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3〉
坦白說,現在,她覺得非常、非常,非常傷腦筋。
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也無妨。她,朵蕾米.蘇伊特,作為一個絕贊執業中的身心科醫師,
其實從來就沒有醫好什麼人的打算,她有這樣的自負。她一向主張自己只是想點辦法把來
到她面前求助的人放到相對適合這個世界的位置上,讓對方好過點。是不是真的曾經醫好
誰她還真不敢斷言。
病沒有這麼簡單。人沒有這麼簡單。最重要的是,世界沒有這麼簡單。理所當然懷著獵奇
的一面,當世界不想一個人這麼好過的時候,那就真的是沒那麼好過了,藥石罔效。起碼
她自己這麼相信。
「呃,這還真是……」
所以,當近日最令她感到棘手的患者在約好的時間踏著冬日暖酥酥的陽光踏進診間,高挑
的身姿還是端正,但整個人散發的氛圍和溫度莫名貼近赤裸裸攤在冬陽下融化、蒸發殆盡
的白雪,好像很勉強才能維持應有的形狀坐到她面前時,朵蕾米不由得端起馬克杯稍微沾
了點水,這才說:
「超乎預期啊。」
那雙紅瞳覷了她一眼,顯然明白自己的狀況,也不反駁。她忽而發現這就是矛盾之處:大
部分時候她當然希望患者對自己的狀況有所認知,商量起來會容易很多;但面前這個人對
自己的狀況認識得太清楚,基本上有本事和她做出接近或相同的診斷,有時候甚至就這麼
自己達成結論。
──重點(同時也是最惹毛人的點)是,她無法反駁。
「不,其實這兩週以來的睡眠狀況還好。這和失眠沒有關係。」
「但妳的樣子看起來跟良好的睡眠狀況完全無緣呢。」
「……不能睡和睡不著是完全的兩碼子事吧。」
的確,那雙失去氣力的眼睛充斥的並非先前那種無眠的神經質,而是筋疲力竭的消耗。確
定這一點以後,朵蕾米忍不住要想,與其花時間來這裡找同業諮商,她總覺得對方單純更
需要關掉手機或斷絕一切通訊手段,不受打擾地爆睡一頓。──雖然她曉得不可能。再怎
麼說,對方也是醫師。
「也就是說,今天的話題要變成『不能睡』的理由了嗎?」
說到這裡,那張總是有些欠缺情緒和生氣的臉龐首度出現了陷進思索的神情。之所以明白
她正在考慮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纖細骨感的右手又下意識地抵到了唇畔,一會兒後朵蕾米
聽見她輕輕吁了口氣,接著就從那些白皙細長的指頭下,平靜地傳來她淡然的陳述:
「最近收了一位解離症患者──」
她說話時,聲音和內容都非常簡潔平淡。儘管不時會皺一下眉頭,在恰當的時機進入短暫
的淺思,然而朵蕾米可以從她流利扼要的解釋中讀到一種不著痕跡的小心,醫師的專業讓
她在說明時確實地避開了那些事關患者隱私的部分。
奇異的是,就在這樣說話的過程裡(她不大插嘴,只應聲,事到如今她已經曉得面前這個
人不是她能隨便插嘴的對象),原先覺得對方好像極其勉強才能維持的形相慢慢鞏固起來
,有點像甦醒的進程,而那逐漸固著下來的印象果然還是和這個地方非常地合拍,差別只
在她不再像初見時那樣感到莫名。
為什麼呢?現在這是愚問了。來到這裡被診斷以外,想必她更常做的事是在這種地方下診
斷,當然和身心科這個地方非常合拍。
花了點時間聽完來龍去脈,話題告一段落時正好是陽光能從窗外遍照進來的時段,蒼白的
瀏海後方,那雙無眠的紅瞳靜靜地反射著金色的日光,泛著薄薄一層惺忪,意外使沉默也
顯得安然。
「妳現在,」朵蕾米說。「看起來好多了。」
然後那隻抵在唇畔的手悄悄地放下了,或許是抵達了某種結論吧。那雙交疊的修長雙腿在
沉默裡調換了方向,又隔了一會兒,她才聽見對方開口。
「──大概,我只是想要有個聽得懂的局外人聽我說而已。」
天氣很好,陽光晴朗異常。那張在日光燈下無論如何都顯得淡漠而失色的臉龐,似乎到了
這個時候才終於在陽光下清晰地鮮明起來,纖細而淡然,一張冷靜、透徹的,醫師的臉龐
。
啊啊,從那一瞬間她就有預感。這下是真的傷腦筋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