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小青 （上）
洛海摸了摸左肩上被砸到的地方，已轉為鈍痛，雖有擦傷，應該並不嚴重。她打量那躺在
地下的女孩，見她頭髮削得很短，只到脖根。以這麼小的年紀來說，她算手長腳長的高個
，偏瘦卻結實，體格健康。雖然只有微弱光線，也看得出她五官輪廓分明，線條特別清淨
精緻，是個美人。這身材、這眉眼，她忽然想起來有些像誰了：像愷。
風撲面而來，在這孤單的所在，她的裙角烈烈紛飛拍打著腳踝，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她
蹲下來，蜷縮身子，安靜的注視著女孩，陷入沉思中。這身影在她眼中莫名的親切、無比
可愛，情不自禁的想像要是小春露還在，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模樣。想著想
著，本來已經被凍住的心似乎開始慢慢的化成灰，鬆懈了，反倒覺著了疼。她把臉埋在手
臂裡，兩眼潤濕熱淚上湧，竟仿佛身體裡的熱度都從眼角流散，她本就多日未曾進食，此
時頭腦發暈，連忙用一隻手撐住地面，這才穩住了。
這時，她感覺一個溫溫的東西蓋住了放在地上的手背，那是一隻有著秀氣細長手指的手，
她順著手臂瞧去，瞧見女孩臉上那雙比星光更溫潤流轉的純黑眸子正安靜的注視著她。
「妳……」她喉嚨哽咽，輕聲問，「妳醒了？」
女孩那薄而上翹的嘴角動了動，卻沒答話，目光並未稍離她左右。雖然躺在冷硬的地下，
她看起來全身放鬆，甚至還有幾分舒適自在，像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般。
「妳叫什麼？」洛海又問，「這裡是哪裡？我叫洛海。」
女孩聽到她自報姓名後，露出些許詫異，一骨碌的從地上爬起來，往旁邊走了一步，卻不
忘還牽著她的手。
洛海受傷的肩膀被扯到，不禁「啊」了一聲，抬手握著臂膀。女孩看到她的樣子，停了步
，忽然開口問：「妳怎麼了？受傷了？」
她說的是物族語言，因此洛海聽得懂。「不要緊，只是一點擦傷。妳叫什麼名字？」她又
問了一遍。
女孩身上穿的衣服樣式有些奇怪。她穿黑色上衣，領口是拉長的圓形，既沒有布條纏繞也
沒有盤扣，露出胸前一片皮膚。外面披著的外衫上有好些小圓扣，鑲崁在布縫裡。這上衣
塞在合身的長褲中，褲子看起來厚而硬挺，行動間卻沒有什麼被阻礙的感覺，沒看過這種
布料。
女孩搖搖頭：「我不知道。沒有人叫過我。」她說完就站起來，雖然年紀尚幼，卻已跟她
差不多一般高，不由分說的靠近查看她肩上的傷。「有破皮。」她轉身從石牆上的某個裂
隙鑽了進去。
洛海只好在原地等著，那個裂隙中更是黑暗，她不敢貿然跟進去。女孩一離開，她就恢復
了孤身一人，只有微涼的夜風在這高處逡巡來回，她想像不出獨自在此生活會是什麼光景
。
只聽見腳步聲由近至遠，又由遠至近，沒讓她等多久，女孩就提著個小包鑽了出來，另一
隻手上還拿著根長長的東西。
她把那細長東西扔在腳下，鏗鏘一聲，竟似乎還根鐵棍。她站著打開包，先從裡面取出一
本書，遞給她：「拿著。」
洛海接過來，這書骯髒而破舊，十分厚實沉重，封皮被兩條繩子纏住，書名都磨到看不見
了。她低頭打量之時，忽覺肩上微涼，一陣刺痛，她詫異的轉頭看，發現那女孩正往她肩
上滴藥水，看不清藥水的顏色，只隱約瞧見是個還沒手掌大的黑色瓶子，聞到有些刺鼻的
藥味。
傷口火燒火燎的疼痛，女孩卻說：「沒事了，很快就會好。妳餓嗎？」她說話的時候兩眼
盯著洛海看，說完也沒等她回答，似乎已經自己有了結論，走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長棍子
，站到石頭邊，眼光往下不知在搜尋什麼。這種果斷俐落的行動也很像愷，因此洛海竟然
