,讓她在挫敗中不斷
被無力感輾過,還不如尋求另一種至少令人心甘情願的失控情境。
不過,她畢竟是不讓自己陷入上癮戒斷循環的藍歲晴,不可能尋求酒精迷醉進入酩酊的短
暫迷離狀態只求一時的平靜,於是在她把烤焦的食材全都掃進垃圾桶之後,她不再重新翻
開食譜挑戰另一次失敗,而是抓起手機撥號,選擇了這段時期以來不停在她心中閃爍光芒
的眼睛。
「喂。」
鈴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砂石磨過的低啞嗓音在話筒裡顯得有些模糊。
「妳好,我是藍歲晴。」
「有事?」
很平常的疑問句瞬間問倒了藍歲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撥電話。「
……沒事。」
「沒事不要打電話來。」
被拒絕了,這念頭猶如晴天霹靂般劈進藍歲晴的心中,令她感覺一陣劇烈疼痛。
「對不起。」道歉完,藍歲晴黯然切斷通話。
從通話的背景聲聽得出對方正在忙碌,許多人聲嘈雜交織出誰都聽不清楚的共振聲響,杯
盤交錯的清脆不斷,呈現出熱絡忙碌的景象。
她不需要親眼看見當下的繁忙,從背景聲音的雜亂即可得知。
還有那道冰冷的聲線。
藍歲晴對自己笑了笑,像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谷清甯了,怎麼會不知道
冷氣團有多容易凍傷人。
手機突然響起中斷她的思緒,她望著「谷清甯」三個字,猶豫了三秒鐘究竟要不要接起。
「喂?」
「妳掛我電話。」
「我以為我們的對話已經結束了,因為我確實也沒有什麼理由打給妳。」
「我的話還沒說完。」
「請說。」
「如果妳沒事的話直接來找我,電話見不到人,我不是太喜歡電話。」
「這是剛剛那句話的補充說明嗎?」
「嗯,對不起。」
什麼叫一句話定生死,藍歲晴總算了解。
或許她對谷清甯的在乎比她想像得多,多很多。
「好,我知道了。」
「不要哭,來找我。」
若依據過往的慣例,以她目前焦慮無比又爛到極點的心情絕對擠不出笑容,既然戴不上應
付世界的面具,她決計不會出門自討苦吃,擺不出符合他人既定印象的姿態又不想勉強自
己,維持一個人的空間是最正確的選擇,可是,她想前往另一個不需要笑容也能好好待著
的地方。
新的選擇,過去從未出現過的另一條路。
「好。」
她並沒有想要紓解焦慮,也不是想停止摧殘食材與烤箱的行為,只是在嘗試了這麼多次失
敗的行動後,她想試試看全新的選擇,想知道耽溺於溫柔是否真會軟弱她的心智,是否真
的會沉淪至再也不想清醒的程度,是不是真的會令她從此甘願化為飛蛾傻傻撲向火焰。
是否真的會全面失控到讓她看見不曾見過的自己。
焦慮的極致是毀滅,而她不知道她想毀滅的是自己還是無法停止焦慮的狀態。
切掉通話後,她走進浴室略為梳洗,清掉烘焙過程中沾染上的痕跡,從衣櫥裡挑了簡單清
爽的衣物,季節已遞移至初夏,暑氣與各種高溫氣體烘烤了整座城市一整天,即使已近深
夜仍徘徊在大街小巷中不肯散去,寒冷的氣息已經消失無蹤,接下來的盛夏溽暑將是考驗
人們耐熱程度的最大關卡。
藍歲晴不在意冬天以外的其他季節,只是在衣物都顯單薄的夏季裡,她的選擇一律都以深
色為主。
避免身上的疤痕在不經意間張牙舞爪引人注目。
本就不太容易看得見的疤痕其實沒什麼好隱藏的,她想避開的是他人欲言又止的吞吐模樣
或憐憫的眼光和無謂的關懷。
她不喜歡將私事暴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尤其是連自己都不想再提起的。
套上黑色短袖上衣與靛青色牛仔褲,離開工作狀態後的她只想讓自己維持舒適的模樣,一
雙輕便的運動鞋踩了就往捷運站出發,經過便利商店時,她拐進去買了口罩將自己罩得牢
固只露出尾梢輕揚的雙眼。
在她連一絲力氣都提不出來堆砌笑容的此刻,就讓似笑非笑的眼尾勾翹替她面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