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文學相對論】楊索VS.銀色快手(四之一

作者: chi12345678 (to Terabithia)   2018-11-07 08:18:42
1.媒體來源: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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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相對論】楊索VS.銀色快手(四之一)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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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相對論】楊索VS.銀色快手(四之一)身世
2018/11/05 06:30:24 聯合報 楊索、銀色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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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神蹟的偶然與巧合
●楊索:
那是今年的六月二十一日晚上,我發給你一則訊息:「銀色快手好,我是楊索,我們見過
一面,寫訊息是想問你,我一朋友在尋人,覺得你像是他想找的人。」你乍見有何感受?
●銀色快手:
第一時間,我直覺這訊息有些怪異,因為想找的人是我,誰會想要找我,我很快反應過來
,想找我的這個人,很可能是我的親人。很可能這個找我的人就是關鍵,但我沒想到傳訊
息來的作家,就是那個關鍵人。當下的心情夾雜著狐疑和興奮,不由得內心有點激動,也
有些慌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楊索:
2011年,你邀我喝咖啡,在挪威森林咖啡館聊過三小時,但不知彼此是親姊弟。其實你已
出現,一直在那兒。尋親的關鍵卻是如何起心動念。當我們相認後,我重新回溯尋親之念
,感覺是天意。這種偶然與巧合接近神蹟,像是玩碟仙的狀態,有無以名之的力量牽引著

動念去尋,只從父親口中得知三個訊息:你父親曾於大同公司做事;你的名字是「趙嘉宜
」;你家曾住在新店大坪林。我關了臉書半年多,為此重新登錄,很巧合,我們共同臉友
很多,又是舊識,你的大頭貼是發福照,一看就像其他四個弟弟。我把照片放大,父母趨
前一看就呼:是細漢仔弟,是他!
當你問我家電話要打來時,我頭皮發麻、感覺血液凝住,我不斷深呼吸,怕失控而啜泣。
那一瞬間,我們都應該心裡有數了。
●銀色快手:
那回喝咖啡的下午,如果就知道你是親姊姊,我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麼震撼。人生恍若夢境
,誰會在清醒時頻頻回顧。
有無似曾相識的親密感?
●楊索:
不少人問我,你們初遇,不知彼此是親姊弟,但有無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密感?我坦白回答
,完全沒有。我覺得這一點就是上蒼最殘酷的一面,如果時機未到,也就是錯身交叉而已
。我們還算幸運。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三部曲,首部《悲傷草原》,失散兄弟成人後互不
相識,各自效忠敵對種族,戰事中仇讎相殘。
我們的劇情有另一種可能是,我們曾長談甚歡,可是互不知彼此血緣身世,當有一日知曉
,因無可挽回的因素錯失相認機緣,其中一方只能沉湎那些短暫片刻,如悲劇小說結尾。
●銀色快手:
我也喜歡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尤其像是《鸛鳥踟躕》和《霧中風景》。覺得那裡面的人
物太惆悵了,他們彷彿有一堆說不出來的過去,而且背景音樂永遠那麼好聽,僅僅用沉默
的眼神交會,相視無語,任由時代無情的從他們身上輾壓,而那些幾近呼喊的字句以風景
明信片般的畫面,留存在觀眾的內心深處,卻能引動一些無以名狀的悲傷,人生如寄,多
憂為何?
相見不相識,或許是個遺憾,但巧妙的命運安排,讓劇情有了突發的轉折,以為是悲劇的
,竟然也會以喜劇的形式再次登場,真讓人不由得讚嘆造物主安排之神妙。
●楊索:
那幾部電影,包括:《永遠的一天》,我也都看了。有一段時期略有蕭條意的冬日,在家
聽他的電影配樂,有一種從亙古開始的哀傷與人對命運的質問與掙扎,終究就範為俘虜,
那時若是跑新聞很疲憊的時刻,就覺得要向中年危機豎白旗了。也不知如何,我這個懷疑
論者、悲觀者能夠撐過來,走了遙遠的路,在初老時收到上天送給我的大禮。
回響如波瀾愈捲愈大
●銀色快手:
更早,在2003年,我第一次見到姊姊,是反戰之夜慶祝的聚會,就在同一間咖啡館對面的
巴黎公社。我第一次參加這種大串連,看到那麼多作家和名人齊聚一堂,我以為自己真的
和一場革命性的抗議活動連上線,可我其實只是個膽怯的文藝青年,手上編了本反戰詩選
《如果遠方有戰爭》沿用了余光中的詩題。我總想像在美國六○年代,反戰的意識串連了
所有的藝術創作群體,那樣浩大的聲勢,是不是能讓我們的社會和歷史帶來一些衝擊的火
花。
●楊索:
挪威森林是我的駐點,我大約十六、七歲就在台大、公館一帶盤桓。挪威森林那條巷口,
最早是一家香草山書屋,楊澤讀台大時在那裡打工。
「台灣藝文界反伊拉克之夜」那一場,我是總聯絡人,當時沒有網路,就靠一支手機單線
聯繫。那場除了反戰主題外,特殊之處是,台灣左中右意識形態對立的社運團體領頭人,
立場一致站出來。結束時去喝一場,夏鑄九還找了陳昇來。不過,這完全無法與歐美日的
學運、反戰運動相比,只是九○年代遺絮花邊。
●楊索:
我不知你每日發認親節奏文,包括,首度去荒野夢二書店見面的前十五分鐘,你還發了一
則預告,又貼了姊弟相認的照片。許多朋友,包括文學界師友私訊、留言恭賀如潮湧。我
原以為是一件小事,未料回響如波瀾愈捲愈大,我如暈浪晃蕩一個月,才知此事後座力。
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重逢的最大衝擊性是在你身上,擔心是否會對你產生負面衝擊?
