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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你早歸〉的開合變化
今晚的第二十八屆金曲獎,將終身貢獻獎頒給了八十一歲的「寶島歌后」紀露霞,並
安排了五位女歌手演唱她的代表作之一〈望你早歸〉。這裡,就來賞析一下這首名曲的眉
角。
望你早歸(1946)
詞:那卡諾
曲:楊三郎
A1(起-揚)
每日思念你一人,袂得通相見
親像鴛鴦水鴨不時相隨,無疑會來拆分離
A2(承-抑)
牛郎織女伊兩个,每年有相會
怎樣你那一去全然無批,放捨阮孤單一个
B1(轉-抑)
若是黃昏月亮欲出來的時,加添阮心內悲哀
你欲佮阮離開彼一日,也是月娘欲出來的時
A3(合-揚)
阮只好來拜託月娘,替阮講予你知
講阮每日悲傷流目屎,希望你早一日轉來。
這是一首典型的「AABA」式歌曲,而且完全按照「起承轉合」與「收-放-放-
收」、「揚-抑-抑-揚」的標準結構來進行。邊聽邊翫味歌詞,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其
句式變化與情調開合的緊密關係。
請看A1段:首先是七言接五言,在當年,以至一千多年來的詩詞、戲曲、民謠,這都
是極普通的句法;我們用它來作詞、說話、唱歌,直覺上便能讓人感到這是在格式之內,
是照規矩來的。其文辭也開門見山,就是幾千年來都很普通的閨怨。
但接著,不普通的來了:第三句「親像鴛鴦水鴨不時相隨」是「2-4-4」的散文
句式,並且以較短促的口語「親像」開頭,加強「我這一句要改講白話了」的感覺。再從
「起承轉合」與「收放放收」來看,這一句是「轉」,也是進一步的「放」;它從「合格
」的七五言變成「出格」的「2-4-4」散句(其實也很整齊),也就透露著:我的悲
傷,已經不足以沿用守規矩的方式來表達了,我要更加「想到什麼就講什麼」才行。
然而,它也還沒有到一往不返的程度,所以第四句「無疑會來拆分離」便又回到了七
言,但也不是「2-2-3」或「3-2-2」這兩種在詩詞中較常見的句式,而是更自
由一點,在樂曲節奏上是「3-1-3」,而在文字上是「2-2-3」,這樣稍微的不
整齊,也能暗示這情感並不是那麼好收束。
A2段為全曲的「承」,前三句句式同A1,第四句則詞和曲都是「3-2-2」,達到
了一致。這和它整段的情調較前段沉抑一些,也是一致的。
再接到B段副歌開頭「若是……」這裡的旋律在低沉中轉折,作出了泣訴的情調,極
其自然、精彩而引人低迴;歌詞的句式也更散文化,文辭更口語化。這段是全曲的「轉」
,也和A1、A2段第三句的「轉」同理:照規矩來的文言,已經不適合現在的我了。不過它
也沒有完全離開規矩:第二句「加添阮心內悲哀」在句式和情調上都在繼續的釋放中,收
回來了一點──我們去聽紀露霞的原版,就可以清楚感覺到這點,緊接著編曲還打了四下
重音,表示揪心的程度至此到了最緊。
最後A3段「合」,句式又有小變了:從「7-5-244-7」攤成「8-6-24
3-8」,回到規矩,又不強逼自己完全收束回去,如此發而中節、哀而不傷,在合格與
出格之間起到一個平衡,這對應的,正是我們說罷傷心事時,尚未平伏,但又想讓自己稍
稍安靜下來的心境。
整體來總結一遍:這首AABA的歌曲,每段四句是一個「收-放-放-收」的起承
轉合,而全曲四段是一個「揚-抑-抑-揚」的起承轉合,並且揚中有抑、收中有放,這
樣陰陽互轉的開合變化,正是我們詩歌幾千年來相傳不輟的本色心法。
一般人可能不會分析得這麼細,但耳濡目染了,有樣學樣,卻也有不少人能做得不差
。本名黃仲鑫的那卡諾,小學學歷,有「鼓王」的稱號,大概就是這樣吧。查臺灣大百科
全書網頁:
(網址:http://nrch.culture.tw/twpedia.aspx?id=10092 撰稿者鄭恒隆,最後修訂日
