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7〉
朵蕾米.蘇伊特不相信命運。
因此在冬日的尾聲,迎著稀薄的陽光,伴隨鞋跟叩地的清脆聲響走過寒意依舊凜冽的街區
,懷著春天恐怕還有一段距離的感慨,踏進另一家醫院的大門,轉開事先約定好的身心精
神科會議室的門把時,她認為一切都是基於她的自主意志及選擇後的結果。
約好的人已經等在會議室裡頭,進門的時候,空著的對座桌上,茶煙正從杯口裊裊升起。
座位上的身影乾脆地從螢幕上抬起頭,把手機擱到一旁,說:「朵蕾米.蘇伊特醫師對吧
?請坐。」
面前對上眼的那張臉龐出乎意料地年輕,不過這只占朵蕾米感興趣的極小一部分;她感興
趣的更大一部分是,那雙氣定神閒、色澤彷彿當前這個季節的霜夜的眼睛裡,在溫和沉穩
的深邃後頭,某種讓她直覺感受到近似同類的頻率。
一種,啊,就是這種人。大概會相處得很愉快的,頻率對上了的直覺。
「那麼,蘇伊特醫師,雖然先前有過幾封信件往來,但這樣見面還是第一次呢。請容我重
新自我介紹──」
據說是院長。不,應該說,這位意外年輕又從不經意的小細節裡(好比說仔細編成辨的銀
白色長髮、乾淨整齊的白袍、直到最後一刻才從手邊挪開的手機、先前往來過的信件的內
容與回信時間……)透露出工作狂氣息的,不折不扣就是擁有這家醫院的醫生世家出身的
天才醫師,院長八意永琳。附帶一提也是想挖角她的本人。
一開始收到信,坦白說她並未浮現太多特別的想法。畢竟又到了這個季節,畢竟兼職或職
場的轉換在醫業從不罕見;頂多是對自己執業的成果居然也值得赫赫有名的私立醫院特地
來挖角有點感觸。
其實她對現狀沒有不滿,然而這和一個人要不要追求更好是兩碼子事。朵蕾米奉行不渝的
信條之一是人應當對自己誠實,所以,在稍後往來的信件中看到「成立睡眠醫學中心」這
個關鍵字時,她無比誠實地、盛大地,感到動心。
想得起來的,想不起來的。那些從無眠到安睡的臉龐掠過眼前。其中有誰曾向她說過,寧
可自己不那麼被需要,驚鴻一瞥般,然而這個當下她多麼想回答:「正因為迫切地被需要
,所以我如今才坐在這裡。」
直到結束一場愉快的面試,沒有什麼罣礙地順利和永琳達成共識,穩當地握住彼此的手,
先後走出會議室為止,朵蕾米始終是這麼相信的。
春日還有點遠的午後,朵蕾米跟在年輕的院長洗鍊的步履後頭,在不久的未來即將成為自
己新職場的環境裡走動。來時的陽光有些稀薄,卻還是大把大把地從窗外照進院內,以院
內位置而言偏高的整個樓層顯得清爽而明亮,遠離蒼白的氛圍。暖氣的溫度適中,大衣攏
在手上還稍嫌有點熱。
一切看起來都很理想,包括院長那隻毫不造作地插在白袍口袋裡的右手也是。
她跟在永琳身後,不著痕跡地理了理領帶,興味盎然的視線不忘逐一溜過自己在意的地方
。但說穿了,總歸也就是這樣了,要不還能怎麼樣呢?就是一家醫院啊,各種意味上痛苦
的人所出沒的場所。
──她覺得對方是痛苦的人。但沒有想過,同樣出沒於這個場域的自己,有朝一日或許也
將入列,作一個痛苦的人。
剛經過一個轉角,幾乎忘記永琳還走在前方,朵蕾米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在這個彷彿刻意
驅逐了蒼白的場所,蒼白依舊是存在的,甚至異常鮮明。就在廊下,背著淺淺的日光,影
子削得細瘦而長,恍惚讓人以為是一隻白鷺停棲在那裡。
果然還是有種獨特的淡漠感的一個人。然而比起最初見面時,那種淡得整個人彷彿要失去
邊界的樣子,簡直完全相反。那股淡漠感有稜有角,擁有明確的輪廓和溫度,她想是因為
對方身上那件白袍的關係。太乾淨了,沒有任何不協調之處,強烈得讓人幾乎要起雞皮疙
瘩。
原來居然有人是這麼適合醫師袍的嗎?
右手拿著板夾,左手則抵在唇畔,還是那麼纖瘦骨感的一隻手,那是她思索時的習慣。惟
獨那對若有所思的紅瞳稍稍沾上了一點日光,在淡漠間剔透明晰地微亮,彷彿來自深淵的
光。
然後她說話了。說話的模樣恰到好處地冷靜而有序,莫名有種奇異的力道。朵蕾米無法聽
見她和身旁的同僚對話的內容,只是確信:對方毫無疑問是名身心精神科醫師。應該說,
她覺得大概很難找到比對方要更相應於這個身分的人了吧。
「……怎麼了嗎,蘇伊特醫師?」
察覺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永琳回過頭,出聲呼喚。事後回想起來,朵蕾米其實不太能
想像那個當下,自己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畢竟她哪有時間能想像什麼呢?
一眼,真的就是一眼而已。
「啊,不。沒什麼。總之,屆時就請多多指教了。」
她聽見自己盡可能別結巴地作出本日最糟糕透頂的回應,但一樣無暇多想。她是因為自主
意志及選擇才會走在這裡的,至少她直到這一刻以前都還這麼想;朵蕾米.蘇伊特不相信
命運,至少她直到這一刻以前都還這麼深信不疑。
然而,此時此刻,她想的是:啊,糟了。這就是所謂的那個吧,那個。怎麼想都是那麼回
事。……嗯,該怎麼說呢?
欸,朵蕾米.蘇伊特醫師啊。失眠症還有辦法可想;相思病是無藥可醫的。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