●銀色快手:
當然和姊姊相認是非常受到衝擊的一件事,我甚至不期待此生會等到和親生父母重逢的一
天。剛開始,我很認真的希望以成熟者心態來迎接喜訊,殊不知內心波瀾起伏,那些從四
面八方湧來的關注和問候,幾乎把我推向情緒的暴風雨。
我向來屬於敏脆易感體質,成為話題當事人,心中千絲萬縷卻無從訴說?
獨來獨往的我,突然面對原生大家庭,頓時多了生父母與四兄四姊,一時不知如何適應,
至今仍覺不太真實。倒是,我與親生父母在永和咖啡館重逢,母親見到時落下淚水,讓我
對一切都釋然了。
就像白烏鴉,或異鄉人
●楊索: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講一個成員之間完全沒有血緣的家庭故事,十分動人,多少也
引發關於血緣的思考。你的版本是養家對你管教嚴格,身世謎底揭曉後,是否有負面感受
?你怎麼看待血緣與非血緣關係呢?
●銀色快手:
「因為沒有血緣關係,才更好呀……」飾演片中老奶奶的樹木希林,無意間說出了這句意
味深長的話。
有血緣關係的家庭,許多事情讓彼此長年糾結而難以了斷,情感本身也包含親人之間羈絆
。那段台詞卻道出傳統人情冷暖與現代家庭價值崩壞的無限慨嘆。《小偷家族》裡登場的
家人,每一個人都是偷來的或相互湊合著的,因為沒有血緣關係,反而相處起來很自然,
不會有傳統框架的局限,可以只為了依賴彼此的愛而存在。沒有血緣是不是等同於將責任
完全拋棄?也不盡然如此吧。
●楊索:
電影劇情終究是虛構,現實中的非血緣家庭悲欣有千百種,有的不足為外人所道。血緣與
非血緣的家庭關係,我似乎感覺就如黑與白之間,有無止境的灰階,沒有絕對的定義與答
案。
●銀色快手:
我成長在一個管教嚴苛的小康家庭,雖能感受養父母的愛,但自從他們有了親生的孩子之
後,我明顯覺得獨占的寵愛被剝奪了,養父母不再屬於我一個人,這種感受被主觀意識放
大,我有強烈的嫉妒心,嫉妒自己的弟弟被寵溺,覺得養父母對待兄弟並不公平。兄弟與
父母發生衝突時,他們願意傾聽弟弟在哭鬧後傾訴的理由,對我則是認為在狡辯,永遠是
個不聽話的孩子。我無法得到他們的認同和關愛,抱持著不被疼愛的偏見一直生存至今。
我是個逆子,我疑惑為什麼在一個正常家庭依然有著不被滿足的心靈缺口。
我念大一時,因為頂撞母親的衝突,她負氣說出我的身世祕密。當時我內心產生極大的衝
擊和不信任感,覺得之前所相信的世界好像全面崩塌。
然而,那個有血緣的家庭又會是如何呢,我茫然的想著,不敢去尋找真實答案,因為害怕
期待落空。我甚至相信母親所說的,不要回去那個家,那不會是你想要的環境,他們既然
把你送養,就表示他們並不愛你。
我彷彿有兩種身分,卻不屬於任何一邊,就像白烏鴉,就像意義上的異鄉人,我心似荒野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解開父母的終身懸念
●楊索:
白烏鴉的比喻,是我最擔心你認親後的心境,既屬於兩邊,又不歸屬哪一邊。
教養傷痕,確實會因為主觀意識反覆強化而割裂成巨大傷口。我想過,對你的養父母而言
,除了自己有了親生子的因素,你天生體質弱,照顧氣喘嬰兒到長大,可想像其中辛勞。
或許源自血緣的桀驁反骨成了強大扭力,先天與後天的因素相加相乘,不知會不會影響了
你的人格發展?每個孩子的氣質相異,假若養父以引導方式教育,或許你的個性與際遇也
不同了
我是受忽略的老二,長成了歪歪扭扭的形貌。成人以後,才明白父母因偏心及無暇呵護的
情感忽略,其傷害不遜於肢體暴力。我們雖生長於不同環境,所受教養方式有些雷同。然
而既已成人似乎只能概括承受了。如今,我反而成了一個樂觀主義者,來日可追,我相信
性格還有新的可塑性,際遇也有翻轉的可能。
●銀色快手:
養父對我的軍事化管理,固然與他的軍中背景有關。但我認為父子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感
,或許是加重管束的壓力來源。養父是一板一眼,而我天生不馴,給養父一種無法掌控的
不安感。
我明白他的不安與恐懼,轉化成發洩壓力的出口,但我不明白他的無名火是源自何處,是
因為非親生血緣?還是因我挑戰威權?