忘記了回答，只是呆呆的等著瞧她下一步要做什麼。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種熟悉的、難以形容的聲響傳來，就好像空氣中出現無數小小漩渦，
嗖嗖的從外圍往中間擠，像星光被什麼東西吸引過去，凝聚，隨即在女孩手拿那長棍的末
端開始慢慢出現一層冰藍色，帶著微光。光芒照射之下，透明而尖銳的三角椎體開始成形
，逐漸包圍住鐵棍末端，鋒利而幽冷的刺向黑暗。
原本粗鈍的長棍已凝結出一個槍頭，女孩將鐵棍投擲出去，刺中了什麼東西。
她敏捷的跳下，拖著棍子跟戰利品回來，洛海這才看清槍尖上刺穿的是一條巨大無比的紅
黃兩色相間的蜈蚣狀爬蟲，幾乎有成年男性的半條手臂那麼長。
她臉色發白還沒說什麼，女孩已經將那長槍扶著，一腳將蟲身踩住，右手高高揚起，空氣
中又出現熟悉的水氣凝結聲響，如同倒退而來的春日寒氣席捲了她手掌，另一根冰刃出現
在她掌中，她用力一刀切下了巨蟲的頭部，隨後又橫劃豎砍，轉眼把牠的殼齊整的剝下，
露出內裡閃著潔白螢光的肉。
她取出那肉條，輕車熟路的一撕兩半，把其中一半塞進嘴裡，大口大口的咀嚼，另一半遞
了過來：「給妳。」
洛海完全呆住了。她不是不能接受生食，她吃過湖中小小的粉紅半透明溫泉蝦，跟著愷在
密林中旅行，兩人也常常需要吃野物。但是，吃蟲子，還是活的蟲子，她連想也沒想過。
女孩一時沒顧上她，津津有味的吸著肉條中透明的汁液，轉眼就吃掉了小半，才發現她始
終沒接過自己送上的「美味」，有些困惑的把肉收回來，跟自己手中咬過的部分比較，大
概是以為她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有沒有……果實，或者別的東西可以吃？」洛海艱難的開口爭取。
「沒有。」女孩搖頭說，「小青，我只抓得到多足金蛇，別的動物不是跑太快，就是皮太
硬，我刺不穿。」
「妳叫我什麼？」洛海詫異的問，「小青？為什麼？」
「......」女孩有些呆愣，不知怎麼回答，片刻之後又把手中蟲肉塞過來，這次不再等她
接，直接放到她手心，「沒有別的了，不難吃，試試看。」
她抬起的眼中充滿殷殷勸慰，要一個少女如此寬大的勸自己「試試看」，實在不是洛海能
夠拒絕的，她不忍心讓她失望，只得催眠自己這是魚肉，假裝看不見地上滿佈螢綠血漬的
蟲殼，把那軟糯蟲肉放到嘴邊，觸感涼涼的。還好沒什麼臭味，只是微腥。
要生存下去，必須填飽肚子，能有新鮮安全的食物就不錯了，還計較什麼口味？她原本預
料這東西只能捏著鼻子吞下，誰知入口微涼，不苦不咸，竟然帶著清淡的鮮甜味，舌頭輕
輕一壓就融化在口腔。
吃進腹中，暖暖的十分舒服。一開始勉強，後面倒是忘了猶豫，飢餓感在接受了少許食物
之後鋪天蓋地回來了，大口大口的咬下吞落，根本忘記了已經吃了多少，等到最後一口吞
下才發現自己竟然吃的這麼快。
女孩見她吃光了，咧嘴一笑：「還有，我去抓。」
洛海欲言又止，兩人都已餓了，有食物總是比沒有好。於是她繼續等著女孩跳下爬上，捕
獵，甚至學著幫忙。她也做出冰刃，替她固定蟲身，好讓她更方便的切開外殼。
女孩兩眼放光，「妳也會這個。」似乎比起那微小的幫忙，她更開心的是這相似的技能，
化水凝冰的方式這麼像，連散發著淡淡藍色光暈冰刃也一模一樣，兩人間有種無法用言語
表達的默契。
洛海微微笑：「妳也是水族人？妳很像我認識的某個人。」
女孩停下來，在原地站立不動，等了一會兒，忽然伸手過來撫著她面龐，專心的注視著她
的雙眼。柔軟的髮絲在她指縫中如同風攪動了山巒上的霧氣，她手心粗糙，眼神卻是無比
溫柔，動作小心翼翼，就好像她是個珍貴的寶貝。
「來，我給妳看一樣東西，但妳不要害怕或是吃驚。」她輕聲說，「看了之後，妳就會明
白，這裡是哪裡，妳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