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很少人在寫匿名信了吧 都改用匿名專頁了
讀了這篇文章以後覺得匿名信很神奇 有相關八卦嗎
匿名信 ◎梁實秋
郵局遞來一封匿名信,沒啟封就知道是匿名信,因為一來我自己心裡明白,
現在快要到我接匿名信的時候了,(如果竟無匿名信到來,那是我把人性
估計得太低了, )二來那隻信封的神情就有幾分尷尬,信封上的兩行字,
傾斜而不潦草,正是書法上所謂「生拙」,像是鄭板橋體,又像是小學生
的塗鴉,不是撇太長,就是捺太短,總之是很矜持,唯恐露出本來面目。
下款署「內詳」二字。現代的人很少有「內詳」的習慣,猶之很少有在信
封背面寫「如瓶」習慣,其所以寫「內詳」者,乃是平常寫慣了下款,如
今又不能寫真姓名,於是於不自覺間上了「內詳」云云。
我同情寫匿名信的人,因為他或她肯幹這種勾當,必定是極不得已,等於
一個人若不為生活所逼絕不至於男盜女娼一樣。當其蓄謀動念之時,一定
有一副血脈賁張的面孔,「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硬是按捺不住,
幾度心理猶豫,「何必?」又幾度心理堅決,「必!」於是關門閉戶獨自
去寫那將來不便收入文集的尺牘。憤怒怨恨,如果用得其當,是很可寶貴
的一種情感,所謂「文王一怒」那是無人不知的了,但是匿名信則除了發
洩憤怒怨恨之外還表現了人性的另一面——怯懦。怯懦也不希奇。聽說外
國的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如果蓄謀叛變開始向船長要挾的時候,那封哀的
美敦書的署名是很成問題的,領銜的要冒較大的危險,所以他們發明了
Round Robin 法以姓名連串的寫成一圈圈,無始無末,渾然無跡。這種辦
法也是怯懦,較之匿名信還是大膽的多。凡是當著人不好說出口的話,或
是說出口來要臉紅的事,或是根本不能從口裡說出來的東西,在匿名的掩
護之下可以一泄如注。
匿名信作家在伸紙吮筆之際也有一番為難,筆跡是一重難關,中國的書法
比任何其他國的文字更容易表現性格。有人寫字勻整如打字機打出來的,
其人必循規蹈矩,有人寫字不分大小一律出格,其人必張牙舞爪。甚至字
體還和人的體形有關,如果字如墨豬,其人往往似「五百斤油」,如果筆
劃乾瘦如柴,其人往往亦似一堆排骨。匿名信總是熟人寫的,熟人的字跡
誰還看不出來?所以寫的人要費一番思索。匿名信不能託別人寫,因為託
別人寫,便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你的姓名,而且也難得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只好自己動筆。外國人(如綁票匪)寫匿名信,往往從報紙上剪下應
用的字母,然後拼成字粘上去,此法甚妙,可惜中國拉丁化運動尚未成功,
從報上剪字便先編一索引不可。唯一可行的方法是竭力變更字體。然而談
何容易!善變莫如狐,七變八變,總還變不脫那條尾巴。
文言文比白話難於令人辯出筆調,等於唱西皮二簧,比說話難於辯出嗓音。
之乎者也一來,人味減少了許多,再加上成語典故以及古文觀止上所備有
的古文筆法,我們便很難推測作者是何許人,(當然,如果韓文公或柳子
厚等唐宋八大家寫匿名信,一定不用文言,或者要用語錄體罷),本來文
理粗通的人,或者要故意的寫上幾個別字,以便引人的猜測走上歧途。文
言根本不必故意往壞裡寫,因為竭力往好裡寫,結果也是免不了拗澀彆扭。
匿名信的效力之大小,是視收信人性格之不同而大有差異的。譬如一隻蒼
蠅落在一碗菜上。在一個用火酒擦筷子的人必定要大驚小怪起來,一定屏
去不食,一個用開水洗筷子的人就要主張燒開了再食,但是在司空見慣了
的人,不要說蒼蠅落在菜上,就是拌在菜裡,驅開摔去便是,除了一剎那
間的厭惡以外,別無其他反應。引人噁心這一點點功效,匿名信是有的,
不過又不是匿名信所獨有。記得十幾年前(就是所謂普羅文學鼎盛的那一
年)的一個冬夜,我睡在三樓的亭子間,樓下的電話想得很急,我穿起衣
服下樓去接:「找誰?」「我請XXX先生說話,」「我就是,」「啊,
你就是XXX先生嗎?」「是的,我就是,」這時節那方面的聲音變了,
變得很粗厲,厲聲罵一句「你是OOO!」正驚愕間,呱啦一聲,寂然無
聲了。我再上三層樓,脫衣服,睡覺。在冬天三更半夜上下三層樓挨一句
罵,這是令人作嘔的事,我記得我足足為之失眠者約一小時!這和匿名信
是異曲同工的,不過一個是用語言,一個是用文字。
天下事有不可預防不便追究者,如匿名信便是。要預防,很難,除非自己
是文盲,並且專結交文盲。要追究,很苦,除非自甘暴棄與寫匿名書信者
一般見識。其實匿名信的來源不是不可破獲的。核對筆跡是最方便的法子,
猶之核對指紋。有一位細心而嗅覺發達的人曾經在啟開匿名信之後嗅到一
股脂粉香,按照警犬追踪的辦法,他可以一直跟踪到人家的閨閣。不過問
題是,萬一破獲了來源,其將可以善其後?尤其是,萬一證明了那寫信的
人是天天見面的一個好朋友,這個世界將如何住得下去?
寫匿名信給我的人以後見了我,不難過嗎?我想他一定不敢兩眼正視我,
他一定要臊不搭的走開,或是搭訕著扯幾句淡話,同時他還要努力鎮定,
要使我不感覺他與往常有甚麼不同。他寫過匿名信後,必定天天期望著他
所希冀的效果,究竟有效呢?無效呢?這將使他惶惑不寧。寫了匿名信的
人一定不會一覺睡到大天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