那樣的管束令我心生窒息,父子衝突勢不可免。我壓抑在心的忿忿不平,就成了創作中文
字的伏流,暴烈的情緒像隻關柵的猛虎,我偶爾也會將它放出來,像三島由紀夫《假面的
告白》那樣犀利的自剖,血淋淋的切割。
現在進入中年的我,開始能體會父親當時的心境,其實他並沒有那麼的暴力,只是有時出
手重了些。
●楊索:
就如許多作家,我也是因為不幸的童年而走上創作。我不是養女,但父親打我絕不手軟。
青春期時,我還因為還擊,父親拿菜刀要殺我。心中產生了反抗意識,對父權正當性質疑
,這是我國中畢業,毫無眷戀地出走謀生的主因。
我是逆女,一路不孝走過來,對倫理責任抗拒又矛盾不安。從未想到,多年來背離親緣的
我,今日竟能解開年邁父母的終身懸念,認親是家族大事,你補全了原生家庭的憾恨缺口
。我並因此與父母和解,為我帶來身為人子的生命救贖,這一切要感謝你。
神明給的禮物和祝福
●銀色快手:
我是冬至當日,從生母那裡被抱養的孩子。生母賣湯圓生料,養母忙碌無暇搓湯圓,拜託
生母做,送湯圓來時,生母問說:「你家看來沒有小孩,想領養我的孩子嗎?」因此串起
了送養緣分,我也十分感念養母的善念。
湯圓在華人的傳統觀念和團圓是畫上等號的,在吃湯圓的冬夜裡離開生家,最後還是奇蹟
似的認親團圓在一起,說是偶然與巧合,也是我人生重大轉折。許多未曾參透的生命奧義
,以一種特殊形式向我們揭曉謎底,能和姊姊相遇是神明給的禮物和祝福。
即使之前四十年的人生,我和姊姊的生活是平行線,文字卻讓彼此在閱讀和書寫的天地終
於有了交集,我感念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這又回應了妳說的緣分,可遇而不可求,曾經相
見不相識,原來是一家人。
●楊索:
我是在認親後,才從養母與生母口裡知道送養緣由。你說,不知為何在冬至時,養母一定
要你吃湯圓。她雖未道破緣由,其實是為人厚道,盼你記得所來處。這令我動容。
我應該可以做一個見證人,生母在你送養後,四十餘年的不捨、自責、哭泣。我是個創作
者,特別能感受她的柔軟與悲傷。我有很強烈的感受,是因為生母深沉如岩層堆疊的愛,
受上蒼垂憐而給予了甘露水。
傳統戲曲的角色首次上場時,總先以定場詩自道來處。我們從身世開啟序章,因戲劇性的
重逢,也開展人生的新篇章。小說傳奇中的悲歡離合竟然在現實中發生。姊弟相認,並且
是同行,在不同環境教養、受教育的兩人都走上文學路,許多文壇師友稱此為年度盛事或
文學史足記一筆。
重新認識你,結伴於創作之途是很美妙的事。楊家父母、手足與我,都深深以你為榮。我
很難說要向你的養父母感恩,因為你是他們的孩子,楊家不是擁有者。事實上,人人各有
主體性,沒有人是屬於誰的。因此,我只能表達對你父母的尊敬。他們盡了最大的力量照
顧你、帶領你,這樣的非血緣親子關係,造就了你有翱翔闖蕩的能力,這或許反而不能從
原生家庭獲得。
話說回來,戲仍上演,認親後才是手足關係的起點。做姊弟是一世,非一時,說不定有人
等著看姊弟鬩牆的戲碼呢!我們相互扶持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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