期2009年9月。)
另一篇文章說:「這首歌一反當時所盛行的七字或五字的詞,而採用散文式的歌詞。
而且沒有押韻與句法構造,為當時極為大膽的一種創作,但在一公佈後,即為當時最流行
的歌曲。」其實,它還是有押韻的,只是押得比較鬆,有轉韻,也有重複用字(B段「時
」字兩見);說它沒句型也不對,明明它就是AABA的架構,或許楊三郎譜曲時有所調
整,但原稿也應該不會散亂到不能譜的程度,不然楊三郎就會要他重寫了。
與其說是大膽,不如說是憑著直覺的出手。可以推測:那卡諾沒有特別研習過漢詩,
他沒辦法像學過古文的詞人那樣寫出格律嚴整的詞,但他已經做了多年樂手,對情感的進
行是熟習的,而且「鼓王」的節奏感肯定勝於常人,於是,他的第一首詞作,雖然句式比
較散,文字也淺白,但其內核,是完全合乎「起承轉合」這套法則的。楊三郎再按其開合
變化來譜曲,果然搖曳生姿,比老套的七言、五言句式更自然而富於轉折的韻味。
這就和文壇和武林屢見不鮮的新秀一樣:那卡諾「無招勝有招」,沒有套路的包袱,
一出手就是對的。更幸運的是他還有熟習套路又能變通的楊三郎配合,於是〈望你早歸〉
就成了一首既出格又合理的好歌。更有甚者,紀露霞的演唱,在哀怨中帶一點生澀,更將
詞中那一種樸拙又真摯的情感渲染到了十二分。
在原唱中,第一輪AABA唱完,還有一段口白:
啊!無聊的月光暝,來引起阮思念著故鄉的哥哥,
哥哥,你現在大概真無聊、寂寞啦!
抑在等候我返去故鄉
我自離開故鄉到現在
也未得通達成著我的希望
我有時時常想欲寫批去予你,
不過恐驚來加添你的悲傷、你的憂愁,
但是哥哥!你愛著來信用我,我不是彼一款無情的女性啦!
若是黃昏到月娘欲出來的時,我,我的心肝……
(另有一版歌詞是從哥哥的視角向妹妹講話,文意大抵相同,此略)
頗有一些老歌,是這樣在間奏中加口白的,如國語歌中白光的名曲〈魂縈舊夢〉,其
風格大抵是五四以來那種文不文、白不白的「文藝腔」──名義上是白話文,其實也是一
種「新文言」,和現實中的口語還是頗有差別,寫得好的還好,寫不好的就有點彆扭,但
彆扭中又似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台語歌這邊的口白,又有些不一樣──因為不好直接學國
語白話文的腔調,又不好照傳統的唸歌來做,所以「有樣學樣,沒樣自己想」,他們沒有
多想,就是編了這麼一段直白的話。
仔細看來,這段話談不上什麼文采,而且言語重複,「故鄉」數見,「有時時常」也
是病句(或者當時真的有人這麼講話的?待求證),整體看來,很是生澀;但這直白生澀
,也正是那時代一般讀書不多的女性所可能講出來,也容易理解、體會的。彼時紀露霞唸
這段口白的語調,大體上是用戲劇化的廣播腔來呈現,但也尚未老練到太「油」,而是帶
一點生硬;正是這點生硬,給了它加倍的真實感與說服力。此等在生熟、文白之間的「氣
口」,也是台語歌從以前到現在一種特殊的趣味,以後當繼續多家詳細分析。
以往介紹〈望你早歸〉者,多是談它與二戰時台籍日本兵命運,及後來戒嚴時期、黨
外運動中流亡人士的關係,稱述其被國民黨列為禁歌的緣由。我認為,講這些雖有助於學
歷史和搞政治,屬於必要,但對作詞作曲和唱歌沒什麼助益。所以我來講,就是要補上這
一塊,以供樂界同仁參詳。
如此從頭到尾分析一遍下來,我的心得,是再次印證了古人的詩論:創作要在「定法
」與「無定法」之間講求「活法」;不必嚴守格律,但必須將格律的由來融會貫通,打出
你的節奏,然後你就能長出你一套嶄新而活潑動人的格律。而這格律的由來,也就是情感
的開合變化,和聲調的平仄起伏、語句的長短疏密,等等等等之間的呼應。我們現在對古
典文學、傳統民謠的浸淫或許沒有前人深,但把這道理整清楚了,來去觀摩名作,也就能
很快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